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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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癟這些年最怵過年,還不是怵,是怕。別人過年是高興,老癟是發愁。

當初在家時,來子他媽一過年就要燉肉。來子他媽愛吃燉肉,還最愛吃燉豬脖子肉,天津人叫“血脖兒”。來子他媽說,燉血脖兒比燉後坐兒都香。她說的“後坐兒”,也就是豬屁股。但老癟就是個賣拔火罐兒的,偶爾燉一點兒解個饞還行,總燉就燉不起了。來子他媽也知道燉不起,一到年根兒就甩閑話,說這輩子嬜了個賣拔火罐兒的還不如嬜個宰豬的,嬜宰豬的好歹還能有點兒豬下水吃,嬜個賣拔火罐兒的別說豬下水,連大腸頭兒也吃不上。

這年的年根兒,老癟頭一回鬆心了。

臘八兒一過,二閨妞就早早兒地燉了一鍋豬頭肉。烙的餅是兩摻兒的,一半白麵,一半棒子麵,叫的也好聽,“金銀餅”。二閨妞說,老疙瘩說了,這叫吃犒勞,等進了臘月二十就不吃兩摻兒的了,光吃香油烙的白麵餅。老疙瘩一進臘月反倒更忙了,整天出去,晚上也經常不回來。這時街上已經又亂起來,學堂的學生罷課了,上街示威遊行,還跑到總督府門前去請願,要求政府立憲,迅速召開國會。官府先是嚴行禁止,飭令彈壓,接著又把天津普育女學堂的校長溫世霖也抓起來,誥諭發配新疆。這一下學生更急了,街上越鬧越亂。

老癟看老疙瘩總出去,有點兒為他擔心。他倒不是擔心別的,是怕老疙瘩出事。老癟心想,現在好容易有個落腳兒的地方,老疙瘩一出事,自己就又得挑著挑子去街上了。二閨妞倒沒心沒肺,整天該吃烙餅吃烙餅,該吃燉豬頭吃燉豬頭,從來不問老疙瘩的事。

二閨妞叫焦鳳蘭,娘家是鍋店街的。

鍋店街的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家裏生。看著孩子要出來了,就去把接生婆兒請來,剪子燙了準備好,再弄個木盆倒上開水預備著,所以女人生孩子也叫“臨盆”。二閨妞她媽不是在家生的二閨妞。當時有個叫馬根濟的英國人,剛在河北的藥王廟開了一家西醫院,這是天津第一家,也是當時唯一的一家西醫院。都說洋人的醫院幹淨,生孩子保險,可一直沒人敢去。二閨妞她爸去南邊做過幾年生意,跑的地方多,見識也廣,就把二閨妞她媽送去這家醫院。孩子果然生得挺痛快,白白胖胖個大閨女,足有六斤多,也沒出任何事。但二閨妞她媽當時鬧得急,是門口兒的幾個街坊幫著送去的,這幾個街坊回來說,洋人的醫院果然不一樣,接生的地方叫“產房”,二閨妞她媽是兩個外國男人推進去的。又說,這兩個外國男人都是大胡子,戴著膠皮手套兒,一進去就把二閨妞她媽的褲子給扒了。這一下鍋店街就炸開了。二閨妞她媽讓兩個大胡子洋人給接生,就這麽擺弄女人的那個地方兒,這一下這兩個大胡子洋人可開眼了。二閨妞她爸倒不在乎,對街上的人說,孩子在哪兒落生,看著不是事兒,其實是事兒,家裏生的跟醫院生的,將來大了再看,肯定不一樣。有人笑著說,是不一樣,咱中國人自己弄出來的跟洋人弄出來的能一樣嗎?這話聽著就有點兒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