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十一章

字体:16+-

来子发送他妈,是“狗不理包子铺”的高掌柜给操持的。操持,也就是操持了一口棺材。高掌柜在街上说话占地方,门口儿的人都得给点面子。来子他妈一倒头,高掌柜就跟蜡头儿胡同的人说,倒不是钱的事儿,我要去外面的街上说也行,但没这道理,人家街上的人跟来子家不熟,也没这穿换儿,当然,这胡同里也有跟来子家没穿换儿的,可甭管有没有穿换儿,毕竟一个胡同住着,现在来子他妈倒头了,总不能看着不管,这事儿我看这么办,大伙儿没多有少,给胡大姑凑口棺材,再买身儿装裹,最后差多差少,算我的。

高掌柜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虽然老瘪当初走得不露脸,胡大姑活着时,在胡同里嘴又不饶人,可这两口子这些年还算有个人缘儿。于是各家也就都出了点儿钱。高掌柜最后兜底,这才张罗着把胡大姑的后事给办了。出殡这天,事情也都挺顺。从坟地回来,高掌柜让来子还穿着孝,又带着去各家转了一圈儿,给大家磕头谢孝。

晚上,包子铺的生意清静了,高掌柜让人去叫来子。

去的人一会儿回来了,说来子没在家。

来子从坟地回来,去各家谢了孝,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就睡了。天黑才起来,想了想,就从家里出来。他还是想去找他爸。找他不为吃饭,要为吃饭,他就是饿死也不会去找他;他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他。尚先生曾说,他一直不明白,看着老瘪不像这种人,可为嘛说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扔下家走了。不光尚先生不明白,来子也不明白。本来,来子已经不想再找了,不明白就不明白,他要走,只管让他走。既然他不想要这个家,他以后也就没他这个爸,将来等他死的那天别说打幡儿,连孝帽子也不给他戴。可现在不行了,他妈活活儿气死了,这就不能不找他了,他要当面问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子想,这事儿要不问明白了,他都对不起他妈。

来子知道王麻秆儿的脾性。王麻秆儿胆小,怕惹事,虽然嘴不好,可他想说的说,不想说的,你就是问他也不会说。那天晚上在包子铺,无意中听他说,曾看见老瘪几天前的夜里去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买棺材。可再一追问,他又不说了。后来还是马六儿说出来,他爸在白家胡同。倘把王麻秆儿和马六儿的话串起来,就应该是这么回事,他爸自从离家出走,这一年多在白家胡同,那边有个女人,后来不知是这女人还是这女人家里的什么人死了,他才大半夜去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给买棺材。如果这么说,只要去白家胡同打听一下,也就应该清楚了。但来子当初让保三儿帮着找拉胶皮的老吴赁车,曾去过白家胡同,知道这条胡同很大,简直就像一条街。要想去那儿找个人,不是容易的事,况且满街找爸爸,这也不太像话。又想,既然他爸曾在那天夜里去针市街买棺材,棺材铺的伙计又给送去了,自然知道具体送的地方。这就好办了,只要去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一问,也就清楚了。

这个晚上,来子来到针市街上的“唐记棺材铺”。棺材铺的唐掌柜眼毒,虽然不认识来子,可那天晚上见过老瘪,也曾听王麻秆儿说过他家的事。这时一见这半大小子来打听老瘪那晚买棺材的事,又看出他的眉眼儿跟老瘪有点儿像,就知道可能是他儿子,心里也就有数了。唐掌柜是开棺材铺的,这一行还不像别的行,多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遇上,生意经也就更精。这时就摇头叹口气,对来子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倒春寒,老话说,反冻河,死老婆儿,过了年一开春儿,这街上净死人了,哪天都得出去三五口寿材,哪还记得那么清。来子这时毕竟已经十七岁了,也不好糊弄,就说,你铺子里应该有账本儿,一翻账本儿不就知道了。

这一下,唐掌柜没话说了。

于是想了想,只好撂下脸说,那就明说吧,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卖棺材还不像卖别的,买主儿都是丧事,就算“老喜丧”,也备不住有闹丧的,我们也是躲麻烦,从来都是只认钱,不认人,寿材一送出去也就当是埋土里了,还别说账本儿,一个字都不留。

来子一听唐掌柜说得这么绝,知道再问也是白问,就转身出来了。

走了没两步,唐掌柜又追出来,在后面说,你等等。

来子站住了,转身看着他。

唐掌柜过来,叹口气说,好吧,白家胡同有个李大愣,一打听都知道,你去问他试试吧。说罢摆了摆手,不等来子再说话,就转身回去了。

唐掌柜让来子去问白家胡同的李大愣,也是猜的。这几年,这个李大愣也来棺材铺买过几回棺材。街上好管闲事儿的人也有,天津把这种人叫“大了”,也就是帮人了事儿的意思。赶上谁家遇上白事,去给张罗着忙活忙活,有时也来帮着买口寿材。可谁家也不是总死人,帮这种忙也就是偶尔。但前一阵,这李大愣突然连着来买棺材,有两回还一口气买了三四口。这以后,唐掌柜才开始注意这个人。后来听说,这李大愣是个摔跤的,街上的人叫“撂跤”。再后来又听说,李大愣不光撂跤,还弄了一伙人,经常在河边儿舞刀弄棒。据说曾有人去白家胡同打听过他,说他在铁匠铺定了一批朴刀。习武的人用刀,本来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李大愣定的这批朴刀都开了刃,这就不像习武,而是要杀人了。据说去打听的人问胡同里的街坊,李大愣要这些朴刀干嘛用;那天半夜,老瘪来买棺材,伙计给送去回来,唐掌柜曾特意问过,这棺材送哪儿了。伙计说,是送到白家胡同的“石记铁匠铺”了。

唐掌柜这时让来子去问李大愣,也是灵机一动。

北门外没听说还有别的铁匠铺,如果李大愣真打过这样一批开了刃的朴刀,那就应该是在“石记铁匠铺”打的。倘这样说,他也就应该跟这“石记铁匠铺”很熟。

来子听蜡头儿胡同的刘大头说过这个李大愣。刘大头是玩儿石锁的,李大愣是撂跤的,俩人也算同路。据刘大头说,这李大愣为人仗义,是个爷们儿,因为在跤场上凶猛,没花架子,上来三招两式就能把对手撂倒,人们才都叫他李大愣。

这个晚上,来子来到白家胡同。果然,一问李大愣都知道,没费劲就找到他的家。这是个独门独院。李大愣是个大个儿,走道儿一晃一晃的,看着不像撂跤的。撂跤的都是小个儿,短腿儿,这样一哈腰才灵活,也不易被摔倒。个儿高了,腿再长,就容易底盘不稳。李大愣看样子刚吃完饭,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来子,问,你找我?

来子说,是。

问,嘛事儿?

来子说,打听个人。

李大愣看看他,谁?

来子想了想,却一时想不出该打听谁。现在就知道他爸可能在这白家胡同,可他爸如果是跟一个女人在一块儿,当初又是这样从家里出来的,也就不是露脸的事,自然不想让人知道。但那天晚上他去针市街买棺材,究竟给谁买的,棺材铺的唐掌柜又不肯说。

心里这么想着,一下就愣住了。

李大愣又看看来子,问,谁让你来的?

李大愣这一问,来子迅速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刚才在棺材铺已看出来,唐掌柜跟这李大愣应该并不熟,至少没交情,关系不是很近。现在如果提唐掌柜,应该没任何用处,提了也许反倒不如不提。这么一想,就随口说,是刘大头让我来的。

李大愣立刻问,蜡头儿胡同的刘大头?

来子说,是。

果然,李大愣的态度立刻缓和了,说,你打听谁?

来子又犹豫了一下,试着说,老瘪。

李大愣听了,又看看来子。

来子问,你,知道这人吗?

李大愣摇头说,这胡同儿,好像没这么个人,没听说过。

来子看出来,李大愣应该没说实话。但也明白了,既然他不想说,再问也没用。

来子这个晚上回来,走到胡同口儿,包子铺的伙计把他叫住了。

伙计说,高掌柜正找你呢。

来子一听,就跟着来到包子铺。高掌柜已经忙完铺子里的事,正吃饭。高掌柜十几岁就出来学徒,是个中规中矩的买卖人,这些年没嘛嗜好,平时不抽烟,不喝酒,吃饭也很节俭,自己开着包子铺,却连包子也舍不得吃,顿顿粗茶淡饭。这时见来子来了,知道他还没吃饭,就让伙计给拿了两个菜团子,又端来一碗粥。来子饿了,也没客气,坐在高掌柜的对面就低头吃起来。高掌柜看着他,等他吃完了,才问,去哪儿了?

来子不想说刚才去哪儿了,就说,街上转转。

高掌柜说,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来子抬起头,看着高掌柜。

高掌柜说,来包子铺吧,你总得吃饭。

来子没想到,高掌柜会这么说。

高掌柜又说,别小看这包包子,也是门大手艺,我当初学了两年才出徒,搁别人,得三年。说着看看来子,学手艺没别的,一是用心,二得勤快。

来子听了,点头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