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十二章

字体:16+-

来子自从来包子铺,一直没看见王麻秆儿。

过去每到傍晚,包子铺最热闹。来吃包子的人能把一个包子分成十几口。“狗不理包子”有规矩,要捏十八到二十二个褶儿,看着就像一朵白**。吃包子的人也就一个褶儿一个褶儿地吃,为的是等王麻秆儿,听他说这一天的新鲜事儿。现在王麻秆儿不来了,虽然吃包子的人该来还来,但三两口一个包子,几口一碗稀饭,吃完喝完,一抹嘴也就走了。

来子也一直等王麻秆儿,还想问他爸的事。

这天中午,马六儿来了。

马六儿几天前刚出事,这时脸上还蜡黄,看着没一点血色儿。那个下午,他背着打帘子的家什在街上一直转到太阳偏西还没揽上一桩生意。后来走到九道弯儿胡同,一个叫凤枝的女人出来把他叫住了。九道弯儿胡同离侯家后很近,马六儿经常来这边,跟这个叫凤枝的女人也是半熟脸儿。这凤枝的男人姓鼓,叫鼓蹦子,是个跑船儿的。早先不跑船儿,也在南河沿儿的“鱼锅伙”干。天津人最讲吃海鲜,海鲜也叫海货,街上有句话,“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所谓“当当”,是指去当铺典当东西,意思是到了吃海货的季节,就算把家里的东西当着卖了买海货吃,也不算不会过日子。海河下游的海边,天津人叫“海下”。海下单有拉海货的渔船,每天从海河上来。但上来的渔船有规矩,拉的海货不能自己卖,得交给“鱼锅伙”,行话叫“一脚儿踢”,也就是批发的意思。“鱼锅伙”收了船上的海货,再转手发给零售小贩。这一来零售小贩、“鱼锅伙”和海下拉海货的渔船,三家也就形成了一条龙的关系。但虽是一条龙,买卖上价儿高价儿低,秤多秤短,也就经常犯矫情。不过矫情归矫情,零售小贩和海下的渔船还是惹不起“鱼锅伙”。倒不是“鱼锅伙”在生意上降着这两头儿,主要是这两头儿的人惹不起“鱼锅伙”。“鱼锅伙”看着类似鱼行,其实还不是一回事,有些欺行霸市的意思,这里边的人个个儿都是混混儿,动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张嘴“滚钉板下油锅,要跳海河手拉手儿”,老实巴交的人一听先就怕了。这鼓蹦子在“鱼锅伙”混了几年,也觉着越混越没意思,整天打打闹闹,不像干正经事的。正这时,在一条从海下来的渔船上认识了一个姓白的船老大。这以后,也就上了这白老大的船。每回去海下拉海货,赶上顺风顺水,去半天儿,趸了货,回来再一天,只在船上住一宿。这回鼓蹦子又要跟船去海下拉货,白老大说,看着风不正,又是顶流儿,这一趟恐怕得三天。

这个叫凤枝的女人不会生孩子,家里就她跟男人,平时也就最怕男人出去,一个人在家太冷清,抽冷子咳嗽一声,能把自己也吓一跳。这个下午,凤枝在家实在太憋闷了,先睡了一会儿,醒了一听,马六儿正在外面的街上吆喝打帘子。凤枝也知道马六儿,门口儿的女人都说,这打帘子的马六儿最会聊天儿,知道的事儿也多,说话又让人爱听,像个巧嘴八哥儿,手艺人本来凭的是手,可他的嘴比手还好使。其实凤枝家里的帘子是今年开春刚打的,可为了有个人说话儿,就把马六儿叫进来。马六儿聊天儿也不是随便聊的。一进门先不说话,得把帘子架支上,自己先打几下,让本家儿的女人看明白了,再上了手儿,自己在旁边踏踏实实坐定了,这才开始聊。凤枝倒愿意打帘子,觉着挺新鲜,这个下午,一边打着帘子也就跟坐在旁边的马六儿越聊越高兴。这凤枝还有个毛病,一聊高兴了就爱笑,且一笑起来就花枝乱颤,嗓子又尖,街上老远就能听见。凤枝跟马六儿这里聊得正高兴,鼓蹦子一步迈进来。这鼓蹦子本来说好要去海下三天,但白老大临时有事,又改主意了,只两天就让渔船赶回来。鼓蹦子还没进门就已听见自己女人的笑声。进来一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旁边,正跟自己的女人聊得眉飞色舞,女人也笑得胸脯子乱抖,火儿登时就上来了。这鼓蹦子火儿,还不光是火儿自己的女人抖胸脯子,更火儿马六儿。他认定是马六儿趁自己不在家,钻进来勾引自己的女人。鼓蹦子也是混混儿出身,于是二话没说,上来揪住马六儿抡圆了就给了一个大嘴巴子。马六儿聊得正高兴,眼看一个竹帘子已经打了一半,突然看见一个黑脸大汉闯进来,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这男人打完了还不算完,底下又是一脚。只这一脚,一下就把马六儿从屋里踹到了街上,跟着,就把他的帘子架子和一堆破烂家什都扔出来。

马六儿连滚带爬地回到家,一头扎到**就起不来了。还不光是打的,也是吓的。马六儿天生胆小,又是跑到人家的家里,哄着人家本家儿的女人打帘子,本来就亏着心,这回又是让人家男人堵在屋里,虽然没干任何事,可比堵在被窝儿里还吓人。马六儿在家躺了三天,一想起这事儿就后怕,夜里也总做噩梦。直到第四天,才勉强爬起来。

马六儿这个中午是觉着饿了,想来包子铺吃几个包子。

来子正给人端包子,一见马六儿来了,立刻过来问他,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王麻秆儿。马六儿出了这场事,在家躺了几天,已经恍如隔世,这时来子一问,才想起来,前些天曾在胡同口碰见王麻秆儿。王麻秆儿一见他就说,他已听棺材铺的唐掌柜说了,头些天,来子曾去他那儿打听他爸老瘪的消息。当时马六儿对王麻秆儿说,来子已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这种事再想瞒,怕是也瞒不住,不如干脆告诉他,也省得他再到处儿打听。王麻秆儿一听却拨楞着脑袋说,话不是这么说,瞒不住也看怎么瞒不住,他要是听别人说的,或在别处自己打听的,怎么都行,可从你我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说着又叹了口气,这几天听说,高掌柜已让来子去了包子铺,后面我也别去了,还是先躲着点儿吧。

这时,马六儿自然不能把这些话告诉来子,就说,兴许他这一阵子忙,你放心,就他那脾气,肚子里连个屁也搁不住,只要能来包子铺,肯定会来。

又问,你找他,有事儿?

来子眨巴了一下眼,说,他是不是成心躲我?

马六儿说,应该不会,你又不是他的债主子。

又过了几天,来子还是在胡同口碰见了王麻秆儿。这个中午,来子搬笼屉让热气把手嘘了,高掌柜让他回家歇半天。走到胡同口儿,正看见王麻秆儿扛着掸子垛回来。王麻秆儿毕竟一直躲着来子,马六儿也已把来子的话跟他说了,这时一见就有点抹不开脸。

这个下午,王麻秆儿刚又给人管成一件事。东酱房胡同的张三武爱玩儿草虫,竹竿巷的葛先生有俩雕花儿象牙口的蝈蝈葫芦,不玩儿了,正想出手。王麻秆儿两边儿一说,又成了。事成之后,张三武和葛先生各谢了王麻秆儿十个大子儿,钱虽不多,但是个意思。这个下午,王麻秆儿一见来子就说,我刚买了点肉,家里还有面酱,去我那儿吧,咱吃炸酱面。

来子也不客气,就跟着来到王麻秆儿的家里。

蜡头儿胡同短,中间还横着插了一条草鱼胡同。王麻秆儿就住在这草鱼胡同交口儿,是一间半灰棚儿,一间自己住,那半间租给尚先生堆杂物用。王麻秆儿总在家里刨鸡毛掸子,屋里飞的净是鸡毛。进来一喘气,鼻子眼儿都痒痒。

王麻秆儿当初有个老婆,叫黄小莲,是扬州高邮人。王麻秆儿跟她是在南河沿儿认识的。这黄小莲本来有男人,是个跑船儿的。但这男人爱喝酒。岸上的男人爱喝酒也就罢了,可船上不行,船是在河里,这男人喝大了,就三天两头儿失脚跌进河里。黄小莲总劝这男人,既然干了这一行,还是少喝酒,虽说他水性好,轻易淹不死,可不出事儿是不出,一出就是大事儿,哪天水流大或赶上个漩涡,再好的水性也顶不住。这本来是好话,可这个男人脾气不正,再喝了酒,黄小莲一说就烦,烦了就动手打她,到后来越打越狠。有一天黄小莲又挨了打,这回打得更狠,让这男人一巴掌扇到了河里。幸好旁边的船上有人,才把她救上来。这一下黄小莲彻底寒心了。下午趁着上岸买菜,就不想回去了。天快黑时,王麻秆儿从河北卖掸子回来,见一个女人独自在河边溜达,看打扮又不像本地人,就多了一句嘴,问她怎么回事,是来天津找人,还是迷了路。黄小莲这时已横下心,一见王麻秆儿像个规矩人,就说,自己没地方去,王麻秆儿的家里要是没女人,也不嫌弃,就跟他走。王麻秆儿这时确实还没娶女人,倒不是娶不起,富娶不行穷娶,要想娶还是能娶。他是挑剔,想找个顺眼的女人。顺眼的女人男人都想要,但想要和想要也不一样,有的男人想要顺眼的女人,不顺眼的也能凑合。但王麻秆儿不凑合,找不着顺眼的宁可不娶。这个晚上,王麻秆儿一见这女人倒挺顺眼,鼓鼻子大眼儿的,再听说话,声音也挺软,不像天津的老娘们儿,一张嘴能震得房顶儿掉土。但再想,又不太敢信,这大晚上的,河边儿碰见个这么顺溜儿的女人,一张嘴就要跟着走,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王麻秆儿整天在街上,也听过一些类似的事,知道有一种“放白鸽儿”的,南方叫“仙人跳”,专坑贪便宜好色的男人。这么想着,就有些犹豫。黄小莲一见王麻秆儿犹豫,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索性说,大哥,这样吧,我手里还有点儿钱,咱找个地方,我请你吃碗面,跟你说说我的事儿,你要是不信,我扭头就走。王麻秆儿又仔细看看这个女人,倒不像邪的歪的,就把她带回来了。

所以,当初那个下雨的傍晚,王麻秆儿和马六儿在北河沿儿的一个小饭铺相遇,俩人喝酒时,马六儿曾顺嘴说了一句倘讨个模样俊的老婆,担心别的男人勾引之类的话,王麻秆儿的心里就吃味儿了,觉着马六儿这是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其实王麻秆儿是多心了,且不说马六儿这话是不是有暗指他的意思,他娶这黄小莲,也确实不是勾引。当时黄小莲已经走投无路,是央求王麻秆儿,公允地说,他也是有救人于危难的意思。

但这个黄小莲只跟王麻秆儿过了几年。王麻秆儿自从有了这个女人,心里挺高兴,转年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过日子的心气儿也就更旺了。可这黄小莲当初跟那个男人跑了几年船儿,走南闯北,已历练得性子刚烈。当初只是让那个男人压着,才没显出来。现在一跟了王麻秆儿,王麻秆儿再宠着,本性也就一天天露出来。但这女人知恩图报,也知道知足,觉着眼前这日子跟过去比已不知强了多少倍,也就轻易不跟王麻秆儿发脾气。可到了外面就是另一样了。不光事儿上不吃亏,嘴也不饶人,在街上稍不随心就跟人矫情。门口儿的街坊看她是南边儿来的,说话也听不太懂,也就都不跟她一般见识。

但后来,这女人还是死在这脾气上。

那年洋人的都统衙门扒城墙,城里城外的人都跑去抢墙砖。这黄小莲也去跟着抢。她在船儿上干过,经常装货搬货,也就比一般的女人力气大,去抢了几天,还真抢回不少墙砖。但后来为了抢砖就跟人打起来。靠东北角儿有个墙垛子,几个单街子的女人已经包下来,她们管拆,拆下的墙砖也归她们。黄小莲却不听这一套,说谁搬就是谁的。那几个女人当然不干,一下就动起手来。这黄小莲本来就不是好脾气,一吵一闹,性子就上来了。但她还不知天津老娘们儿的厉害。天津的老娘们儿真急了,脾气比她还大。这一动手,一个女人抄起块砖头就在黄小莲的头上给了一下。当时只流了一点血,也没当回事。黄小莲当即把这个拍砖头的女人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又抢了一摞墙砖,得胜而归。但回家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却没起来。王麻秆儿这才发现,人已经凉了。后来尚先生听说这件事,想想说,这应该是脑出血,当时挨了那一砖头,血是慢慢渗出来的,所以砸的时候没感觉,到半夜就不行了。

当时王麻秆儿的儿子才两岁。这儿子叫王大毛,当初还是他妈给取的名字。他妈一没,就整天哭,闹着要找他妈。王麻秆儿看着扎心,又没一点办法。后来黄小莲的娘家知道了这事,一个娘家哥哥从扬州高邮跟着船过来,就把这孩子接走了。

这个下午,王麻秆儿不等来子问就说,知道你想找你爸。

来子闷头吃着面条儿,没说话。

王麻秆儿又叹口气,说,想知道,就告诉你吧。

来子说,不想知道了。

王麻秆儿看看他。

来子说,我想明白了,找也没用。

王麻秆儿看着他,还是没懂他的意思。

来子说,我妈已经死了,就是找着他,还能活吗?

王麻秆儿想了想,点头说,这倒也是。

来子说,他牛老瘪,以后也没我这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