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十章

字体:16+-

老瘪事后想,老疙瘩出事的前几天,已经有征兆。

老疙瘩那几天好像越来越忙,从早到晚在外面,晚上也经常不回来。老瘪虽然从不问他到底在忙什么事,也能看出来,他不光忙,也有点儿紧张。

那几天,老疙瘩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喝酒的人也不一样,一种是有酒瘾,还一种是没酒瘾。有酒瘾的人总得喝,不喝就难受。没酒瘾的人喝也能喝,但不喝也行。老疙瘩就是这后一种人,也能喝,平时似乎也想不起来。但那些天,他只要一回来,晚上就拉着老瘪喝酒,好像只有喝了酒心里才平稳。出事的头一天晚上,老疙瘩又从外面带回一瓶酒,还买了一包猪头肉和几斤热大饼,把二闺妞也叫过来,三个人在铁匠铺吃了一顿饭。老疙瘩这个晚上喝酒,好像不为喝酒,就为敬酒。他先给每人筛上,然后端起来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个缘分,夫妻是缘,朋友也是缘。说完,把酒盅冲老瘪和二闺妞举了举,自己一仰脖儿先喝了。接着又筛第二盅,端起来看看二闺妞,扭脸对老瘪说,我这个老婆,没事儿的时候风风扯扯、没心没肺,可到底是个老娘们儿,心浅,经不住事儿,老话儿叫没瘖子,见过独轮儿车吗,总得有人把着。老疙瘩说,我倒不担心别的,就怕她日后在街上吃亏上当。

二闺妞不爱听了,翻他一眼,哼了哼没说话。

老瘪觉出来了,老疙瘩这天晚上有点儿怪,不光说话怪,脸上也怪。老瘪看着迂,也有心眼儿,遇事嘴上不说,但心里有数。这时就端起酒盅岔开说,是啊,都是缘分。

说着算是回敬,也把酒喝了。

老疙瘩这天晚上还有事,要急着走,说得过些天才能回来。可说要走,却没马上走,吃完了饭先拉着二闺妞回家了。老瘪是过来人,也明白,老疙瘩这会儿拉二闺妞回去要干嘛。

但心里明白,也就更觉着奇怪了。

也就在这天夜里,天津发生了一件大事。这时,北方革命党已在天津建立了“北方革命军总司令部”,决定在这天夜里,分九路发动武装起义,配合南方的北伐。这也就是史称的“天津起义”。按事先计划,起义行动以两声信炮为号。但这个燃放信炮的任务,不知为什么交给了一个同情中国革命的日本人,叫谷村。为配合这个谷村完成任务,总司令部还特意派了一个叫王一民的中国翻译。起义时间就定在这天夜里十二点,燃放信炮的位置,是在三岔河口附近的一个木厂。这天晚上,这个叫谷村的日本人带着翻译王一民来到指定的木厂。但他们来早了,天又冷,大概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心里又紧张,于是两人就犯了一个极不应该犯的错误,躲在这木厂开始喝酒。而更要命的是,这一喝又喝大了,一喝大,就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这个木厂旁边有一户人家,这家有一个座钟。后来,这个座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翻译王一民才猛然惊醒了。关于这个细节,似乎也有疑点,当时是冬天,就算这个时候夜深人静,旁边这户人家的座钟敲响,翻译王一民在木厂里也不可能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太可能惊醒。但事后,王一民一直坚持这样说,于是所有的史料也就都这样记载;当时王一民在心里数着,好像就是敲了十二下,于是赶紧把还在酣睡的谷村叫醒了。这也就犯了第二个错误。事后才知道,不知这个座钟快了,还是坏了,或者根本就没快也没坏,只是翻译王一民数错了。总之,这时只是十点,而并非十二点。但王一民毕竟知道这件事的轻重,为慎重起见,还是让谷村再看一看他的夜光怀表,确认一下时间。可谷村这时还带着醉意,没醒明白,糊里糊涂地看看夜光表,于是就又犯了第三个错误。黑暗中,他把这夜光表的时针和分针看反了,误以为这时是十二点差十分。这一来两人就赶紧手忙脚乱地准备信炮。慌乱中,王一民又犯了第四个错误,他点信炮时没告诉谷村。于是信炮一响,就把谷村炸到天上去了。王一民这时才彻底醒明白了。他大睁着两眼,看着被炸碎的谷村七零八落地从天上掉下来,一下惊得目瞪口呆。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已顾不上这些,赶紧又点响第二个信炮。这一来,整个起义军的行动就全乱了。本来预定的时间是子夜十二点,现在却突然提前了两小时,外围的几路队伍还没完成集结。如此一来也就不能再按原计划,只好仓促上阵。

老瘪和二闺妞并不知道,老疙瘩一直是革命党,这个晚上也去参加了起义。他是在攻打直隶总督府的这一路。由于行动突然提前,还没准备充分,各路起义军的兵力部署和协同指挥就陷入了混乱。在攻击总督府时,遇到了清军的顽强抵抗。起义军拼死往里冲了几次都被打回来。此时另几路的起义部队也相继传来坏消息,第七路军司令林少甫和第九路军司令韩佐治都已阵亡。老疙瘩这时已经打红了眼,一咬牙,也参加了由一百人组成的敢死队。老疙瘩是铁匠,事先用加厚的铁皮给自己做了一块护心板。这护心板有点像防弹衣,贴身绑在胸前,一般的子弹打不透。老疙瘩有了这块护心板心里也就有了底,本来已经冲到总督府的门前,眼看就要进去了,但就在这时里面打出一阵乱枪,一颗子弹正打在他头上。头上当然没有护心板,一下就把天灵盖儿掀了。这时旁边的几个人一边往回退,才把他的尸首抢出来。

这个晚上,金钢桥那边的枪炮声一直响了大半夜,站在白家胡同的街上,就能看见红透半边天。老瘪一夜没敢睡,天快亮时听着枪声稀了,刚躺下,就听有人敲门。他赶紧起来,开门一看,是韩老大。韩老大就是当初跟老疙瘩订了十二个洋铁炉子的那个船老大。后来老疙瘩把做好的十二个洋铁炉子和十二个拔火罐儿交给他,他还经常过来。老瘪这才明白,他和老疙瘩应该早就认识。这时韩老大浑身是血,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这俩人还架着一个人。架的这人看样子伤得很重,脑袋用一件破衣裳包着,耷拉在胸前,胳膊搭在这两个人的肩膀上。老瘪赶紧让这几个人进来了。韩老大让把这架着的人放下,打开包在头上的衣裳。老瘪一看,吓了一跳。这人只剩了大半个脑袋,天灵盖儿已经掀了,脑浆子也都流出来。

老瘪再细看,才认出来,这人竟是老疙瘩。

韩老大这才把夜里发生的事,跟老瘪说了。

韩老大又说,现在外面正抓人,他们还不能走,得先在这铁匠铺避一避。老瘪赶紧带他们来到铺子后面的小院儿。小院儿里有个堆杂物的棚子。这棚子看着不起眼,但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儿。套间儿里挺干净,能住下几个人。老疙瘩当初从没提过这棚子里的套间儿,老瘪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先把这几个人安顿好,刚要走,韩老大问,你去哪儿?

老瘪说,去叫二闺妞。

韩老大立刻说,不行。

老瘪说,老疙瘩已经成了这样,得叫她过来。

韩老大说,她是女人,来了一哭一闹,外面就听见了。

老瘪这才明白了,现在还不能顾死的,得先说活的。于是来到前面,先把老疙瘩的尸首搬到墙角,拉过几块洋铁皮盖上,又把地上的血迹都小心仔细地擦干净了。

天刚亮,二闺妞来了。

二闺妞一进门就说,这一夜,枪炮响得吓人,不知又出嘛事儿了。

老瘪怕她看出破绽,赶紧说,街上乱,你先回去吧。

二闺妞说,我心里不踏实,惦记老疙瘩。

老瘪朝墙角瞥一眼说,他没事。

二闺妞看看他,你怎么知道他没事?

老瘪发觉自己说走嘴了,吭哧了吭哧说,他又不会打枪打炮。

二闺妞想了想,点头说,这倒是,他除了打铁,也没别的本事。

说完就扭身回去了。

外面果然紧了几天。街上的买卖铺子虽还都开着,但行人稀少。又过了两天,韩老大几个人见风声不太紧了,就在一天夜里走了。老瘪送走这几个人,才去把二闺妞叫来。二闺妞一来就说,这两天,我这眼皮子总跳,老疙瘩那天走,也没说去哪儿,他别再出嘛事儿了。

老瘪看她一眼,没说话。

二闺妞又说,这两年,我总觉着他不太对劲儿,三天两头儿扔下我出去,有的时候来人找他,也总嘀嘀咕咕的,这回回来,我得好好儿问问他,想来想去,也就是两件事儿。

老瘪又看看她。

二闺妞说,要么在外面偷着做了别的买卖,要么,就是外边有人了。

老瘪嗯嗯了两声说,有个事儿,你先别着急。

二闺妞从老瘪的脸上看出来了,问,嘛事儿?

老瘪说,他,已经回来了。

二闺妞的眼立刻瞪起来,在哪儿?

老瘪赶紧说,你别急,千万别急。

二闺妞真急了,一下嚷起来,你快说啊,他在哪儿啊?

老瘪这才朝墙角走过去,把几块洋铁皮掀开,露出底下的老疙瘩。这时老瘪已找了条毛巾,把老疙瘩的天灵盖儿包起来,只露出鼻子以下,看着像个放羊的。二闺妞慢慢走过来,没哭,也没叫,只是愣眼看着。老瘪就把几天前韩老大几个人送他回来时说的事,对二闺妞说了。二闺妞听了哽咽一下,说,缺大德的,早就看出他有事,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一边说着,就伸过手去,要解开老疙瘩头上的毛巾。

老瘪赶紧拦住说,包着吧,打开就看不得了。

二闺妞明白了。

这时,老疙瘩的嘴还大张着,好像要喊,又喊不出来。

二闺妞看着老疙瘩,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老瘪说,你说吧,怎么个心气儿。

二闺妞回过头来,看看老瘪。

老瘪说,你说,我去办。

二闺妞的心气儿,是想在门口儿找个会办白事儿的明白人,给老疙瘩好好儿装殓一下。毕竟夫妻一场,不想让他走得太寒酸。老瘪一听赶紧说,这可不行,他是横死的,且还不是一般的横死,是造反,现在街上看着没事了,可到处都是探子,还在抓革命党,老疙瘩已是个死人了,别让他再给活人惹麻烦。老瘪怕二闺妞误会,又说,我是为你想,我大不了一走了事,沾不上包儿,你可不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让官府盯上,麻烦就大了。

老瘪这一说,二闺妞也觉得在理,一下没了主意。

老瘪说,要想好好儿装殓,也好办,你去北门里的寿衣店给他买身好装裹,我去针市街的棺材铺,再买口像样儿的寿枋,多花点儿钱,你也解解心疼;回来就在这铺子里,给他打整得舒舒服服,把杠房的人请来,趁夜抬到西营门外找块豁亮地方埋了,也就行了。

老瘪说的“装裹”,是天津人的说法,本来是指死人穿的寿衣,后来也泛指装殓时,棺材里的一应用物。二闺妞毕竟是女人,女人在娘家时本事都大,甭管遇到什么事,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但一嫁人就完了,男人才是主心骨儿。这时主心骨儿一没,也就没主意了。其实自从老瘪来铁匠铺,二闺妞一直没把他当回事,觉着也就是个卖拔火罐儿的,有几回还埋怨老疙瘩,在街上捡个嘛样的不好,单捡回这么个瘪人,三脚都踹不出一句整话来。但这时,一听老瘪说的话句句在理,半天没流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

哽咽了一下,说,兄弟,这事儿就全靠你了。

老瘪一听二闺妞这么叫自己,立刻点头说,行,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