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床

脚印 01

字体:16+-

许开祯

麦浪蒸腾得鸽子想叫

麦收时候,突然地来了一辆警车,把格布带走了。

麦黄透了,黄炸了,麦粒儿憋胀憋胀,风一碰都要嘣出来。这是个少有的丰收年成,麦香熏得人想叫。鸽子五更时便起了床,四山八野的麦一镰一镰倒下了,麦一倒下,庄稼人心才踏实,才能睡得着。鸽子家是耽搁了,先是不黄,左等右等的,心里上火,麦却由了性子长,头都垂地上了,身子还绿着。格布说,不急,看它长啥时候。格布握着镰刀,目光黄灿灿的,尽是笑。格布就这脾气,啥事儿也不急,心里老是从容。鸽子嫁过来多少年,没见他急过。急甚,锅里的急不到碗里,怀里的急不到路上,你能一口气把麦给吹黄了?还真就是吹黄的,就一场风,再望,这麦就干炸炸的,催开镰了。鸽子有点怨,看你,咋收拾。格布腾地起了床,咋收拾,一镰一镰的收拾呗。说得轻巧,怕你镰没搭上去,这麦就淌了。鸽子有点不情愿,感觉着才躺下,头还没落实到枕头上,就得起。格布笑,地是我的,它淌哪儿去,有本事它淌别人嘴里。鸽子还想在他怀里赖一赖,这年月咋了,总也赖不够,年轻那阵不觉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给贪上了,越贪越瘾,连格布都笑,四十狼五十虎,你真把它当饭吃了。鸽子掐他一把,你不贪,不贪不让人睡。是没睡,一到了炕上,两个人都由不得自己,说好了不碰的,可哪管用,真是比饭还要紧,一碰就搁不下。格布身体好,鸽子也不差,火从被窝口扇起来,烧着了屋子。鸽子压低声,小心娃们听着。格布不管,听着就听着,怕他们还不办事了。鸽子就不是鸽子了,像鸡,像狼,像虎,扯上嗓子叫,只有叫,鸽子才能把舒服抒发出来,才能让火灭。格布由着她,像一个好把式,再猛再烈也牢牢驾着她。

睡不足,到了地里,镰刀就轻飘飘的,跟麦逗笑似的,落不到实处。格布心疼她,镰下一镰麦,匀匀儿散开,汗衫一脱,一张床现成了。睡吧,硬撑个啥,不行就不行,还不服软。格布是把炕上的话拿到了地里,半辈子没分出个胜负,这时讨便宜哩。鸽子嘴上不服,头已搁地上了,月儿柔柔,风儿轻轻,鸽子不管不顾了,你厉害能咋,还能厉害到别人地里?想到这儿忍不住一笑,炕上的瞌睡全跑了过来,鸽子打起了呼。

要说这五亩地,两张镰飞起来,也快。可三婆婆的也炸了,也是一夜间,三婆婆哑着嗓子,冲麦儿吼,啊啊呀——这一吼就把格布吼了过去。一张镰再欢,也欢不出架势,这麦就给耽搁了。况且镰一单,那劲就合不上,心急反倒让麦给欺了,望一眼,这金黄就成了癞蛤蟆眼里的天,把人给恨住了。

死格布,就你是好人。鸽子直起腰,瞅一眼远处,黑影在三婆婆地里动,镰声沙沙,一片接一片的黄倒下了,麦浪滚滚,蒸腾得鸽子想叫。

那年发生过一件事

鸽子是带着绿树嫁过来的。

那年坡上发生过一件事。

泥奎死了。吊死的。咋就给吊死了呢?

泥奎是队长,管着坡上几十户人家。帐他也管。出纳是木,木是老实人,泥奎放个屁,他都当金子接。后来说是为百十块钱,还有三石麦。鸽子不信,钱她见过,泥奎身上老装钱,队长么,跟平常人不一样。麦没见,没见不等于没有,泥奎这人说不清,好多事说不清。

那时是生产队,队长权大着哩,想把谁派哪就派哪。鸽子劝过,一个坡上活人哩,你稳当点。泥奎骂,懂个球!泥奎老骂脏话,当队长当的,原来不,原来老实,也规矩,虽说粗糙点,可望着顺眼,鸽子便嫁了。有了绿树才知道,变了,变得生分了,远了。再听,就有了脏话,不但话脏,事儿也脏。十天半月不着家,说是忙,为队上的事忙。鸽子信,只能信,嫁的是队长,能不忙?忽一日,半夜里,邻家屋里震山动地的响,能把房顶揭掉。支起耳朵细听,喘粗气的居然是泥奎!那气喘的,能把鸽子从炕上掀下来。

泥奎是挂在门顶死的。怪得很,平日里进门都要弯腰,死时就不用了,直挺挺地挂着,脚离地还有一截。鸽子拿眼量了量,才知道泥奎进门是不用弯腰的。习惯,当队长当的。权大了,架势也大,走路得摆,喊工得骂,进门得吆喝,至于弯腰,鸽子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还有死,哪儿不好挂,偏偏挂门顶,吓得人进进出出都觉有个影儿在闪。

嫁了格布才知道,这男人跟男人,不同。泥奎心粗,格布心细,泥奎不着家,格布把家当鸟窝哩,飞回来就不想出去。还有,格布疼她,嘴上疼,心里更疼。那个疼法,真叫鸽子舒服。三婆婆就说,鸽子呀,这回着落了,修的,世上能有几个女人修到那福,知足吧。鸽子很知足。两个人上地,格布挑重的干。两个人回家,格布抢着做饭。更是夜里,格布一口一个亲亲,亲着,叫着,把鸽子整上了天。鸽子说,我要飞了呀,格布说飞吧,飞起来才知道啥叫个舒服。鸽子说我这就很舒服呀,格布说,还不算,我要你舒服得死。鸽子就腾地落下来,说我舒服死了,不能动了。格布才饶。一条粗壮的胳膊伸过来,搂了她睡。

可是,格布让抓了。谁能想得到呢?

鸽子亲眼望见,三婆婆碰头抓脸的,拦住了警车。警察先是吆五喝六,架势吓死人。后来不敢了,全坡的人都来了,手里提着棍棒,石头,敢抓格布,打死你狗日。警察做工作,说出了实情。三婆婆骂,放屁!酒中的话,梦中的屁。天呀,三婆婆是哑着的,哑了好些年了,只会啊啊呀,咋个突然说了话?警察也呆了,三婆婆扑过去,敢抓他,先压死我。说着一头栽车底下,等着让车压。

那年还发生过一件事。

秋死了。

秋是格布的女人。

格布娶秋的时候,绿树五岁了。鸽子知道,格布不愿意,但没办法。格布得有个女人。格布不想有,他爹根不行。根说,没人暖炕事小,没人留后事大,你就依了吧。格布坐坡上想了一夜,风很大,吼得全坡抖儿抖儿的,鸽子缩在炕上,心跟了风抖。一想起坡上坐的格布,鸽子就想吼。

格布想通了,去坡下,娶秋。

秋是坡下的女人,坡上坡下不远,可人差得远。望了鸽子再望秋,就知道差是个啥了。

秋像水桶,缸锯掉半截都比她高。进门头一天,舀水做饭哩,一不小心栽进了缸,格布望一眼,没言声,出去了。根跑进来,根心里清楚,虽说是个半截缸,可传宗接代指望她哩。况且秋的屁股大,磨盘似的,嘟碌碌往根眼里转,这号女人才是根希望的,生起来猛。根一把捞起秋,怒怒地望了格布一眼,出门提起了斧子,没大功夫,砍了一个墩,说,娃,往后踩着它,舀水就不怕了。秋红了下脸,无言地做饭去了。

秋跟格布有了草。快得很,一年不到就有了。三婆婆接完生,问,娃啊,咋这个快?秋扭捏了一下说,不快不成啊,爹催哩,他整哩,天天黑里不安稳。说完猛见根也在面前,脸羞得像太阳的尻子。三婆婆扑哧一笑,秋才知道上当哩,三婆婆故意拿她跟爹开笑哩。

接下来便没了动静。整整三年,肚子瘪瘪的,望得谁都急。根不敢空等了,问,娃,咋咧?秋低头,恨恨地说,问他去。根知道了,有地不犁是牛的过,怪不得秋。根没言声,黑里隔着窗听,果然就听出名堂了。一个要犁,说荒呀。一个偏不,犁锈了,没劲。根跳个蹦子,心说,荒不得呀,天爷,你荒我后哩。

后果然给荒了。

秋是淹死的。淹死在缸里。

老警察的目光蔫了

老警察那年还不老,但谁都叫他老警察。

老警察管着坡上坡下十几个庄子,平日里没事干,老警察就坡上坡下转悠,一听见哪儿死了人,老警察的精神陡地就来了。

老警察始终觉得,这死人的后头,总是有些名堂的。

坡上接连死了两个人,老警察比谁都忙。先是在泥奎家,他左看看,右瞅瞅,拿根绳子量门有多高,拿个镜子看泥奎脖子到底肿没肿。看来瞅去,也没把自己的眉头看开。人们问,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老警察把头一摇,叹口气。人们知道,老警察难住了。老警察是很少难住的,他看过不少事儿,他说没事就没事,他说有事,等着吧,定是大事。

老警察啥也不说,只是叹气。坡上人等不住,把泥奎埋了。

秋一死,老警察又来了。他不让根动,根其实已动不了,看见秋倒栽葱栽缸里,一脸盆多的点水,就把秋给淹死了,两条腿挣扎过,但根没看见。根喂牛,格布挑水时跟他言声过,说水没了,我去挑呀。根还嗯了一声,没想格布在井台上遇见了人,喧下了,等挑了水回来,猛叫秋呀,秋,都怪我,我喧个啥么,甭让你舀你偏舀。根的牛这才喂完,牛是喂了,可秋没了。

根看见墩给踩翻了,秋的两条腿伸到了天上。

根就不能动了。

老警察在缸边转来转去,好像是缸杀了秋。转完了,又看秋,秋没啥看的,秋实在没啥看的,看看秋再看看别的女人,就觉格布活得真不容易。

格布哭得很凶。这坡上,没哪个男人这样哭女人。格布心里有苦哩,格布是哭自个哩。

人们又问老警察,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没摇头,也没叹气,一脚把墩踢开,走了。

老警察开始在坡上来回的走,不停的走。走着走着,猛地一个刹脚,目光直戳戳望住某个地方,死死的望。人们说,老警察踏上迷魂草了,走不出自个了。

谁都避老警察,生怕让他缠上。唯有格布不,格布迎着老警察,硬梗梗走来,老警察避不及,目光撞上了。就死死地对住望,像两头暴躁的牛,寻衅着机会,想美美抵一仗。又像两只公鸡,总想啄死对方,却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老警察最后蔫了,鸽子嫁格布那天,请了老警察吃席,老警察没来。据见过的人说,老警察真的老了,眼花了,背驼了,更可怕的是,老警察总觉啥事儿没想明白,躺在**一天到晚的想。

公公隔墙把目光探过来

鸽子总觉得,公公心里有事。

以前根是个开朗的人,斗地主那阵,尽管根头低着,尾巴夹着,但眼睛是清亮的。鸽子还记得,根被押上忠字台那回,有个贫农端了一盆尿,说是给根洗脸,根忙忙地蹲下,捧起尿就洗。鸽子呀了一声。那一声呀让根抬起了头,鸽子清清楚楚看见,根眼里是有东西的,那东西怪得很,不是火,不是水,却清清****的往人心里去。

秋一死,根眼里的东西就灭了。

根先是哑了。根哭了三天秋,就哑了。人哑了是很可怜的,想说说不出,想喊喊不出,急得两手乱抓,像是把话打肚里掏出来。

根不。根突然失了语。鸽子甚至认为,根是为失语哑巴的。

一个人为什么突然要失语哩?

接着根泥了道墙。

格布家的院原来没墙。

鸽子刚嫁过来,根就把院子一劈二,中间泥道墙。根把自己隔出了这个世界。

鸽子说,爹呀,让人笑话哩。根不理。根的不理不只是把鸽子的话不当话,他眼里压根就没鸽子这个人。

饭熟了,鸽子让草去叫根。再怎么,饭总得一起吃吧。根不吃。根甚至不让草进他的院。鸽子是外人,草可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呀。无奈,鸽子只能把碗端墙头上,鸽子隔墙缝看见,根端着碗,眼睛却盯住另一个方向。根久长久长地端着碗,就是吃不下一口饭。

根心里有事哩,大事。

一开始,鸽子以为根嫌她,不情愿她进这门。

鸽子心里屈,脸上却不能表示出来。谁让她当初眼里没格布。

当初,当初也怪不了鸽子呀。格布的心思鸽子当然清楚,同在坡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格布一个眼神儿,鸽子啥也清楚了。那眼神儿**裸火扑扑,烫哪哪一个印。鸽子不是没想过,想得疼哩。夜里偷着想,白日背过人想,想来想去,不能。谁敢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呀。甭说鸽子,坡上坡下打听去,谁个敢嫁地主的儿子?

现在好了,总算盖了一床被子,一个锅里搅了勺子。可公公不愿意。

慢慢地,鸽子发现,不像是那么回事。

格布出了远门,临走时跟根说,夜里听着点,这阵子坡上闹贼。鸽子就发现,公公谨慎了,越发地不敢跟墙这边有瓜葛。平日虽是不说话,偶尔地碰见,望一眼还是有的。尽管那眼促促的,惶惶的,兔子般掠过,但总归是望了。格布一走,那眼突然就绝影了。眼看迎面碰上了,突然一个闪身,不是躲便是蹿,脚步比贼快。平日碗端墙头上,怕饭凉,鸽子会唤一声,那院心照不宣地走出来,接碗的一瞬,手指正好给碰上了,那份抖颤哟,惊心,刻骨,明明含了某种东西在里面。也是格布一走,任你千唤万唤,那院死死的,像是成心跟你僵,等你放下碗,人还没挪过墙,碗忽悠不见了。

我又不是猫,吃你哩。

鸽子又气又可笑,没见过这号公公。

这样几次,鸽子就说,你爹怕我哩。格布开玩笑,是怕他自个哩。鸽子先是没听懂,等明白过意思,一个闪身翻格布身上,你坏,哪有这样糟蹋自个爹的。格布被她弄痛了,边讨饶边笑,我爹是光棍,你要当心呀。打闹中两个人扭到一起,屋里很快发出别样的声浪。

是格布提醒了鸽子。这以后,鸽子就有点坏了,有时故意儿闹出点事,她倒要看看,公公到底是怕她还是嫌弹她。

趁格布不在,鸽子在镜前打扮半天,头发洗得蓬蓬的,披着,翻拣来翻拣去,挑一件最时兴的衣服,领口低低的,露出一片子白。裤子挑最窄的,紧绷绷的,自己看着都难受。太阳底下,大大方方进了那院。公公躲避不及,一头缩在了炕上。鸽子吟吟说,太阳暖,我拆洗被窝。说着上炕,腿险些蹭着公公的脸,公公涨红着脖子,大气喘得牛一般。鸽子还想坏点,故意说,帮我一把呀,把床单掀了。

那声音软软的,柳条儿般撩弄人。

公公紧张死了,一张床单,比剥牛皮还吃力。鸽子看着,心里吃吃地笑,借机又碰了下公公的手。公公疾溜溜地躲开,跳下炕钻牛棚喂牛去了。

牛发出一声低哞,浑浑的。鸽子抱着被单,暖暖的太阳晒得她浑身舒服。她站在院里,直想冲太阳笑两嗓子。

夜里,鸽子安顿绿树跟草睡下,自个却不睡,坐炕上想。想着想着,扑吃笑了。格布走了好些日子了,格布不能不走,两个娃上学哩,家里吃的穿的,一大堆事儿等着钱花,光靠麦是不够的。格布手巧,在一家打井队当修理工,一月能挣五百。鸽子舍不得他走,钱一逼她又舍得了。女人就这么贱,为钱贱,为男人贱。这才走了几个日子,就觉炕凉了,被窝有风了,咋睡也不踏实。睡不踏实就想对院,一想就想到了坏。鸽子原本是不坏的,在泥奎家甚至还死板,闷腾腾的,让泥奎感觉不到生气,泥奎就骂过,炕上骂的,你死人呀,直挺挺的,动动也不会。

鸽子哪有心劲动,原想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直挺挺的姿势了,没想格布打开了她。不仅动,还扭,还坏,还使上劲的叫。鸽子把自己搞活了,身上多了条鱼,窜来窜去,折腾得浪花四起。心里藏了只猴子,挤眉弄眼的,尽是些鬼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