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坏的证据,法律凭这一条,就可判刘文有罪。姐夫冬说。
我再次感到了慌张,我问姐夫还有别的办法么?姐夫沉思良久,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跟王淘家认错,花钱消灾。
我说过,王淘的父亲是个工头,而且是个大工头,这一下让花钱消灾的难度徒增了无数倍。我是在夜晚摸到王淘家的,在这之前我已打听清楚,母鸡在学校给儿子守灵,我想这样的机会总比母鸡在场要好些,肖天要陪我去,我说不要,我想让自己的样子孤单些,这样也许多少能打动他一点。
王淘家的豪华超出我的想象许多,我从没想过,家可以这样奢华。见我进来,王金山动也没动,开门的助手或是打手冷冷地站在门边,随时有可能把我轰出去。
你想私了?笑话!听我说完,王金山突然哈哈大笑,他的笑恐怖极了,像从阴森森的山洞里发出般让人胆寒。收起你的妄想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要让你们家破人亡,我要让你们威风扫地。王金山说完又是哈哈大笑。
对他的第一句话我还能理解,可第二句就让我莫名其妙。我们有什么威风?我们都只剩下下跪了,还有威风?
我无功而返,我知道这条路根本不可能走通。姐姐也说要是刘文打个下岗职工的孩子就好了,他为什么偏偏要打包工头子的儿子。肖天不乐了,说包工头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几个臭钱么?姐夫冬制止了肖天,说你太不明事理了,难怪你们要吃亏。见肖天不服气,姐夫又说,小看谁也不能小看包工头,你知道他的水有多深么?有句话你们不知听过没听过,宁可惹流氓不要惹市长,宁可惹市长不要惹工头,这个世界上,人们最看不起的是包工头,可最惹不起的也是他们呀。
姐夫的话忽然让我明白,王金山为什么说要让我们威风扫地。
晚上的月光越发变得凄凉,我坐在阳台上,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越过重重暮色,我依稀能看到看守所冰冷的高墙。我的泪一次次不听使唤地奔涌而出,我说刘文,难道我们都错了?
那次全校考核的结果让刘文不幸言中,年级考试中,他的班级意外地落在了第二,一向不被看好的肖天却大放异彩,他代的班级从第四跃居榜首。刘文回来后饭都不吃,好像精神一下垮了。我说刘文,还没到最后时刻,考试仅仅是一项,你不要这么灰心好不。刘文不语,半天后他怅叹一声,说婉妮你知道么,如果不是王淘那杂种,我能稳拿第一的,他居然交了白卷!
我轻轻地依到他怀里,我说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好不,我们为啥要让他们弄得不开心。我一边抚摸他一过说,刘文我只要你爱我,别的我都可以放弃。刘文推开我,说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认定是王淘有意吭他,他说按王淘的成绩,至少能拿四十分,可他居然交白卷。
刘文只能在其它方面一搏了,在学校要说没关系的只有肖天和我们,别人或许还能另图捷径,我们却只能听天由命。想到这些,悲哀不由得笼罩住我们。
我想刘文对王淘的恨就是那时种下的,如果说他有恨的话。但我仍然不敢相信,王淘会因一顿打去自杀。冥冥中我觉得,一定还有什么隐情藏在后面。
那个名叫林小男的小女孩是肖天带到他家的,我和肖天几乎同时想到了她。林小男看上去很害怕,她说这两天天天做梦梦见王淘,他要杀她,吓得她连觉都不敢睡。我说小男不怕,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伤害你了。林小男扑到我怀里,说老师我怕,真的好怕。我轻轻搂住她,用脸摩挲着她的脸颊。我问小男,王淘最后给过你什么没有,小男直摇头,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在撒谎。我一下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把搂过她,小男你知道么,你的刘老师让他们抓了,如果你不说实话,刘老师就得坐牢。
林小男的哭声哇地就出来了,她挣开我的怀抱,跑进卧室,趴在**哭开了。肖天跟进去,我的心在那一刻处于僵滞状态,我害怕听到林小男说不。
终于,肖天走了出来,他一把拽上我,说快走。我跟着肖天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外面的一家工地上,林小男说王淘给过他一封信,但她害怕,就把它藏在工地的一块楼板下。这两天有人到过她家,还给她家送了钱,要她把信交出来,林小男吓得连学都不敢上了。
还好,信在。我们像是找到了宝藏,急不可待地打开。信一看完,我和肖天都僵在了那儿,说实话,这是我读到的最伤心的信,何况它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信上说,他已知道了他的身世,是他父亲跟母亲吵架时吵出来的,他想死,他觉得他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但他又舍不得丢下林小男,他想让林小男跟他一道死,那样他就放心了。信的最后,王淘又说,他知道林小男看不起他,没有人看起他,尽管他家有钱,他说刘文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是因为刘文恨他家有钱。
我们合上信,呆呆地坐在工地上,一时不知该说啥。半天后肖天问我,是不是刘文父母现在还靠我们养活。我点点头,但紧跟着又说,不是这样,不是钱的问题,肖天你要相信我。肖天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放在他手心里,他说婉妮我相信。
第二天林小男又告诉肖天,说王淘临死前一天她骂过他,是王淘非要跟她亲嘴,她气急了骂的,她说你瞅瞅自己,谁能看起你,你让刘老师那一个嘴巴,打得我都脸红。
林小男怯怯地问肖天,老师,他们不会把我也关起来吧?
肖天抚摸着她的头,说不会,没有人会抓你,老师给你保证。
我们开始争吵,姐姐主张把这封信拿出去,最好让媒体全文暴光。肖天坚决不肯,他说我们不能拿一个孩子的心灵去做贱,这样太不人道。我默默坐在阳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忽然不知该支持哪一方,真的不知。
可怕的事终于再次发生,姐姐背着我们,将信的复印件交给了一家媒体。那家媒体正苦于事件没有下文,这下如获至宝,很快就全文刊发了,还配了大副标题,将林小男的名字一字不差地捅了出去。
肖天吓坏了,他厉声质问我,凭什么你们要交出去,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肖天的话还没落地,就传来林小男自杀的消息。
5
风向一下变了,教委的人慌慌张张跑进我家,他们害怕我还有什么没拿出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交出来,还说交出来一切都好办,交不出来后果自负。我木然地盯着他们气白的脸,我不知道要交给他们什么,如果说有,我情愿给他们两个嘴巴。
肖天被意外地停职,理由是他对林小男的死负有间接责任,林小男的父母已跑到他家闹了,扬言也要把他送上法庭。肖天气急败坏地骂我姐,这下你满意了吧。姐姐很委屈地说,我咋知道现在的孩子这么不经事?
媒体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这次他们的矛头直指学校,认为是学校教育存有严重缺陷。我和肖天读了,都有一种站着说话腰不疼的感觉。
接下来,市上最高官员出面,要求媒体立即停止对此事的恶性炒作。可媒体置若罔闻,大有不再炒死一个不罢休的架势。
林小男的事情处理得相对容易一些,学校赔了三万块,经市上出面,家长同意火化。
火化那天,肖天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他敲响我的门,踉踉跄跄走进来,一进门便撕住我的衣领,说婉妮我恨你,我从没这么恨过你,是你杀死了小男,你知道么?说完他就倒在了我怀里。
那一刻我真想学狼一样嗥叫一声,但肖天的身子压得我动弹不得,我说肖天你喝醉了,你醒醒好么?肖天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揽着我,说我没醉,我为什么要醉,是你们杀死的,不是我,你们这些刽子手。我扔开肖天,看着他像泥堆一样软下去。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眼里的泪水哗地就出来了。
我扑过去,说肖天你醒醒,你不能醉,你醉了我怎么办?
肖天就是在那一瞬抱住我的,他喷满酒气的嘴巴凑向我,熏得我想吐。我挣扎开他,说肖天你冷静点,你再不冷静我要……我还没说完,肖天已呼呼大睡了。
两个如花的生命就这样失去了,夜晚的某一刻,我突然恨起了刘文,如果不是他,能有这一切么。
这个想法吓得我从**弹起来,紧跟着我便听到自己的声音,婉妮你怎么能恨他?房间里死一般的寂,连空气都不再流动,好半天我才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披衣下床,来到阳台上。夜晚的阳台充满黑暗,星星让扬起的沙尘遮掩了,虽是暖秋,可我还是感到透心的凉。
刘文的事情迟迟没有结果,上面忽然这么个调,忽然又是那么个调,搞得我们都摸不着门道。终于有一天,调查组驻进了学校,开始调查处理。
我想总算能松一口气了,无论是悲是喜,有个结果总比悬在半空里让人踏实。
姐姐的奔走也算有了结果,人们的注意力开始分散,矛头不那么对准刘文了。
谁也没想到,母鸡会出事。她举着菜刀,扑进校园,冲放学的学生一阵乱砍,有几个学生中了刀,血腥味一下充满校园。母鸡边砍边疯了般地喊,我让你们看不起我儿子,我让你们欺负我儿子。校园顿时大乱,校长麻杆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上,幸好几个男老师及时赶来,冒着生命危险将她抱住,这才避免了更大的惨剧。
此事一下激起公愤,学生家长围攻了学校,形势急转直下。肖天从外面赶来,进门就说,婉妮不好了,刘文怕是凶多吉少。肖天说市上刚刚开完紧急会议,要求严肃查处肇事者,坚决清除教师队伍里的害群之马。姐夫随后赶到,我看见姐夫冬的脸色很暗,像有一层霜铺在上面。我想完了,这是冬自从加入我们家后最显绝望的一次。
姐夫果然说,婉妮你要有个心理准备,现在起你要做最坏的打算。见我苍白着脸,姐夫似乎犹豫了下,不过他还是说,这件事现在已不是民事范畴,它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成了政治事件,婉妮你应该明白,凡事跟政治沾上边,后果该有多么严重。
我听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姐夫,近乎无力地说,你要帮我,你们要帮我。姐夫抱住我,拍打着我的肩,婉妮你要坚强,人生有许多坎坷,需要我们咬着牙面对。
肖天默立在边上,他的样子不仅仅是悲伤。
姐姐开始陪我,他们怕我再有什么意外。有天夜里,姐姐忽然说,婉妮都怪你,要是当初你嫁了肖天,能有这么多灾难么。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有一丝儿后悔,但仅仅是一个闪念,很快就让我掐灭了。
肖天再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多了种东西,这不由得我,我也想让一切正常。但一触到肖天的眸子,我的心就呯呯乱跳,连呼吸也紧张起来,我只能让他走,让他消失在我的视线外。肖天并不明白这些,他说婉妮这个时候我怎能丢下你不管?我的心复杂成一片,我躲到阳台上,拚命地望着远处的那堵高墙,我想一望见刘文,我便能安定下来了。
调查组找了我,他们问刘文平日是不是流露过对社会的不满情绪?起初我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后我像让人强奷了一般跳起来,冲他们大吼,给我滚出去!我的行为惹怒了调查组,他们据此认定这个家庭有问题。
接下来的事情比这更糟,调查组找同事了解情况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证词。他们说刘文平日是有问题,突出表现在思想上,有人还说他的性格有点扭曲,自以为是惯了,难免行为上会出偏差。
我不顾羞耻地跑进校园,冲那些人质问,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们平时不是好好的么,你们跟刘文喝酒,打麻将,我一次也没歹慢你们呀。
几个同事闪烁其词,有几个索性避得远远的,不敢跟我照面。我跑进校长室,抓住麻杆的手,校长不能这样呀,这是落井下石你知道么?校长你们这样做是会害死刘文的,他可是连续几年的优秀教师呀……
麻杆的身子颤抖着,眼睛极力避开我,嘴唇发出阵阵哆嗦,但他什么也不说,不给我一点点希望。那天的校园恐怖极了,我感觉有无数的刀子从四面八方飞来,我吓得落荒而逃。
肖天大骂我白痴,说我居然跑去求情。我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我说肖天你怎能这样,连你也要欺负我么?肖天仰起脸,我看到豆大的泪珠从他脸上滚下来。
肖天说婉妮你知道么,他们开了两天会,就为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你还指望他们?傻啊!
也许这就是政治。半天后肖天这么说。
我想我要是男人,我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强奷政治,可我是女人,我正被政治强奷着。
姐夫后来说,好了婉妮,总算这件事让你明白了很多,就算交一笔学费吧。
我无言。
母鸡让他男人送进了精神病院,王淘的尸体仍然冻在冰柜里,他男人死活不肯火化。学校已提出赔偿十万元,这是最高数目了,比林小男高了三倍还多。王金山嘲笑似地说,你以为我稀罕那几个小钱?
这时候我才明白,姐夫的话是有道理的,看来我们碰到死棋了,当有人要你死的时候,你还可以逃避,可当有股力量需要你死的时候,你是没办法反抗的。
我冲着远处说,刘文,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6
刘文的死讯就是这时传来的,一开始他们都瞒着我,但我的感觉已告知了我。是姐夫和肖天去认领的尸体,刘文是吞了陶瓷自杀的,他打碎了碗,将锋利的瓷片吞进了胃里。
姐夫说,有人向刘文泄露了林小男自杀的消息,肖天说,是他们把老师的证词读给了刘文。他们说了很多,我只记住了一句,刘文死了。
我笑笑,这时候我忽然明白,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摆在学校门前的灵堂终于撤了,纸灰燃了一地。我瞒着他们,也去给王淘烧了纸钱。望着哗哗跳起的火苗,我说王淘,是不是很好玩,现在你又有老师了,他还会教你,可他再也不敢打你了,哪怕你当着他的面把林小男强奷了。
风从校园内刮出来,这是秋日的夜晚,风还是那么的凉爽,不过已没了冷意。我很想去给刘文也烧一些,可我最终没去。
肖天愤而辞职,他说他宁可去掏厕所,也不再当这个破老师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教委颁发了个教师禁令十二条。难怪肖天说,这也不准,那也不准,这破书还怎么教。
这些事已跟我没关系了,我想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学校,再也不会想自己是个老师。我现在是个寡妇,就这么简单。
姐姐再一次跳出来,说她绝不甘心。他们把刘文的尸体拉到法院门口,要求法医验伤。姐夫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还把他的积蓄全拿了出来,他说他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刘文确实是遍体鳞伤,有人指示看守民警,将刘文挨个儿牢房轮着关,那些牢头们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们在刘文身上过足了瘾。姐夫据此认为刘文是不堪忍受迫害而死的,我冷冷地笑笑,说你们怎么能懂刘文。
肖天跟我告别的这天,是个阴天,阳台上的那盆黄**早已枯萎了,凋谢的花瓣落满我的阳台,我轻轻捧起它们,望了很久,我想起了生命的凋谢,或者没想,这都无关要紧。后来我打开窗户,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松开我的手,我看到花瓣像垂死的僵尸直挺挺地掉下去,没一点飞落的伤感。我闭上眼睛,我怕看到刘文。
肖天走进来,他的步子有些犹豫,有点梦中的飘游。他凝望我的眼神,忽然让我想起他向我求婚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朦胧,我记起当时跟他说的话,我已答应刘文了呀,你这傻瓜。那天的肖天忽然笑笑,他的笑声里有一层明亮的颜色,让夜晚闪烁出光芒。他紧跟着大笑道,我总是争不过他,这家伙。
肖天说他要走了,问我怎么办,我抖抖双臂,做出一个更像是无所谓的动作。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肖天替我接的,接完后他说,又有一个学生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