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床

不想复员

字体:16+-

许开祯

卧倒,起来,跑——

夜色下受罚的是上等兵马秀芹。夜饭吃过到现在,马秀芹已跑了十二圈,教官雷木子仍不解气,硬是喊,卧倒,匍匐前进五十米!

山顶上的尕九子看不下去了,跑下来喊了声报告,双脚一个立正,马秀芹不能跑了,再跑——尕九子话还没说完,教官雷木子又喊,起来,往山顶跑!马秀芹跌跌撞撞,像一头垂死的豹子,气息奄奄。

教官雷木子把目光对住尕九子,恶恶地,突然发了声,向左转,跑步走!尕九子还想说什么,来不及了,只得服从命令,拔腿朝山下跑去。

半山有个村子,桃树村,尕九子边跑边想,我村里又没啥牵挂,跑个啥。可尕九子不敢停,教官雷木子的脾性他知道,要是把他惹恼了,叫你一晚上跑。尕九子不舒服,其实马秀芹更不舒服,他们两个人从中午开始拉肚子,拉到了饭前。

错误是马秀芹犯下的。上等兵马秀芹偷摘了山桃家的桃子,桃子还没熟,根本不能吃,可马秀芹硬吃,还让尕九子也吃。尕九子说埋了吧,不能吃,马秀芹不乐了,黑下脸说,想让我一个人犯错误,你个臭九!

正吃到一半,山桃找来了,问,是你们偷的?不是,马秀芹答,说着硬把一个桃核咽了下去,喉咙那儿鼓了几鼓,差点渗出血。是我偷的,不关九子事。上等兵马秀芹给山桃敬了个礼,理直气壮说。

谁稀罕你这个,山桃脸气着,眼神儿却朝别处瞟,很明显她来不单单是为桃子,事实上偷桃子时她就在桃园,看得清清的,要制止那阵就制止了,用不着跑三里多的山路。我找你们教官去!山桃很生气地掉转身,脸在太阳下红了下,用手捋了下头发,遮住了。临走又说,看他咋个收拾你。

这句话有点多余。尕九子边跑边想,说给叫我听哩,哼,我就那么傻?尕九子觉得好笑,很好笑,他果然笑了下,滑稽,啥叫个滑稽,这才叫个滑稽。尕九子不小了,过年他就18了,为当兵他多报了一岁,爹把户口本也改了,送派出所李民警一只羊,这才把事办成。18岁的男人有些事该懂了,尤其男女间的事,他尕九子不傻,谁心里藏个啥九九,他清楚得很。只是不说,说出来有个屁劲,这样看热闹多好。

尕九子又跑了阵,还不见雷教官叫他停下,难道叫我跑沟里去?沟里关我屁事,尕九子觉得冤,陪着马秀芹挨训他就够冤了,这阵又罚跑,更冤。他可不像马秀芹,好像为个山桃做啥都光荣。

尕九子放慢了脚步,肚子又疼了,一疼就想拉,真倒霉,尕九子四下望了望,夜色蒙蒙,遮得大地很隐蔽,山草密密的,风儿吹着,到处都是拉屎的地儿。

那个夜晚,上等兵马秀芹果然跑出了事。山顶往操场蜇回时,一头栽倒在界碑下,昏了过去。

教官雷木子这才着了急,朝山下喊,九子,九子,快回来。尕九子蹲草丛里,偏是不回来。我叫你狠,说话还不听,这下叫你好看。

那晚果然给了雷木子好看,上等兵马秀芹脸无血色,呼吸都没了,雷木子掐他的人中,不管用,一股子白沫从马秀芹嘴里吐出来,跟牛死时喷沫一样恐怖。教官雷木子背起马秀芹就往山下跑,半道上遇见尕九子,尕九子双臂弯曲,摆动的很规范,夜色下看上去他很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投入极了。教官雷木子看见他的双脚在原地踏步,并不前行一步,气就大了,尕九子你敢耍我?他恶了一声,才记起现在不是训人的时候,便说,快帮我,马秀芹不行了。

马秀芹到桃树沟村卫生所还不醒来,桃树沟的医生胡大嗓子给他打了强心针,据说一针五十块钱,等了半天没动静,胡大嗓子哑着嗓子说,不行了,没救了,准备后事吧。教官雷木子一下傻了,猛地抓住大嗓子脖子,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大嗓子让他抓疼了,气乎乎说,放开我,我又不是你的兵,凭啥?

大嗓子对教官雷木子有意见,这事桃树沟的人都晓得,如果遇上雷木子单独来瞧病,大嗓子多半会说,我是个村医,瞧不了首长的病。或者就说得用某某针,可惜我没。雷木子拿大嗓子一点没办法,他常头痛,痛极时不得不到大嗓子这儿瞧,大嗓子偏不给他瞧。雷木子瞅着卫生所没人,悄悄给大嗓子下话,给瞧一下吧,疼死我了。大嗓子阴阳怪气说,疼死,能把你疼死才怪哩,你是谁,教官,首长,官大着哩,病敢把你疼死。

大嗓子对雷木子有意见是因了一个叫禾的女人。

禾找到大嗓子的卫生所是去年的事。那时雷木子到桃树山不久。禾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又坐一天汽车,还走了二十里山路,累的气都接不上,一见了大嗓子,扑通就给跌倒了。大嗓子不清楚这个女人打哪来,为啥子跌倒。等他明白过,禾已经在他的卫生所躺了三天,大嗓子看病还是有一套,他知道这女人不单是累,还有心病,一问,果然气得跳了起来。他敢,看我不收拾他!

大嗓子并没收拾到雷木子,雷木子不知从哪听到禾找来的消息,溜了,说是上头开啥会,连夜行动。屁个会!大嗓子简直气死了,这个叫雷木子的男人,以前还当他是个军官,是子弟兵,看病连钱也不收,药挑最好的给,没想他竟是个陈世美,是个叛徒。大嗓子一向把对婚姻不忠的男人都叫叛徒,叛变婚姻,叛变妻子,比电影里的叛徒还可恶。大嗓子发誓要跟雷木子做斗争,他已跟沟里不少男人做过斗争,这方面很有经验。他对叫禾的女人说,放心,大妹子,只管在我这住,我这吃,有本事他不要来,看他能上天。起初叫禾的女人也很放心,心想遇上了知音,就把肚里的苦水全倒了出来。后来,后来发现大嗓子屋里没女人,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了下,这一问,叫禾的女人不敢住了,任大嗓子咋个说,就是要走,害得大嗓子指天发誓,我要碰你一指头,我就不是人,是畜牲,叫雷击死,叫电打死。禾还是要走,她确信雷木子不会短时间回来,她又不能住在山上,只有走。她抹了把泪,大哥,你的好心我领了,你给他捎个话,离也行,散也行,让他回趟屋,啥事到屋里说,只要他能说得清。

马秀芹接连输了两瓶液,呼吸是有了,人还是醒不来。雷木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怱儿嚷着要给团部打电话,让团部连夜派医生,怱儿又嚷着给军分区发急电,请求派架直升机。尕九子觉得好笑,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没主意的人,而且还是他的顶头上司雷木子,平日里雷木子多威风啊,说话做事雷厉风行,训人罚跑一点不含糊,就连对待那个叫禾的女人,也显得胸有成竹,纹丝不乱,主意铁得很。可这阵却成了没头的苍蝇。按尕九子的想法,这阵最应该求助的是大嗓子,马秀芹绝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这病常犯,好几次都是他尕九子给应的急,简单得很,对准他的嘴,就一泡热尿,看他醒不醒。可这阵他不想,凭啥,我说过不叫他跑的,你偏叫跑,跑出事就该你管。况且,一提况且,尕九子就来气,雷木子做他们教官少说也两年了,居然这么糊涂,连自个手下的兵有啥毛病都不晓得,可见有多官僚。

尕九子想借机整一下雷木子。

雷木子以前不是桃树山的,他在山下做教官,桃树山上的哨卡就马秀芹跟尕九子两个人,后来马秀芹犯了错误,班长给撤了,雷木子才到山上。山上跟山下不远,但条件差,没谁肯来。当兵不像地方,肯不肯不由你,雷木子起初想不通,很快他就偷着笑了。

雷木子看上了沟里女人山桃。这事出乎所有人意料,就连山桃也觉意外,雷木子向山桃表白的那个夜晚,山桃一把把雷木子的嘴堵了。山桃说我来是告状的,你倒好,说起了这个,占人便宜。说完嘤嘤地哭。雷木子也觉这时候说这个不妥,想说些别的,可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说到了这个上,雷木子由不得自己,就像由不得看上山桃一样。他抱着头,脸憋得紫紫的。山桃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管,我就要告马秀芹。

山桃告马秀芹不怀好意,春旺是他害的。

雷木子说这事已经处理了,马秀芹他有责任,可责任主要还在春旺。

屁!看得出你们是官官相护,我就不信告不赢他,我把官司打到军委去,我学秋菊。

山桃说着要走,身子已走出营房。七月的阳光下山桃的身子很鲜亮,辫子长长地吊身后,辫子头打在屁股上,打得雷木子心通通地响。雷木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望着山桃,当兵的这样望一个女人是犯纪律的,可到底该咋望雷木子没主意,索性还这样望。雷木子一望就把心望乱了,不由地朝走了老远的山桃喊,你不用去军委,马秀芹的事交给我。

正好赶上马秀芹换班回来,雷木子冲马秀芹喝道,立正,稍息,向后转,跑步走!马秀芹不明不白朝山桃相反的方向跑,雷木子的目光却定在了那个黑影儿上。

打那天起,雷木子就有了让马秀芹跑步的习惯。

山桃告马秀芹也有她自己的道理,按山桃的想法,我男人春旺偷部队上的东西是不对,可偷东西的又不是我男人一个,沟里哪家不偷?部队那么富,要啥有啥,沟里那么穷,除了桃子就是人,偷点能咋,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一人还能说偷,可见还是分着心的。再说了,你马秀芹弄那么个东西做啥,说是防野猪,鬼才信,防野猪咋能把我男人给套了,还套到要命的地方,你不赔我男人谁赔?

得赔!山桃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部队处理的不公,我管你啥子军事重地,严管区,桃树山是我们的,你们说严管就严管,部队咋,部队还不讲理了?严管就严管,你弄那么个东西做啥,还说发明创造哩,说要保护通信设施哩,哼,害人倒是真的。

山桃觉得屈,年纪轻轻没了男人,还找不到讲理的地儿,到哪都说是春旺的不对,别人早就不偷了,知道偷军用设施的厉害,春旺还偷,还打马秀芹,不死也得抓去坐牢,幸亏死了。

死了,死了还白死了。这么一想,山桃就嘤嘤地哭。

哄她的是雷木子,你甭看雷木子这人五大三粗,哄起女人来还真有一套,哄了半天还真把山桃给哄笑了。这是山桃没了男人后头一次笑,莹莹的,甚是好看。可马秀芹认为不好看,马秀芹一直在远处,在暗处,山桃跟雷木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马秀芹认为山桃笑得很骚。

马秀芹为这事提醒过山桃。马秀芹说,你不能天天去找雷教官。

山桃恨恨说,就找。

你找他可以,不能对他笑。

山桃不服气地说,就笑。

马秀芹没话了。上等兵马秀芹是个话不多的男人,包括跟他关系密切的尕九子,也很少听到他说话。更多的时候,马秀芹是用眼睛说话,他的眼神盯住某个地方不动的时候,就是在心里说话了。

马秀芹盯住的地方是桃树山正南的极远处,那儿有个叫槐村的地方,那是马秀芹的故乡。

上等兵马秀芹要复员了,他从叫槐村的地方走出来,在这个叫桃树山的山顶上当了六年兵,现在要复员了。上等兵马秀芹不想复员, 不想复员的原因他不跟别人说,包括关系密切的尕九子,也不说。他只跟尕九子说过一句话,桃树山,我的。

山桃对马秀芹望哪儿不感兴趣,她急着要找教官雷木子,可马秀芹挡住她上山的路,马秀芹这段时间老挡她的路,总是在半山腰把她拦住。山桃想马秀芹会不会报复,要是报复该咋?山桃没想好主意,山桃一时半会想不出主意。山桃知道马秀芹本来可以不复员,上头已经发了话,想把他留下,说是要提干,可他害死了春旺,上头就不留他了,让他复员。

山桃觉得马秀芹活该。

让开!

不让!

上等兵马秀芹忽然说话了,他像头犟牛,说出的话也犟梗梗的。

让不让?不让我喊了。山桃对付男人还是有一套的,自打春旺死了,她就成男人的中心,她必须学会一套对付的办法。

上等兵马秀芹让了道,眼睁睁看着山桃去找雷教官,不甘心地喊了声,他有老婆!

这的确是个敏感问题。山桃不是没想过,夜深人静独守空房的时候,会把这事儿拿出来嚼嚼。觉得很酸,涩涩的,慢慢竟有了甜味。可一想马秀芹这句话,山桃的心便阴了。冷不丁跳下炕,对着春旺的照片打上几拳。

教官雷木子跟山桃的事进行得很慢,中间出了好多事,包括叫禾的女人找到山下来。

禾见过山桃,只看了一眼,远远的,没说话,走开了。禾临走时跟大嗓子说,他要是为这个女人跟我离,你告诉他,甭想!

大嗓子坚定地说,甭想。

教官雷木子绝不是为了这个女人跟禾离婚,事实上离婚的事早就提了出来,早在他还在山下时,就把离婚书寄到了老家叫禾的女人手里。教官雷木子不喜欢禾,从没喜欢过,当初所以答应娶禾,就是想当兵。禾的爹是他们湾子坝的支书,没他的同意雷木子当不了兵。现在雷木子提了干,有理由不回老家湾子坝,也就用不着怕支书,所以他想离婚。至于看上山桃,跟禾没关系。教官雷木子认为这是天意,如果马秀芹不犯错误,他就到不了山上,就认不了山桃,有时雷木子真感谢马秀芹,感谢那次错误。可马秀芹不识好歹,老在中间作怪。

教官雷木子很生气。

教官雷木子顾不上生气,他得先把马秀芹救活,要是真死了人,他雷木子就完了,甭说娶不到山桃,连这个兵怕也当不成。

教官雷木子只好求大嗓子。大嗓子跟尕九子在一旁,冷眼看热闹,仿佛**躺的不是病人,而是他们一个睡熟了的亲戚。尕九子!教官雷木子命令道。在!尕九子一个立正,胸脯挺得很直。说,你有什么主意。

报告教官,没主意。

教官雷木子的心差点气出来,凭直觉,他觉得尕九子有主意,尕九子人小鬼大,甭看他一天正儿巴唧的,歪点子多着哩。比如那次夜半抓贼,就是尕九子的主意。

教官雷木子半月没见山桃了,想,带信到沟里,要山桃到山坳处等他。山坳那儿是个慢坡,草密,白日里牛儿羊儿在那悠闲地吃草,吃着吃着,抬起头,冲山顶哞一声。那声哞直戳戳地哞到马秀芹心里,马秀芹抱着枪,他抱枪的样子有点伤心,有点无奈,好像要睡着的样子。突然,他蹲下了,像是极不情愿地从一个梦里走出来,没当头,这兵,真没当头。

尕九子侧了下耳朵,马秀芹的话他像是没听见,尕九子的目光一直盯着西天极远处,那儿有他的家,四溏坝子,尕九子一直说自己在飞机场当兵,保卫飞机的安全。喜得爹逢人就说,我家尕九天天坐飞机,嗖的一下,就到了天上。四溏坝子的人就说,去看尕九呀,回来让他拉着你,到四溏坝子,你坐个降落伞,我们下面接你。爹还真动心了,嚷着要来。尕九子去信说,当是四溏坝子呀,这儿四周架着大炮,还埋了原子弹,不小心踩着咋办?爹这才怕了,没来。可尕九子到现在还不知道飞机到底是园的还是方的,你说冤不冤。

没当头,真没当头。尕九子像是自言自语。

西天最后一抺光亮褪尽时,两个人几乎同时看见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慢慢让夜色吞去。尕九子发现,上等兵马秀芹脸色忽地暗了,像有啥话,没说,双手抱住头,腾地蹲下了。

尕九子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说,真就这么走了?

马秀芹没吭声,夜色把他压得像是要爬下。尕九子觉得有必要跟他再说点什么。但一句话在嘴边,怎么也吐不出。

星星跳了出来,映得山脉格外地空旷,风儿在吹,撩得山野扑扑的。风落在心上,就成了另一样东西,要把心掏出来,可马秀芹多么不愿。复员?想都不敢想。上等兵马秀芹的确没想过复员,至少在春旺出事前。他觉得一切都是命,短命的春旺,为啥单单你要偷,为啥单单要把你弄死。上等兵马秀芹是想一直当下去的,当排长,营长,团长,当个大官,带上一排子兵,体体面面回老家,日能上他一回。

可完了,一切都完了。

狗日的春旺!

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多少让人有些可笑。事实上尕九子一开始也不想,他没道理掺进去。可上等兵马秀芹盯住山坳不放的时候,尕九子忽然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走,他说。走,马秀芹跟着说。上等兵马秀芹和尕九子来到山坳,教官雷木子已经抱住了山桃,山桃有点不肯,雷木子硬抱,山桃挣扎了几下,越挣扎越紧,雷木子有的是力气,抱个山桃不成问题,果然,山桃挣扎不动了,呻吟着,竟泥一般软在雷木子怀里。后来的许多个日子,山桃都为这事发恨,咋能那样呢,咋能么。可当时她确确实实那样,身子软软的,不明不白就倒在雷木子怀里。雷木子一下兴奋,忍不住要喊了,手上动作很迅速地跟出来,极连贯,眼看要得手,怱听得一声报告。

上等兵马秀芹一个立正,礼敬的很规范。山桃嗖一下,从雷木子怀里逃了。

雷木子恨得牙齿格格响。命令道,马秀芹!

到!

向后转,跑步走!

夜色下,马秀芹站得跟铁塔一样,纹丝未动。

教官雷木子恨恨地剜了马秀芹一眼,转身走了。空****的夜色下,马秀芹立了许久,猛地回过神,憋足了气,冲山野喊,尕九---

尕九子早跑得无影无踪。

上等兵马秀芹还没醒来,两瓶**输完,呼吸是有了,但很弱。村医大嗓子这阵才急起来,真急,忽儿捏捏他鼻子,忽儿掐掐嘴,就是弄不醒。教官雷木子早成了蒸锅上的蚂蚁,一头的汗。嚷着要给团部打电话,立刻派军医来,又说要给军区发急电,请求派直升机。大嗓子生气了,骂,你能不能闭嘴,空嚷嚷顶屁用。大嗓子对雷木子的不满已很严重了,随时都要发出来。

不急的只有尕九子,他蹲在墙角,像个打瞌睡的人。急个屁,马秀芹的情况他太熟悉了,犯病又不是一天两天,多的时候是他尕九子治好的,简单得很,就一泡尿,对着嘴射过去,看他醒不醒。可尕九子不想射,凭啥要他经常射,又不是没提醒,说过不能再跑,还偏让跑,这下有你好看。

尕九子觉得雷木子真滑稽,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没主意的人,况且是顶头上司雷木子。平日里雷木子多有主意呀,做事雷厉风行,罚起人来一狠接着一狠,尤其那件事,你瞧他稳稳当当的,好像对人家胸有成竹。尕九子真是不服气,他在替马秀芹不服气,尕九子决定给雷木子一点好看。

雷木子没手逗了,他跳起来,眼里充满血。村里没电话,山上更没,要想把马秀芹送团部,只有骑马,可马秀芹这样子,能骑马?

只有求大嗓子,趁着尕九子出门撒尿,雷木子赶紧给大嗓子下话,大嗓子理都不理,一把推开他,这阵知道急了,早做啥呢?

雷木子很后悔,不该叫马秀芹那么跑,可当时管不住自己。雷木子管不住自己很久了,尤其看见山桃,尤其听见山桃告马秀芹状,雷木子的气就来了。你今日偷个桃,明日偷个山薯,到底想偷啥?一想到这层,雷木子就想罚马秀芹没完没了的跑。

尕九子!

到!

马上联系车,送山下!

是!

尕九子很快又回来,报告,车有,坏了。

车的确坏了。桃树村就一辆车,三马子,老坏。情况雷木子是知道的。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还得甘心,雷木子真正沮丧了。雷木子是个轻易不沮丧的人,包括挨处分,包括让团部下派到桃树山,都没沮丧过,要说那才是沮丧的事。雷木子本来有大好的前程,都因了禾。禾是个善于捕捉机会的女人,每都关键时,总是找到部队。禾总能胜利,胜利总是占在禾这边。

桃树山巍峨险峻,绵延好几百里。桃树村看上去就像个鸟窝,十来户人家,小得可怜。半夜时分,鸟窝里的鸟全来了,守在门口,听消息。

唯一没来的,是山桃。

山桃恨这个人。其实山桃不糊涂,明白得很。自打有了铁塔,有了看铁塔的兵,山桃就明白了。明白是从目光开始的,清凌凌的目光,搁哪个女孩身上,都受不了,山桃太清楚那目光的意味了。那时山桃还没嫁人,待字闺中,春旺家三天两头请媒婆来,弄得山桃很烦。山桃知道自己烦啥,目光。

山桃有事没事就往山顶跑,一跑到山顶,心就踏实了,可心跟着就跳了,跳得很猛,山桃脸红了,不是太阳晒红的。

那人立铁塔下,目光就从那里来。山桃被铁塔吸住了。

山桃被铁塔吸了三年,不敢了。山桃嫁了人,春旺。山桃不能不嫁春旺。爹病了几年,死了,欠下一屁股债。娘又瘫炕上,不嫁春旺嫁谁?还能嫁给目光?是的,三年了,一句话没,就是个目光。你还真指望目光把你带到山外去?你还真指望目光给你还债?不敢。山桃死了心。彻底死了心。

嫁过去才知道,做错事是要后悔哩,心里装着目光,是很难跟另一个男人把日子过好的,纵是春旺多好,也压不过那目光。况且春旺还不好。

目光害人哩。

山桃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恨。一个女人一辈子背着道目光,是很难熬的。要是目光死心了也好说,偏是不死心。这不,春旺死了没几天,就把话直戳戳挑明了,我跟你过!

过个头!山桃冷不丁甩过去一嘴巴,一把推出门,死死地靠门背上,哭。

风一吼一吼的,把人的心扯得很疼。

山桃没有办法。山桃能对付得了目光,对付不了自己。一句话就把心挑活了,天天想,想得无边无际,想得寑食难安。再看那目光,清凌凌的,直往身上窜,要把自己淹没,要把自己吃掉。更可怕的是,自己竟情愿被他吃掉。

妈呀,一个嫁过男人的女人,还指望着让人吃掉,这不疯了么?山桃猛一想自己是有过男人的女人,心便凉了,寒了。一个有过男人的女人是不能再有指望的,不能。

可目光不,目光固执得很。仿佛巴不得春旺死,仿佛就等着春旺死,只要一等着机会,就进攻,就想跟她过。山桃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告,叫他赔,其实山桃心里一直想的就是叫他赔,赔的太多,不仅仅春旺。春旺死了,山桃伤心过,山桃伤心的更是自己。自己有个啥,啥都没了,都是让目光害的,得赔,就让他赔。可赔春旺她有理由,赔自己山桃没理由,有也说不出口。山桃只能不停地到山上,这跟禾有点相似,但又跟禾不同。本质的不同。

至于雷木子,假的,一种遮掩,一种没办法的办法。必须得有雷木子这么个人,天爷给了她这么个人,山桃没多想,顺势就把戏演了,演得还像,问题是雷木子要真做,这下麻烦大了,雷木子他咋能真做?咋能真做么?

大嗓子突然说,人不行了,料理后事吧。

雷木子腾地跳起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大嗓子没心理会他,从半夜到现在,大嗓子没心理每一个人,心思完全叫马秀芹占住了。不能死呀,还是个娃,还是个娃哩,婚都没结,连女人是个啥都不知道。想到这,大嗓子忽然就来了气,这气是冲雷木子的,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有你这种人么?大嗓子的确对雷木子没好感,他对每一个想占别人女人的人都没好感,可马秀芹不一样,你能说山桃是别人的女人么?大嗓子觉得不能。山顶有塔到现在,两人的每个眼神都在他心里,大嗓子还劝过马秀芹,娃,命,命呀。马秀芹不服气,我偏不信!不信由不了你,命是一堵墙,到时你就信了。

马秀芹没话了。上等兵马秀芹本来就没话,一说这事就更没话,话多还能到这地步?上等兵马秀芹只能抱住枪,定定站在铁塔下。他站的样子也像是铁塔。铁塔的确重要,桃树村的人都觉不重要,那是他们没当过兵,要是当了兵,还敢这么说?知道桃树山后面是啥么,说出来吓死你。狗日的春旺,硬说铁塔是个破玩艺,还说铁塔下面的锅好,尽是铝,铝做的锅烤馍好,一个一百多哩。你说气人不气人,烤馍的锅值几个钱?拉一火车也值不了铁塔。马秀芹斗不过他,总不能天天蹲铁塔下守着吧,于是就有了发明,可他本意是不想害春旺的,他跟春旺说得清清楚楚,跟山桃也说过,没想春旺还是硬偷,结果让打死了,那家伙只要撞上,没有不死的道理。

兴许真是命,马秀芹不敢想。马秀芹唯一敢想的,就是女人。

难!真难!

大嗓子觉得马秀芹亏,真亏。老天爷咋尽亏好人。大嗓子就让天爷亏过,这事他跟叫禾的女人说过,叫禾的女人说完自己的事后,大嗓子就把他的事也说了,公平。他的事不多,可伤心,亏。那么好个女人,硬是没了,让娘家人打死的,娘家人让她给自家兄弟再换次媳妇,也就是跟大嗓子离,或者跑,总之不能跟大嗓子过,因为大嗓子没妹子,没法换。女人不听,娘家人关了她,偷着跑,结果给打死了。

有女人不好好珍惜,能算人?所以大嗓子恨春旺,恨雷木子。春旺这狗日,活该!你猜他为啥偷,赌。到山下赌,啥都赌没了,还赌,差点把山桃赌掉,要不是马秀芹,那伙人说不定早把山桃抢走了。大嗓子眼睁睁看见,马秀芹跟那伙人拚命,实在没法了,才拿出枪。春旺呢,偷了马秀芹的钱又上了赌桌。

这世道,呸!

雷木子急得跳蹦子,见大嗓子木呆呆的,雷木子来气了,大嗓子,我命令你,快想办法!

想你个头!

大嗓子不愿意让人打断,有法子他不知道想,用得着你命令,你算个啥,陈世美,西门庆。

雷木子觉得亏。雷木子不是不清楚,清楚得很。山桃咋想,马秀芹咋想,大嗓子咋想,他都清楚。清楚也是闲的,雷木子这次豁出去了,他都做好了撤职,清退,甚至更厉害的打算。雷木子不想再苦自个,他都苦了半辈子,为个啥,不就是为个称心的女人。雷木子真是感激禾,若不是她闹,还来不到山上,那样山桃就不是他的了。雷木子现在已把山桃当成了自己女人,不管山桃愿不愿意,雷木子都把她当成自已女人。雷木子已做好离开部队的打算,只要山桃愿意,他可以马上搬进她家。

他就不信斗不过一个马秀芹。

真正的结局让谁都失望。

上等兵马秀芹死掉了,真的死掉了。

等尕九子领着团部的医生赶到时,上等兵马秀芹已死了好几个钟头。

尕九子一把撕住雷木子衣领,你赔!

教官雷木子彻底哑巴了,任尕九子打,尕九子打着打着,突然说,怪我呀!

山桃来了。一进门就扑过去,扑住雷木子,扯着嗓子喊,你赔,赔呀。

雷木子眼里的泪哗地下来了。

其实怪不得雷木子,军区为了慎重,让团部的医生把马秀芹带回去。最后的结果是,上等兵马秀芹患有严重心脏病,不适合在高原地区当兵,可惜没早发现。

发现又能咋?

命,命呀。大嗓子血嘶着嗓子说。

上等兵马秀芹最终没离开桃树山,他让尕九子埋在铁塔下,立了块碑,上面写着四个字,不想复员。

离开部队的是雷木子。其实雷木子不是教官,早就不是了,他是一个跟禾离婚的男人,据说禾已答应了他。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