大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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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扬坐上了魏洁的车子。绕沿河路兜了一圈,进入市区,但没去市政府,七拐八窜,最后停在一幢家属楼前。

“不好意思,今天得委屈周总一下,跟我上楼吧。”魏洁说着下车,也不管周培扬乐意不乐意,径直先往楼上去。周培扬抬头扫了眼,一幢新修的家属楼,入住不久。步子随着魏洁上了楼。

这里显然不是魏洁常住的地方。房子刚刚装修好,简单、朴素,却又大方,但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证明这套房魏洁平常是不住的。

“请周总到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眼下办公室太乱,什么话也谈不成,周总请坐。”魏洁边脱外衣边说。

“市长不用跟我客套,特殊时期,都理解。”周培扬一边说,一边打量起屋子。这是他一个坏习惯,一双眼睛闲不住,到哪都喜欢探究,喜欢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做到心中有数。这也算是职业病吧,这么些年,周培扬不只修路,啥也修,这两年房地产方面的投入更大,成就也大。建了房子就要送人,送给那些必须送的人。怎么把礼物送得称心,让人家满意,让人家能在众多送礼者中记住你一个,为你开绿灯,就成了一门学问。

这学问对周培扬他们来说,就是生存的法宝。

周培扬很快做出判断,这房绝不是什么人送的,房子显然是后来装修的,室内设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没人只送一套毛坯房,也没人会将“礼品”选在这样一个小区。甭看魏洁只是一个挂职副市长,她的年龄还有她原单位原岗位的重要性以及未来的上升空间,都加重着她的砝码。在她身上投资,是聪明人的选择。

魏洁却没他这么多事,也没他这么多坏习惯。魏洁很急,像一只张皇的鸟,惊恐不定,看起来永安大桥带给她的震动远远大于周培扬。

“那我先谢谢周总。时间紧,就不给周总沏茶了,相信周总这阵儿也喝不下。再说我这里简单,周总又是很讲究的人,家里这点茶,还真不敢给周总泡呢。”魏洁说着,在周培扬对面坐下。听不出她是在客气还是在挖苦,周培扬只觉得她说话做事的样子还不够成熟,尤其脸上那份慌,更加暴露出她的不足,跟她所在的那个环境比起来,差得还远。

年轻人还是缺少修炼。

“市长请讲。”周培扬收回自己乱窜的目光。

“没多的话,就是想跟周总碰碰,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周培扬故作惊诧地说了一声,做不解状。

“怎么,周总还跟我玩哑谜?刚才会上不是讲得很清楚,得抓紧善后嘛。”魏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恢复过来,讲话也有了派,能打出那种官腔了。周培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不知怎么,看见别人打官腔耍官派,他烦。魏洁耍了带了,却有种欣慰。

人其实是很盲目的,很多时候我们搞不清自己,我们喜欢什么反对什么憎恨什么抵制什么,这些基本的问题原本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有一条明确的界线,我们自己也以为有,于是面对此类问题,我们往往是轻松的、不屑的,很少去认真思考。我们的生活基本是靠惯性去推动,我们跟别人之间的关系也仰仗着这种惯性。可是有一天,当我们对此类问题认起真、较上劲,回头再问自己,我为什么喜欢她或者为什么要恨她,结果发现,我们根本给不出答案。

原以为存在的那个答案是似有似无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自以为明确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非不分。也许我们会说,人跟人是讲缘分的,缘来则至,缘尽则去。但缘分又是什么呢,我们回答不出。比如此时的周培扬,就觉着自己可笑。他跟魏洁认识并不久,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接触也多是工作性的。对了,一次陆一鸣请他吃饭,饭桌上就有魏洁,那天魏洁表现得很拘谨,跟周培扬客客气气,他们好像谈到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比如永安下一步的发展,新城区开发与建设,具体还说到了一个项目。但都很肤浅,都是面子上的,实质性内容谁也不涉及,也无法涉及。后来被陆一鸣打断,陆一鸣喊着喝酒,谈工作到办公室去。他们便规规矩矩喝起酒来。作为一个经常求官员办事的企业家,周培扬并没求过魏洁,魏洁至今也没给大洋办过事,一件也没。大洋在永安那些项目,都跟魏洁无关。魏洁的权力还不到左右大洋的时候,说穿了他跟魏洁之间还是一片空白,但他就是有点喜欢她,毫无来由。

“现在没时间玩虚的,单独请周总来,就是想跟周总交交底,善后必须跟上,而且要果决,不惜代价,不能让事态再扩大,得把后续麻烦一刀断掉。”魏洁又说。

“后续麻烦?后续还有什么麻烦?”周培扬明知故问。

魏洁眉头一皱,显然对周培扬这句话有意见。

“周总不厚道,这样说话就很没意思了。”

“有吗?”周培扬笑了一声。

“如果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谈了。”魏洁将失望写在脸上。

“别,市长继续说。”周培扬也觉得过分,忙端正起态度来。

“周总是经见过风浪的,永安大桥这样的事,周总遇过的不止一次两次,后续到底有什么麻烦,我想周总比我小魏更清楚。”

周培扬皱了下眉,魏洁竟用小魏来称呼自己。

本来到这时候,周培扬是该认认真真跟魏洁合计一点事的,风波已起,惊涛还未至,这个时候运筹,一切还来得及。但是另一个声音又阻止他,不能,绝不能!思忖半天,周培扬道:“这话跟我说,怕不妥吧?”

魏洁又是一怔,感觉跟周培扬合不了拍,遂问:“周总什么意思?”

“市长干吗跟我装糊涂,大桥不是我大洋建的。”周培扬将话挑明,明着告诉魏洁,他不想接任何招。

魏洁不吭声了,谈兴正浓的她,忽然被噎住。闭上眼,略微思索片刻,道:“对不起,周总,我不该请你来。”

周培扬明知魏洁不好受,却也没理,依然冷酷地道:“让市长失望了,善后是市长你要做的事,恕我无法奉陪。”

周培扬起身。此时他主意已定,这次事故不论掀起多大波澜,他周培扬都不跟着蹚浑水,更不想让大洋公司跟着陷进去。

陷不起!

“你要走?”魏洁没想到周培扬会是这态度,跟着起身,此时她脸上不只是吃惊,更有茫然。印象中周培扬不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很有理性很能控制局面的人,怎么?

但此时的魏洁也不敢多说什么,永安大桥根本不是一起简单的工程事故,事发到现在,省里市里冲永安打了不知有多少电话。有人急于压住事态,指令永安方面迅速平息,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扩散,更不能引发群体事件,制造社会动乱。也有人幸灾乐祸,想借机掀起波澜,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让处在事故中心的永安方面极其为难。令出各方,不知听从哪一方的。事故发生后的四个小时,魏洁他们守在现场,除了做一些救援,其他方面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路万里赶来,做了命令,他们才算是有了方向。封锁现场,清理围观群众,截堵新闻,控制相关人员,对善后工作形成初步意见……

可是凭直觉,对此起事故,以及事故发生后各方不大正常的表现,魏洁还是感到不妙。一是大桥坍塌本身很诡异,一周前,魏洁带着相关部门人员,检查全市安全工作,永安大桥是重点中的重点。她的步子当时还到过桥上,无论是她还是随行的工程技术人员以及市里检查组的专家,都没发现有任何问题。到现在魏洁也还是不敢相信,这座大桥会塌,会出如此大的事故,惊动这么多领导。二是事故伤亡人数。事故发生后,魏洁是第一个接到事故报告的,也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当时她分明听施工方讲,现场是死了人的,具体几个没听清,项目经理一见她面就说,不好了魏市长,好几个人没了。她当时还冲项目经理吼了几句,快救人,跟我屁股后干什么,我不需要你陪!但等路万里他们来了后,死人的消息就被严严地封了起来,包括之前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市长向华清向外界通报的,也只是重伤三名,另有十二名施工人员不同程度受伤,目前正在医院救治中。到现在连她都糊涂,到底事故死没死人,伤了多少?昨晚她被安排到另一个组,奉命清理现场围观群众,封锁相关不实消息,路万里明确要求,不得以任何形式从任何渠道传出。这种事情魏洁是懂的,不论多大事故,死没死人永远是第一位的。一开始她还能接近事故核心,到后来,就成了外围。现在她的任务只有一条:善后!而且她被反复交代,不管是事故善后还是事故调查及处理,都不能只对着铁英熊的小公司,要将目标放到永安大桥真正的承包者、第一责任人大洋公司身上。

更让她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昨晚到现在,不管是大洋还是周培扬,都被领导们反复在电话或现场提及,路万里甚至以从未有过的口气说,大洋这家公司,我看该关停了,这次要罚得他倾家**产!

这些话,魏洁当然不能跟周培扬讲。领导间的谈话都是关起门来说的,是秘密。领导们对周培扬的态度更为诡异,今天在会场里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这更让魏洁惊心。

单独请周培扬来这地方,跟他谈这事,在她来说已经很破例很违反原则,可周培扬一点不领情。

“周总可要想好了,只怕是你脚步迈开,很难再有回头的余地。”魏洁忍着心中不快,很带暗示性地再次提醒周培扬一句。

“谢谢市长的好意,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事谁担,我周培扬不是常年给人擦屁股的。”扔下这句,周培扬一咬牙,果真走了。

魏洁气得要吐血,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她虽然年轻,可在官场打拼也不是一年两年,官场那些事,她自信懂的不比周培扬少。抛开这些不讲,单就事故来说,你周培扬也不能是这个态度啊。不错,大桥是铁英熊他们修的,不是你周培扬。可当初工程发包,中标的是你大洋,大桥不管出什么问题,责任人都是你周培扬。私自转包工程,违规让分包方参与工程建设,仅这一条,就够你受的,人家目前不提,想让你主动担责,你倒好,犟上劲儿了。

她冷冷地瞅住周培扬背影,在周培扬伸手开门的一瞬,她出声了。

“等等。”

周培扬的步子止住,回头看一眼魏洁:“市长还有事?”

“出门容易回头难,我还是再提醒周总一句。”

周培扬一笑:“谢谢,该我大洋担的,我周培扬绝不赖账,不该担的,谁说也没用!”

魏洁哭笑不得。这个周培扬,标准的二货,性格跟陆一鸣像极了,犟驴脾气!还说他在商场打拼二十年,早已修炼成精,凡事游刃有余,智慧过人。魏洁看来,他还差得远,是一个没“进化”好的人!魏洁本想发火,或者让周培扬离开,但一想她现在的身份还有职责,没。大桥事故如果不及时平息,善后工作出现任何异常,不但对周培扬和大洋不利,对她这个年轻的副市长,也是灾难。

必须想办法说服他!

魏洁忍下不快,脸上破格地换上微笑:“周总果然气度不凡,看来我这个副市长,是没有资格跟周总讨价还价了。”

“讨价还价?”周培扬呵呵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差点激怒魏洁。

“世上任何事都是讨价还价的结果,周总玩世界玩得比我多,新鲜事经的海了去了。大桥事故究竟该谁来善后,这个屁股到底由谁擦,相信周总比我更清楚。”

“市长是要给我上课?”

“不敢。我区区一小女子,哪敢在你周大老板面前造次。我只是尽自己的责罢了,当然,你如果理解成我为别人擦屁股,那我更是感激不尽。这个意义上,我跟周总,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魏洁话语里忽然有了苍凉,明净的眸子瞬间雾雾茫茫。周培扬还是头次看见她眼里有这样的东西,心里动了几动,他这样说话,以这种态度对魏洁,是有点不公平,甚至有点伤人,但此时此刻,除了装,似乎别无选择。

但是魏洁这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似一把软刀,捅在了他心上。心的某个部位发出一声尖叫,周培扬略一平息,问:“那请市长告诉我,到底死了多少人?”

魏洁脸上一骇,站着的身体明显惊了一下。但她镇定得很快,一边整理脸上表情,一边又用警告的语气回绝周培扬:“这些事,不该是周总你问的吧,如果想问,也不该在这里。”

周培扬嘿嘿一笑:“看来市长也有难言之隐,我连基本情况都不晓得,如何善后?”

周培扬等于是将了魏洁一军。

魏洁也不示弱,回答得更毒:“该你知道的迟早会让你知道,不该知道的,周总还是不问的好,问也没有答案。周总这方面不会比我还弱智吧?”

周培扬结舌,魏洁这张嘴,要真厉害起来,一点不比他逊色。但他还是不打算缴械,得撑着。这事到底怎么做,他还没想好,目前他必须铁上心跟这伙人较劲。

“如此说来,我更是闲人一个,对不起,我还有事,不奉陪了,告辞。”

“你——?”魏洁气得差点哭出声,随着一声门响,眼里的泪真没忍住,哗就流了下来。好在这一幕,没让可憎的周培扬看到。

从魏洁那里出来,周培扬并没再回现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回去等于是自找罪受,而且妨碍别人手脚,指不定还会惹上更大的麻烦。他给老范打个电话,让老范直接到永景嘉园来接他。对了,永景嘉园就是他现在置身处,魏洁带他来的小区。周培扬对眼下各种新起的小区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这两年大洋地产方面的业绩非常耀眼,利润早已超过修路。如今是全民建房全民炒房的时代,他周培扬也没错过这次浪潮,尽管大洋地产跟那些知名地产企业比起来,还有距离,但至少让他体验了一次做地产商的痛和快。基于这原因,他对小区名字就有一份格外的关注。现在都啥时候了,他还能有心思关注这些,可见他这人,抵抗力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周培扬对这个小区名很不满意,俗,毫无新意。周培扬看来,地产文化是中国恶俗文化之集大成者,放眼全国地产市场,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区名楼盘名,尤其洋名,无一不是没有文化的突出表现。中国文化这十年,毁就毁在地产上。一帮恶人用最恶俗的东西,毁了千年传下来的根。有次他跟陆一鸣探讨这个问题,陆一鸣不同意他这观点,说地产商怎么能毁文化呢,文化是文化人的事。周培扬辩,文化是什么,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这就是文化。他指着眼前一座小区说,你看看“地中海”,他们懂什么叫地中海吗?还有那边,“欧洲风情”,取个洋名就洋了?还有西边那,竟然叫官邸,百姓住的房子怎么能叫官邸呢,唉……他这一说,陆一鸣才觉是有问题。不过陆一鸣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他老怪周培扬想得太多,反把最该想的给疏忽了。

“什么是最该想的?”当时周培扬问。

“婚姻,老婆孩子,这才是我们最该想的。”

一语戳痛周培扬。

每次陆一鸣拿婚姻和家庭来当话题,周培扬就接不住招了,他知道陆一鸣在感情上很忠实,妻子年轻漂亮,跟他志同道合,两人经常秀恩爱。他们这个年纪,能秀出恩爱的真是不多了,陆一鸣算是另类。而他自己,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婚姻又老是闹出拧巴,尤其现在这个样子,更是没有什么发言权。

陆一鸣也是吃定了他,但凡遇上争论性话题,眼看要败,陆一鸣就拿这个来攻击他。

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