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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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打得窗户噼剥噼剥响,借着响动,鸽子忽然就喊了,边喊边往对院跑,有贼呀,爹——

公公一个惊起,提了棒,扑出来了。月光下,鸽子满脸红云,贼吓的,身上哆儿哆嗦的,穿的那个少,望不成。鸽子抖着,又爹了一声,就往怀里倒。根伸出了手,旋即烫着似的,猛地缩回了。提了棒冲风儿吼,啊啊啊——

鸽子坏够了,倒地上笑得起不来。根咂磨出了什么,啊得更骇了。啊啊啊——啊!

鸽子终于明白,公公是怕,真怕。再端饭,公公就用了方盘,公事公办,冷漠得不近人情。

忽一日,鸽子发现,自个心里多了什么,痒痒的,老把她往坏处推。

鸽子吓了一跳。妈呀,使不得。

再在院里走,就觉有道目光跟着,往哪走都跟着。即或格布来的日子,也摆不开。格布逗她,心神不定的,你踩迷魂草了。鸽子心说,目光呀,后头。身子就扭了起来,疯得不成样子。

鸽子离不开墙头了,忙着忙着,猛抬头,就看见目光从墙上探过来。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要是不说出来就没事了。

根应该把脚印带到土坑里。

都怪三婆婆,非要缠着根,说出来有什么好。

三婆婆是从鸽子脸上看出的。不是三婆婆神,怪鸽子。不就换了个男人,有啥显摆的。以前谁见过她笑,田头地埂见了,一勾头走了,脸拉得比马脸长,好像泥奎睡人家炕是人家硬拉的。再就是那衣服,一年到头不换一件,好像泥奎把她亏大了似的。人家泥奎可大方着哩,队上新来的小媳妇,哪个没得过他一件两件。这还不算,要命的是一年到头你跟她搭不上一句话,好像她的话是金子,是银子,坡上人说,泥奎娶了个哑子。谁知一到了格布家,不像了,脸上一天到晚笑,花儿长上去似的。话多的跟坡上的风,人还在坡底下,话先到了,一拉没个完。更是那穿着,不知道咋穿才好,头晌穿的人还没见,午时又换了,一坡人的眼让她绕着,不知道她几岁了。连草都看不惯,说,狐狸精,卖骚哩,我妈准是她害的。

瞎说!三婆婆骂。这话可不敢乱说,乱说是要烂舌头的。草不管,还说,把夜里听到的都说了,骚哟,那喊叫,杀猪哩。

三婆婆先是旁敲侧击,不管用,索性上了门,跟格布说,过了,费心费力到一起,该把心思往日子上放,花里胡哨的,不中吃,还惹闲话。啥闲话?格布问。三婆婆不满了,啥闲话,格布,我可把你当儿子哩,你做的那些个事,我跟谁说了?甭当我老了,不糊涂!格布急了,一把抓住三婆婆,到底听见啥了?

不知道!

三婆婆走了。很显然,她对格布不满。她把心掏给了格布,换了个啥,跟我装糊涂,我叫你装。

你就少换几件,连三婆婆都说了。格布只有求鸽子。偏不!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爱说啥说去。

那行,衣服随你,往后见了人,笑少点,说话小心点,甭太过,行不?

笑咋了,笑也管,哭他们就开心了,哑掉他们就高兴了?

不是,人家三婆婆也是好心,毕竟……

毕竟是个萝卜!咋了,奷了?**了?还是谋杀亲夫了?

格布脸涮地一白,不说了。

在坡上,除了老警察,三婆婆是第二个搁不下心的人。奇呀,一个吊死,一个淹死,老天爷咋就单把他们给收了?等鸽子一嫁,等鸽子一脸粉色地走出来,三婆婆明白了,一明白三婆婆就慌了。再见了老警察,啥家常也不拉了,碰见别人跟老警察搭话,三婆婆怒怒地说,人家挎着枪,拿着笔,本本一掏领工资,你哩,也不照照,喂牛去!

坡上平平安安的,没发生三婆婆担心的事,三婆婆琢磨着该放下心了,可鸽子这娃,太过,你夹点尾巴行不,你藏点掖点行不,炕上咋疯咋乐,由你,坡上你收敛些行不?死人不说话,活人哩,活人的嘴你能堵住?

不行,我得找根。就这么着,三婆婆进了根院里,院门关死,堂屋门也关死,坐炕上拉上了。这一拉,就拉出了事。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根好好的,早上还吃了两荷包蛋,啊啊了两声,瞅瞅天,见太阳明晃晃的,寻思着赶了牛去坡下放。三婆婆进院了。这一进,根就翻了。

三婆婆不承认,啥也没说呀,能说啥,一辈子了,知根知底的,能疑他?

格布不言声,但眼神是再明白不过了,三婆婆想抵赖,难。

三婆婆跳起来,格布你不能冤我,日头爷明晃晃的,我敢赌咒发誓,要是我疑心了他,叫我舌头烂掉,叫我学他哑掉。

格布还是不言声。

事情大了。根翻过起不来,才两天功夫,就看着不行了。

根临咽气这天,把鸽子和娃们打发了出去。

根拉着格布的手,挣扎着,极不情愿地,极不甘心地,望着格布。最后,哑了几年的根突然张开了口,说出了一句天轰雷劈的话。

那脚印是我的呀——

格布心里有串脚印

那年格布修水库。泥奎派去的。

修水库是苦力,三月五月不回家,坡上去的人除了格布,屋里都有一个让泥奎眼馋的女人。

忽然这一天,才从家里来的金说,格布呀,你得回去。格布说,不想回。金哑了哑,又说,格布呀,回去。说完金拉着架子车走了。金是木的哥哥,老实人,木当出纳,可金还得修水库,不怪木,怪金,谁让他有个好女人哩。

格布望住金的背影,嚼金的话,越嚼越觉酸,再一回想金的眼神,格布撵了过去,拽住金,你往明里说!

金垂下头,拚命想躲开什么,但又躲不开,金很痛苦,金是老实人,老实人撒个谎咋就那么痛苦。

金猛地一拉车,甩开格布,朝后扔过一句话,黑里回去。

那天下雪,冬天头一场雪,下得很温和,一点不冷人。格布出了一身汗,汗把格布弄热了,很热,近乎要烧。

格布是人睡定后到坡上的。坡上很静,除过雪,格布啥也看不到,雪不是太大,欲飘欲仙的样子,温和死了。这样的雪,做点啥事不好,非要挨刀。

格布真的拿着一把刀。

格布靠近了院子。路上格布把啥也想好了,宰了,这狗日,做得太绝了,连秋也不放过。格布不是为秋鸣不平,不就一半截缸么,没啥不平。格布是为自个,隐隐的,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院里有响动,不烈,但一听就是炕上发出的,格布闻见了炕的味道,还有裹在被子里女人的味道。格布很烧。刀子在身上跳了起来,刀把子很烧,仿佛闻见了血的味道。

格布爬上了墙。

声音忽一下急了,格布听见了喘息声,女人的气很粗,男人更粗。格布摇摇晃晃的,差点打墙上摔下来。格布镇定着自己,决定不摔下来,镇定很重要,关键时候冲进去,只一刀,格布不想来第二刀,格布不知道能不能给上他第二刀,格布还缺点信心。这事不比拉架子车,格布想,第一次拿刀的人可能都缺点信心。

刀不耐烦了,刀急不可待,刀渴望血的味道,格布一缺信心,刀从手里跳了出去。

刀掉在了地上,地上有块石头,刀偏偏掉在了石头上,刀发出脆脆的一声响,很嘹亮。

屋里一下寂了,紧接着,响起一片子紧张声,好像女人说了句啥,好像没说,其实压根用不着说,也顾不上说,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格布还没反应过来,黑影跃上了草垛,草垛在后墙跟,后墙那边是粪堆,黑影比格布还熟悉。怪格布,没把这条路封上,疏忽了,或者是太有把握了。总之,他跳进院子时,黑影不见了,不用说,打后墙跑了。

格布扑进去,秋正穿衣,日你娘,这阵穿顶球用。

格布顺草垛追了出去。

雪真好,雪把一切掩盖了,又把一切留下了。真印印的一串子脚印,毫不费力地把格布带到了泥奎家。格布高兴死了,有本事你不要留下脚印,你个狗日,刀子挨定了。

格布决定平静一下再进去,雪不大,不会很快把脚印盖了,盖了也不怕,啥也不怕了,都到这份上了,怕个球,一刀子下去,啥也结了。

格布还是决定抽支烟再进去。

格布抽得很慢,格布想快快地抽完,抽完他就行动了,他不会再抽第二支。计划他都想好了,就一刀,啥也不说,没说的必要,我是格布,不是别人,别人咋的我不管,我就一刀子,啥都在里面了,没必要多说。

格布看看烟,还有半截。我得抽完,就一刀子,快得很,耽搁不掉啥事。再说也没啥事,秋他是不管了,爱穿穿去,穿到啥时候都行,跟他没关系。他才不会笨到去打秋,去审问秋,这事还用审问么,秃头上的虱子,明着哩,审问顶球用。就一刀子,简单得很。这事太简单,难不住我格布。

雪下得很滋润,雪才不管哩,它又没睡秋,它又不挨刀子,它不滋润谁滋润。

雪慢慢把脚印盖住了。

格布手里的烟早灭了,格布感到了冷,不是雪冷,是他冷。手里的刀子冷得握不住,掉了。格布还想抽支烟,发现盒空了。娘的,盒空了,抽不了了。格布恨恨把盒扔了,不解气,拿起刀子,捅了盒一刀,又捅了一刀。这才过了点瘾。

格布最后站了起来,刀子在地上,格布没捡,格布掉转头,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格布走得有些慢,很慢,雪落了他一身。雪很温和。

快走出坡时,格布停下,朝后望了一眼,雪很滋润,雪把脚印彻底盖住了。

警察是傻子

根死了。

根说完那句话就死了。

根一死,三婆婆就哑了。也学根的,只会啊啊呀。

小警察来了。小警察是老警察的儿子,他来看根,根死了,小警察不说话,但也不掉眼泪。

小警察看着格布和鸽子把根埋了,又去找三婆婆。三婆婆啊啊的,跑了。

小警察给三婆婆放下几十块钱,说,老警察死了。

一晃就是几年。

绿树娶了草,搬到泥奎院里去住了。

日子有些落寞,更有些煎心,往烂里烂里煎,格布就找人喝酒,只能找人喝酒。格布自己不喝,提了酒让别人喝,他看喝酒的人,他听酒中的话。他觉得喝酒真是有意思。

这天人们说起了警察,起因是小警察,说他把一个案子破了,这案子很难,几乎成死案了,没想让小警察给破了。人们夸小警察了不得,比老警察厉害,厉害几倍。

格布坐不住了,终于坐不住了。他抓起酒瓶,灌了几口,骂,厉害个球,警察都是傻子。鸽子一把夺过酒瓶,谁让你喝了,你不能喝的。

谁说我不能喝?格布恶恶地瞪了眼鸽子,这是一辈子格布唯一瞪她的一眼。你当我真不能喝,我是看他们喝上酒乱说话才不喝的,今天我要喝,我能喝!说着又喝了几口。

鸽子再夺酒瓶,就夺不掉了,人们起哄,喝,谁说格布不能喝,喝。

格布说,喝!

喝着喝着就骂起了警察,骂着骂着突然就乱说了。这一说,在场的人就都惊了,楞了,傻了,包括鸽子,也傻傻地盯着他,半天不闪一下眼睛。

人们听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事实。

……

格布终于觉得,动手的时候到了。过去泥奎是队长,他怕,现在不怕了。过去他是地主的儿,现在不是了。过去他担心鸽子怎么过,现在不担心了,他有办法。总之,格布觉得时候到了。

选个鸽子不在的夜,鸽子一不在,泥奎准喝酒。喝酒好,怕你不喝哩。果然喝了,不多,没醉,还认得自家门,这就好,认得就好,认得你就能回去,就能上到炕上。好了,啥都备好了,用不着刀子,傻子才用刀子,傻子才给警察留把柄。就一根绳,细麻绳,理由都给他备好了,不是木说了么,百十块钱,三石麦,这就够了,还要多少,够了。

进院,开门,睡得正香,真香,呼打得真舒服,你就舒服吧。麻绳套上去,扣是早挽好的,只要往脖子上一套,绳子垂到炕沿下,正好挨着脚,也有个扣,脚刚好放进去。现在该用力了,你睡好,千万别动,很快的,比刀快,比刀舒服。

脚一用劲,炕上动了动,像是不甘心,但很快就安静了,还抓紧打了两声呼,接下来便平静了,永远平静了。

原来这么简单,真简单。

然后,然后就容易多了,等人一硬,就跟抱根木头似的,往屋顶上一挂,看看没留下啥,消消停停出门,哼着曲儿回家睡觉。

天衣无缝。老警察还左闻右嗅哩,又不是狗,能闻到个屁,笑死人哩,警察真傻,就这么个屁案子,到死也没想出来。

轮到秋就更容易。秋不能不走,不走鸽子咋活?不走那口气咋出?明明她在炕上叫了的么,墙头上能听错?你个婊子!得走!

缸里剩一底儿水了,不可能多,但也不可能少,能淹住头就行。秋说,担个水去,没水了。你个半截缸,你个淹死鬼,担水,水是乱担的么?

还有哩,你把它舀干净了再担,那水时间长了,舀干净。

爹在喂牛,喂牛好,牛得精心喂,一时半会喂不完。

秋踩到了墩上,够不着,肯定够不着,墩是平放的,立起来就够着了。秋果然立起了墩。真好。秋整个身子进了缸,打后面望,像是把个水桶放进了缸。这么恶心个人,居然睡了好些年。

走过去,轻轻把墩给踢翻,就这么简单,简单得你都想像不到,秋一下失去了支撑,痛快地栽了进去。栽进去好,栽进去就啥也不知道了,叫都叫不出。不信你试试,能叫出才怪。

该担水了。正是做饭时间,担水的人肯定多。对了,出门时没忘跟爹言一声,很自然的,轻描淡写的,言完就没事了,剩下的事好解决。

井台上果然人多,金在,木在,还有几个女人,喧一会吧,再喧一会吧,就喧。喧啥不重要,关键要喧,喧了就有人给老警察做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担着水消消停停往回走。嘴里还是曲儿。

鸽子哑巴了,所有的人哑巴了。

空气凝重得人喘不过气。

隔了好久,鸽子忽然哈哈大笑,哄鬼哩,酒中的话,梦中的屁,睡觉!

格布一把抱了鸽子,傻呀,爹傻,三婆婆傻,我傻,装哑巴能顶啥用?不说出来,不说出来心能安?!

格布到底还是说了。

那脚印不是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