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祯
关于刘文的死,是后来肖天告诉我的。肖天说话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外面的天空让秋天染成一片金色,桔黄色的风从我的眼前刮过,我看见大片大片的落叶在天空中飞成优美的景色,它们跟我麻木的心灵形成某种对抗或是暗合。我感觉我的心是纯黑色的,我说肖天你别说了,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很残酷么?肖天说婉妮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便。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从外面的天空中收回来,盯住我黑色的皮鞋。
那天的阳台上多了盆**,我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这些日子有很多事都是在我的知觉之外发生的,我只知道有很多人在我的家里进进出出,他们跟肖天一个表情,来了就要陪着我,来了就要帮我出主意。我很纳闷,我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的悲伤为什么要让他们来分享?
黄色的**在我的目光里摇曳了一下,我看见一片花瓣无声地垂落,它的形状有点儿古怪,让我记起某个秋天里刘文看我的目光。肖天的手就是在这个时候搭我肩上的,他让我一惊,我感觉我的身子在他的手心里动了一下,后来便又没知觉了。肖天接着说婉妮你要振作点,你这个样子后面的事怎么做。我像是丢了个盹似的抬起头问,后面,你说的哪个后面?
肖天的眼泪涮地流了下来,有几滴落在我冰凉的目光里,有几滴打在我脸上。我抬起手,我感觉我的手也是冰凉的,黑色的冰凉。我抺去那几滴泪水,冲肖天笑了一下,我奇怪这时我还有笑,可我确实笑了。那笑最后落在**上,碎成了一片花瓣。
肖天说他不能久陪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还说教委的人马上要来了,要我想好说什么。我感到一股温热从我的肩上消失,我知道那是肖天拿回了他的手。我的目光再次伸到了窗外,我看到一大片黑色的冰凉。
肖天走后很久,我才从阳台上站起来,再次看到那盆**的时候,我忽然跟自己说,你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了。
姐姐婉约是下午四点走进我的家门的,一同来的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姐姐说他们是教委的,我这才记起肖天说过的话,我木讷地点头,算做对他们的问候。一个高个子男人在我的视线里坐下来,掏出一个笔记本,说要跟我核实些情况。姐姐忙制止他的行为,说婉妮都这样了,你们还想怎么,有什么话跟我谈。姐姐婉约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她的主见就像我们老家门前的那棵树,一直长在我的记忆里。我是一个无法自立的人,婚前凡事靠姐姐,婚后一切听刘文的。自从刘文出事后,姐姐便成了主角,而我则退到了幕后,姐姐跑前跑后地争辩,疏通,甚至骂人,我则悄无声息地坐在阳台上,想我的刘文。
事情是这样的,刘文打了人。
刘文打的不是别人,刘文打的是他的学生。
刘文说他实在忍无可忍了,那个名叫王淘的男生实在可恶透顶,他捣乱课堂纪律,他撕同学的作业本,他趁刘文转身写字时将一只死老鼠丢到前三排周丽丽的衣服里,教室里简直像遭到了原子弹的袭击。会考在即,刘文很着急,他恨不得一堂课下来,就让同学们全能拿满分。
刘文撕住了王淘的脖子,将他扔到教室外面,他说他还不解气,只能再搧他两个耳光。
我说刘文,你怎么能打人呀,你这个样子,我都有些怕你。我说这话有点玩笑的成份,刘文一向是个很柔软的男人,结婚一年多,他连一句大声点的话都没跟我讲过。刘文误解了我的意思,说婉妮,我真想一脚将那杂种踢到校外去。我理解刘文,他是个把班级看得跟我一样重要的男人,当初学校硬要把王淘塞给他的时候,他跟校长麻杆拍过桌子,可是没办法,誰让我们是重点,刘文又是重点里的重点。
刘文为此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好像他的生活中忽然多了个可恶的第三者,那些日子我们连爱都没法做,刘文说他没心情,我逗他,刘文会很坦诚地说,不行婉妮,我一想这件事就觉得让人喂了苍蝇,全身都有吐的感觉。我故意说那你吐给我好么,我不嫌。刘文一脸哭相,说婉妮,我太软,吐不出来。
我逗了好久,果然发现刘文软得跟面条儿一样,我觉得很好笑,我说刘文,你要是一直这么软下去,我一定给你找个帮忙的。刘文忽然抱住我,头抵在我的乳前,连连叫着我的名字,我感到幸福得要死了,其实我最爱的不是刘文做我,是他这样孩子似的拱我。
这事让我和刘文在笑声中说过去了,其实我们都没把它当回事,遇到不听话的孩子,就该吓唬吓唬,我还说,刘文,下次他要再敢捣乱,我帮你收拾。刘文说婉妮你要吸取我的教训,班上千万不能要有钱人或有权人家的孩子,他们可恶透顶,而且根本没救。
有些事完全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就像肖天为什么会突然离婚,校长麻杆为什么会突然暴富,等等。我们坐在象牙塔里,坐井观天样获得的经验和常识有时不但帮不了我们,而且会害得我们半死。对此肖天就明确地说过,他说婉妮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的傻逼,让人喂了苍蝇还当虾吃。我把这理解成肖天离婚后的逆反,肖天新婚不久,竟就让妻子半夏赏了顶绿帽子,离了他才知道,半夏跟大高早就有了,嫁肖天还是大高的主意,说嫁个老师保险,我们可以一辈子做下去,而不被他发现。大高是我们教委的一个科长,半夏在教委打字。这样的故事你听了也不仅仅是伤感,它让人觉得世界骑在我们头上拉屎。
我有一丝儿对不起肖天,可我不能安慰,我是刘文的妻子,刘文跟肖天是很好的朋友。
那个名叫母鸡的女人闯进我家时,我正在修改一篇论文,你不要见笑,我们老得跟论文打交道,就像我们老得跟职称打交道一样,而且论文是职称的姐姐,她总能帮助职称。我后悔那天开了门,但不开门会被砸破,这是我当时的反应。我开了门就看见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橫我面前,她长得实在难受,叫人一下子想起屠夫。还没等我张口,她就疯了般扑向我。怪只怪我长得太小巧了,在这之前我还一直拿她自豪,觉得小巧是女人的本钱,那天我才发现,其实屠夫是最无所畏惧的。我被母鸡撕住了头发,肚子上一阵剧痛,脸上不知怎么就划开了口子,血从很深的地方流出来,把我淹没在一片畏惧里。我啥时打过架呀,连怎么打人都不会,你还空谈什么人生经验?
我被母鸡推倒在沙发后面,其实我是自己躲那儿的,我想沙发会救我,可我忘了沙发会被母鸡挪开。母鸡尖锐的嗓子咆哮在我充满温情的屋里,她的指甲像一个阴险的同谋,我感到身上发出尖厉的呐喊,尤其**,下身那些女人最想保护的地方,却受到了最残猛的攻击。
母鸡发泄完后,并没有扬长而去,她叉着手,说敢动我家淘淘,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的儿子。宣传完她又说,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上走。说这话时她顺手砸烂了一只花瓶,那花瓶是肖天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一直没敢跟刘文说,就像一个秘密摆在那儿,常常令我心跳。我喜欢婚姻中这种心跳的感觉,她会让我知道什么是珍惜。花瓶里有一种暗香,可以挥发十年甚至更久,它是肖天花很多的钱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他想让花香永远伴着我。
可是它碎了。
我疯了般扑上去,我奇怪我能撕住那女人,还能让她嗷嗷叫,有时候人的力量是突然而生的,关键看什么东西刺激你。
一切在浓郁的花香中结束,我抱着花瓶的碎片,泪水婆娑而出。
2
如果听了刘文的话,当天就去报警,结果也许不会这样。
可我说,不能。我们是老师,传出去让人笑话。刘文气愤难平,说难道就这样忍了?我说你别忘了,你打了王淘。刘文一下不说话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因他而起。他跪在我面前,抚摸着我的伤痕,心疼不已地问,疼么?我笑着点点头,说没事,你一摸,它就痒痒了。刘文猛地抱住我,把头紧紧埋我怀里,几乎哽咽着说,对不起婉妮,是我连累了你。我伸出手,静静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这一刻我很幸福。我一直有种做母亲的幻想,我抚着刘文的头发,就有点小母亲的感觉,我说,别怕孩子,一切都会过去的。
错就错在刘文。他不该第二天替我报仇。
那个名叫王淘的家伙好像有点变态,大约他以为有人替他伸张正义,所以见了刘文,就有了存心挑衅的意味。当然事后的事实证明,是我们错了,我们太过常识化了,其实我们根本不具备常识,反倒让错误的常识害了。
我想这跟我们的职业有关,如果我们身在校门之外,情况或许不会这样。
王淘在校门口堵住刘文,冲他啐了两口。那时校园的太阳刚刚生起,五星红旗正在迎风飘扬,学校合唱队的队员正在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切看上去那么欣欣向荣,刘文的心被一种**燃烧着,所以他忽略了王淘的无知。
刘文上课时王淘的机会来了,他仍然选择刘文面对黑板的时机,这一次是他把女同学林小男的头发撕了,我们都知道林小男是班上的好学生,但不知道王淘正在追林小男。对孩子们的早恋,我们早已司空见惯,而且没有办法,只能盼着他们快点长大。好在林小男并不同意,这让王淘无地自容。拿王淘的想法,追个林小男实在不在话下,林小男的爸爸下岗了,妈妈还有病,她的学费都是班上的同学和刘文凑的。那天的林小男脾气很大,她当场就把王淘羞辱了一番,惹得班上同学哈哈大笑。这下王淘不依了,他认为自己好没面子,他伸手就给了林小男两个嘴巴。林小男跑出教室,在楼道里放声大哭。
刘文没想到王淘会这么张狂,更没想到自己会扑上去撕住王淘,我想他一定记起了我挨打的事,我的伤疤在他眼前一闪,那血红的口子开在了他的目光里,他的手非常疼痛地抖了一下,王淘就发出狼嗥般的尖叫。
那天的刘文课没上完就回到了家中,他怕王淘的母亲再次向我扑来。我那天正好有事,班上一个同学病了,我去医院陪她,等回来时天就塌了。我们的家被砸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地要塌下来。紧跟着可怕的消息就来了,王淘服毒自杀了。
姐姐是第一时间赶来的,这就是姐姐,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想起保护她的妹妹。当初我决定要嫁给刘文的时候,她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她说婉妮你不能这样冲动。我说姐姐我没冲动。姐姐想了半天,像是下定决心地说,婉妮你为什么不选择肖天。我笑笑,在姐姐面前我总能和暖地笑起来,我说肖天没向我求过婚呀。姐姐沮丧地倒下,我听到她从牙缝里骂了一声,肖天这王八蛋!
姐姐第一个主意就是让我们快逃,先躲开这股风头。这是她的经验。她每次跟姐夫生气的时候,总是想到这个逃,她躲在我们家里,跟我们历数姐夫的不是,我们很快发现,姐姐总是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套了进去,她的话已不是在冤恨姐夫了,倒像是怀念什么。
刘文不为所动,他一副英雄气概,说天塌下来由他顶着,怕什么。而我则完全没了主意,说实话,这样的结局早吓得我魂飞魄散。我抱住姐姐,想把头埋在她怀里,我记起母亲临死的时候,我就这样把头埋在她怀里。姐姐的怀抱是我躲过灾难的唯一方法。
姐姐推开我,她居然没给我安慰。她说婉妮,现在不是你耍小的时候,你要勇敢起来,你看到了没,灾难已经向你压来。我无助地伸出目光,看看阳台外面,那天的天空很蓝,一丝儿云都不见,我看不到灾难,但也看不到彩虹。
姐姐后来跟刘文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我把她和刘文扔到客厅里,自己走向阳台,秋日的骄阳温暖着我,可我却感到阵阵寒意。
姐姐还在那里大讲逃的好处,她说你们放心地去,剩下的事我来摆平。我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词,好象是法网灰灰,疏而不漏。我被这个可怕的词吓了一跳,紧跟着我看到一块乌云从阳台外飘进来,它盘在我的头顶,久久不肯散去。
紧跟着来的是一个叫王总的男人,他后面有一大串戴墨镜穿西装的年轻男人,这样的镜头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好象多是在葬礼和码头上出现,但他们确实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了刘文,我想这样刘文就能安全了。可我错了,我的身体被他们轻轻拿开,像拿开一片羽毛一样,我听到王总的一声打字,紧跟着就是刘文的绝叫。我想再一次扑过去,我尝过挨打的滋味,我想让我接受可能会更自然些。但我的胳膊被牢牢地拽住,我的**发出一阵奇怪的嚎叫,像是被什么陌生的东西咬了一口。我低头一看,一双手正歹毒地抓在上面,他们把它当成了一个控制我的零件。我冲墨镜后面的那个男人说,你弄坏了我的**,畜牲!
姐姐的灾难被我要重得多,他们误把她当成刘文的爱人,美美地遭贱了一番,他们走后我才发现,姐姐的乳上有烟头烫过的痕迹,我骂这些畜牲。姐姐却心疼地捧起她的**,自言自语道,回去还不知怎么跟冬交待。
冬是我的姐夫,一个很爱姐姐的男人。
我扶起刘文,这时候我开始相信姐姐,我说文我们逃吧,逃过这场劫难。刘文轻轻抺了把脸,他把眼睛抺成两个乌黑的圈,擦去鼻孔里的血说,我能理解王总,他失去了儿子。
姐姐突然大叫,我不能,又不是他亲儿子!
这句话吓坏了我们,我和刘文紧张地抱在一起,还当姐姐受了过度的刺激,她会不会变疯。姐姐却冷笑道,你们不知道吧,王淘那杂种根本不是姓王的的种,母鸡在嫁给姓王的前,就跟她姐夫有了。
我扑过去捂住她的嘴,我说姐姐你别乱说,我们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嫌不够。
姐姐推开我,抺了一把血脸,不,我要说,我恨这些杂种,他们凭什么打我。姐姐于是说,母鸡那时很**,可她姐夫根本不要她,只是拿她玩玩,她只好怀着王淘这个坏种,嫁给了一个农民。
我想那农民一定是王总,他现在是个工头。
3
我们的生活就是在那一天开始乱的,就像一场龙卷风卷来,连根带底掀翻了它的平静。
校长麻杆被教委叫去的时候,我们开始坐下商量对策。我们中间又多了姐夫冬,除他之外,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没有别的亲人,刘文的父母在乡下,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
现在的问题很严重,如果查出王淘的死是因你而引起的,那你就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说这话的是冬,他是法庭的庭长,我们家唯一的官僚。
那咋办?刘文问。这时候的刘文开始慌乱。
要紧的是沉住气,以不变应对万变。姐说。
可我确实打了他。刘文说。
笨!姐夫冬说。你怎么能承认打了他?姐夫像是很不满,你只能说没打,明白么?
可我确实打了他。刘文又说。很多同学都能证明这点。
完了,你是完了,你要害死婉妮,你明白么刘文,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我们家婉妮。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哭。我安慰她道 ,姐你放心,我能顶住。
姐嘲笑道,顶住?你以为你是谁,在强大的法律攻势面前,你能顶多久?
姐显然受了冬的影响,开始跟我们讲法律。可我们现在不需要法律,我们现在需要办法。
现在的关键是,看你能不能发动学生,让学生给你做证明。冬显得不慌不乱,他总是在找法律的软肋。
这不可能。刘文说。我不能让学生们说谎,那样我以后还怎么面对他们。
你个笨猪,还想以后,你想想现在吧。姐姐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她甚至说,要是换上肖天,他会这样么,他会不为我们家婉妮着想么?
该死的姐姐,她怎么能在这时候提起肖天。
肖天进来的时候,我家的气氛很沉闷,由于刘文的执迷不悟,姐和冬提的好多建议都被否决,剩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坐等一切。
肖天把刘文叫进了卧室,两人在里面嘀咕了一阵,出来后我发现刘文的脸色更难看了,面如死灰,目光僵滞。坐下后,肖天沉痛地宣布,王家已将刘文和学校告上法庭,上面的人已经到了学校,很快要传唤刘文。
我一下抱住刘文,我的泪在那一刻像**的雨点,劈劈啪啪打在刘文脸上,我说怎么会这样,不就打了一下么,怎么会这样……
刘文被学校叫走了,冬和姐姐也去抓紧活动,屋子一下空了很多,我感到一股阴暗的恐怖从墙缝里爬出来,布满整个屋子,我吓得逃到了阳台上,我想有光明的地方也许会好些。
更糟的消息接踵而至, 母鸡跑到学校大闹一场后,从市郊的棺材铺买了一口小棺材,径直抬到学校的大门口,扬言要在那里摆设灵堂。麻杆校长吓坏了,他几乎要给母鸡跪下,他说万万使不得呀,这样一闹,整个学校都就完了。母鸡边哭边恶毒地攻击麻杆,说鸡巴个学校,我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它哩。母鸡又说,你当初怎么答应的,你说一定会给王淘安排最好的班级,安排最好的老师,你就这样安排的呀!你这个骗子,你赔我儿子,你还我钱!
母鸡最后一句话吓坏了麻杆,他顿时面如灰色,抖索着双腿钻学校去了。
我始终认为,是媒体的加入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我一向对媒体是怀了敬意的,现在我才发现,有时候敬意也会让人欺骗。那家末流的报纸好像一直派人蹲在王淘家门口,他们迫不及待地等着王淘把药喝下去,然后兴高采烈地开动了机器。在我蹲在阳台上怅望天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大大小小的文章已铺满城市的街道,发现这个事实后,我马上意识到我们死定了,刘文死定了,我死定了,我们被洒满油墨的杀手追得无路可逃,密密的阳光充斥着血腥味,不留给我们一丝儿活下去的空隙。我跑到大街上,赤着脚,我的鞋忍受不了脚的愤怒,我一口气买了一大堆报纸,我想把所有的报纸都买尽,可报摊的人认为我疯了,他们说这么好的报纸不能卖给一个疯子,广大的市民正在焦急地等着看下文哩。我几乎哭着说,求你们不要火上加油,求你们给我的刘文一条活路吧。我跪在大街上,声音如鬼泣一般凄凉,但人们绕我而去了,他们现在对疯子不感兴趣,他们津津乐道的是报纸披露的内幕。只有两个叨着烟的男人对我同情地望了一眼,不过其中一个很快说,干吗只光脚呀,要是全光着该多过瘾。
我想要是人们能放下手中的报纸,我会满足他们光着的要求。
我是让肖天扶进家的,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我,他的眼睛立刻让泪水模糊了,他说婉妮用不着下跪,我们必须想办法证明给他们看。
我们刚回到家,媒体的记者就追来了,他们拿着长长的摄像头,还有话筒,对到我嘶哑的嗓子前,问你是不是受到良心的谴责了?我看到阳光洒下无数冷漠的光点,然后心怀恶意地隐了脸。我听到肖天愤怒地骂了声滚开,但立马有声音围攻了他,问你是谁,你是不是也常常体罚学生?
我们像两条丧家犬,在众人的痛打下落荒而逃。我们没地方可去,家已成了新闻焦点。肖天说先去我家吧,我便木然地点点头,在他的搀扶下到了这个曾经让我视为心灵禁地的地方。
是谁蒙住了你的眼睛?这是我看完整个报道后发出的第一声呐喊。那个最先挑起事端的记者完全一副卧底的身份,他说他几乎掌握了刘文所有的劣行,说他性格扭曲,说他好出人头地,说他为了自己的光环不择手段,说他三天两头就要体罚学生……
我看不下去了,爱我的刘文,我爱的刘文,难道你真是这样么?
4
我们所在的学校,是市里的重点学校,环境一流,硬件一流,当然奖金更是不错。支持这一切的,就是我们居高不下的升学率。刘文代的班级,在每年的会考中都拿全市第一。
今年市上要改革,说要把学校的部份老师派到其它学校,以推动全市教学水平的提高。姐姐马上说这是一个阴谋,据她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有不少人想调到我们学校,但学校已人满为患,再也装不下了,市上便想出这么个点子。姐姐说,婉妮你要多留点神,你们没有关系,很可能让人家那个掉。姐姐不敢直说,姐姐怕伤我。我轻轻一笑,说哪能呀,我就不信学校会舍得我们。
有时候我们愿意活在梦里,因为我们怕醒来,我们怕面对不公平的现实。跟后的消息证明,姐姐的担忧不是多余,学校初步提供的名单里就有刘文。
那段时间刘文几乎连话都不说,他一回来就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手指夹着烟却不放在嘴里。我看到他的目光如死鱼的目光,我说刘文,我们用不着消沉,到哪儿我们也能活下去,而且会活得更好。刘文怔怔地望住我,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他说婉妮你怎能这样说,我们并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淘汰。我说这不是淘汰,这是流动。怕他多想,我紧跟着又说,其实刘文,我更喜欢去乡下,守着田园,我给你生一大堆孩子。刘文一下怒了,他说你以为乡下是那么好玩的么?
我忘了刘文来自乡下,他全部的苦难好像就在乡下。
我伸伸舌头,说刘文我们不说这个了,我要你美美做我,来吧刘文,我要你快乐。
那天刘文出奇的勇猛,他将我压在沙发上,像暴徒一样撕掉我的衣服,我感觉到他的坚挺,感觉到他心中积郁的力量,他一改往日的温柔,毫不客气地攻击到我的里面。有一刻我被他的粗暴弄痛了,很痛,我想说刘文你轻点。可我咬牙坚持住,我想剧痛过后是海洋,我想缠绵的不一定是海水,总之我乱想了许多,我只能乱想,乱想是我那天唯一的方法。
后来我们到了**,天还没黑,晚霞从窗户里照进来,照亮我们的身体,照亮我们幸福的小巢。我感觉到温情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升起来,和着温煦的光芒,慢慢抵达我的身体,我的洞穴在一片晚风的拍打下,许许张开,那里面是一览无余的爱,还有渴望。迷失的水手终于返航,他轻柔的桨板划过水面,将小船慢慢划进那一片潮湿的港湾。
我们相拥而眠,我们幸福无比。我说刘文,我要你就这样拥我一生,拥我一世。刘文颤抖的手指继续游走在我光洁的肌肤上,他的嘴唇吻住我张开的唇,把一股甜蜜的颤粟送进我的身体。后来他的手突然停在一个地方,用久长的抚摸化解已经结痂的伤痛。他近乎忏悔般说,对不起婉妮,我不是有意的。那片痛轰然而去,代之而来的是汪洋一般的幸福和迷醉。
事实最终证明,姐姐的说法正确无比。人们开始活动,开始奔走,麻杆的家成了焦点访谈的演播室,成了人们寄托梦想的殿堂。 姐姐给我们备了礼物,说去吧,婉妮,人生免不了低三下四。刘文坐着不动,他像是着魔般地问自己,凭什么?姐姐失望死了,拉起我的手,说婉妮走吧,我陪你去,我不信去一次能让人掉价死。
我们无功而返,麻杆的老婆堵在门前,说校长不在,他交待过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谈。回来的路上,姐姐无不担忧地说,婉妮,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呀,你明不明白,为啥单单我们进不去?
第二天刘文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听教委一个领导说,这次一律按考核结果推选。我说这还不是换汤不换药,决定权在他们手上,他们让谁走肯定会有办法的。刘文瞪大眼睛,说婉妮你咋跟你姐一样,你不要把社会想这么肮脏!
我无言。但愿我的刘文能对。
刘文开始准备,他不相信他竟争不过别人,他说论讲课论职称论方方面面他都不会输给别人,除非要我跟他两个人间竟争。
刘文讲出了肖天的名字。我的心猛地一抽,我立即笑笑,说怎么会呢?我钻进卫生间,我发现我的笑很僵硬,心也僵硬,我说怎么会呢。
刘文被关了进去。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已料到,所以并没特别的惊慌。
外面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不仅媒体倾巢出动,连省级政府也在过问这事了,这样的背景下,刘文不进地狱谁进地狱?好在我还没有完全被吓倒,我还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人在困境中,往往会生出奇迹般的力量,我突然加入姐姐她们的队伍,开始为刘文奔走。
据肖天讲,王淘自杀的时候,留下过遗书,这让我精神大振,我不相信一个霸道得敢当全班同学面抽女生耳光的男生,会因老师的一顿教训自杀。我们找到麻杆,提出要看遗书,麻杆支支吾吾,说那东西不在他这儿。我说当初不是你们清点现场的么,那遗书的内容你总记得吧。麻杆还是不说,他说他只知道有封遗书,但他确实没看过,他让我们问问法院或者公安。姐夫很快打听去了,不过晚上回来他一脸沮丧,他说遗书已经封存,没有打硬关系,怕是很难看到。我一下生气了,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么?凭什么不让我们看,就算要刘文给他抵命,也总该抵个明明白白吧。姐夫摆摆手,婉妮你冷静点,现在不是吵的时候。我说我没法冷静,关进去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可以冷静。婉约一下跳起来,说婉妮你咋这样说话,难道我们不急么?我知道我的话言重了,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姐姐当场要翻脸走人,被姐夫拦挡了。他说你不要再添乱好不,你还嫌不乱么?姐姐望望我,见我垂着头,一副知错的样子,气便也消了。
姐夫动用他的关系,终于搞到遗书的复印件,但令我们十二分失望的是,王淘的遗书上确确实实写着他的死跟刘文有关,他说他恨这个世界,恨刘文,是他让他丢尽面子,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