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瘪爱跟二闺妞说话。
爱说话,不一定非得说多少话,也许一搭一句儿,说着听着就痛快。当初老疙瘩在时,老瘪见了二闺妞别说说话,连眼皮也不抬。不抬眼皮,是因为这女人是别人的,冲别人的女人抬眼皮不是正经男人干的事。现在老疙瘩死了,要给他办后事,就得经常跟二闺妞说话了。这一说话,老瘪才发现,跟这二闺妞还真能说到一块儿去。经常是一件事,老瘪一张嘴,二闺妞没等他说完就已经点头,不光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也已经表示同意。
老疙瘩下葬第三天,天津叫“圆坟儿”。老瘪陪着二闺妞又来坟上看了看。老瘪本来跟二闺妞说,先别起坟头,怕人疑心,做个记号儿,等这一阵的风声过了再堆起来。可下葬时一看,四周都是新坟,再多一个也不显眼,这才堆了一个圆圆的坟头儿。圆坟儿这天,来了一看,坟上有几束鲜花。倒不是什么好花儿,显然是从附近的野地里临时采的,但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搭配的,黄的粉的红的白的,挺好看。再细看,坟前还有焚过香的痕迹。二闺妞心里纳闷儿,老疙瘩的家里倒有几门亲戚,但这回为了小心,都没敢给送信儿。
这么想着,就念叨了一句,这是谁来了呢?
老瘪说,爱谁谁吧,心到神知。
二闺妞叹了口气,是啊,这死鬼,现在也是神了。
这天晚上,二闺妞做了几样菜,去铁匠铺把老瘪叫过来。老瘪忙前忙后地累了这些天,说要答谢他一下。老瘪一听说,答谢就不用了,要说吃饭,就说吃饭。
二闺妞说,行,那就说吃饭。
老疙瘩还留了几瓶酒。二闺妞知道老瘪喝酒,打开一瓶,拿来两个酒盅,俩人就对着喝起来。老瘪本来是个闷葫芦,这时在二闺妞跟前,又喝了酒,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先说老疙瘩这人如何好,可就是好人不长命。又说自己如何时运不济,本来是个火命,却偏偏娶了个水命的女人,结果自己这山下火就一直让那女人的山上水浇了这些年。后来浇得实在受不住了,这才从家里跑出来。二闺妞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老瘪敢情这么能说,又听他说什么山下火山上水的,就忍不住噗地笑了。本来这些天,一直给老疙瘩忙后事,俩人的心上都像压了块石头。现在人也埋了,坟也圆了,二闺妞这一笑,也就一下子轻松下来。二闺妞又筛上两盅酒,端起来说,咱把这盅酒喝了,就不说以前的事了,只说以后。
老瘪说,行,以后就只说以后。
二闺妞喝了酒,又说,知道吗,我会唱莲花落。
老瘪听了没说话。老瘪知道二闺妞当年跟“小白牙儿”的事。老疙瘩活着时,一天夜里从外面回来,说太晚了,就不回去惊动二闺妞了。俩人夜里在铺子睡不着,又没事干,就爬起来喝酒。后来老疙瘩喝大了,就跟老瘪说起二闺妞当初在娘家做姑娘时,跟“小白牙儿”的这一段。老疙瘩说,他也是后来听锅店街的人说的,这事儿搁在心里,一直像个苍蝇。但二闺妞并不知道他知道这事,他也就一直没给说破。老瘪一听,就知道老疙瘩是真喝大了,否则不会把这么深的事说出来,就打着岔说,锅店街有个耍叉的,叫徐大鼻子,挺有名。没想到老疙瘩立刻说,这事儿就是听徐大鼻子说的。这徐大鼻子跟白家胡同的李大愣是朋友,常来找他。李大愣也带着徐大鼻子来过铁匠铺,让给他修叉,这样老疙瘩也就跟这徐大鼻子认识了。老瘪这时提徐大鼻子,本来想的是,这徐大鼻子跟蜡头儿胡同的刘大头也是朋友,这时提他,只是想把老疙瘩说的这话岔过去。可没想到,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老疙瘩又说,这徐大鼻子也是喝了酒才跟他说起这事儿的。那回他来铁匠铺,说要修叉,可其实是想做二十个“三头枪”的枪头儿。老疙瘩虽是做洋铁炉子的,但各种兵器,只要不是太跷蹊的都会做,只是对外不说。这二十个“三头枪”的枪头做好了,徐大鼻子请老疙瘩喝了一顿酒。喝酒时说闲话儿,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十不闲儿莲花落”,又说到唱“十不闲儿莲花落”的“小白牙儿”。接着,也就说到了“焦三仙嘎巴菜”老板的闺女跟这“小白牙儿”的事。当时李大愣也在。老疙瘩已看出来,李大愣一个劲儿给徐大鼻子使眼色。但徐大鼻子喝得正高兴,只顾说,并没注意李大愣的眼色。徐大鼻子又说,这“小白牙儿”后来又惹祸了。东马路大狮子胡同有个盐商,叫菊广林。这菊广林有个姨太太叫于玉玉,是从窑子里赎出来的。有一回菊广林带着这于玉玉坐着胶皮去归贾胡同办事,经过江家胡同交口儿时,正看见“小白牙儿”几个人唱“十不闲儿莲花落”。这“小白牙儿”的嗓子本来像小刘庄儿的青萝卜,又脆又甜,可后来嗓子眼儿长了个疙瘩,唱还能唱,却成了“云遮月”的嗓子,这一下反倒更有味儿了。这于玉玉跟菊广林坐着胶皮过来,一听“小白牙儿”的嗓子,再看他那一口小白牙儿,一下就爱上了。从那以后,就总借茬儿往归贾胡同和江家胡同的交口儿跑。这“小白牙儿”也不是吃素的,于玉玉来几回,心里也就明白了,又见这女人不光俊,还单一种味道,于是没多久就跟她摞鼓到一块儿了。俩人先是经常去旅社私会,后来于玉玉干脆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在东门里的一个空院儿租了两间平房。但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况且那菊广林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当初第一次看见这几个唱“十不闲儿莲花落”的,就已觉出于玉玉的眼神儿不对。这以后,又看她三天两头儿往外跑,也就留了心。让底下的心腹跟出去几回,就知道了,这俩人已在东门里的一个空院儿租了房,安了个外宅。但这菊广林的心计极深,自己在外面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甭管到哪儿,一提起来也是有名有姓,现在娶了这么个姨太太,虽是从窑子里赎出来的,也已经有了名分,这事儿倘传出去,自己岂不是戴了绿帽子?于是表面并没露出来,想找个机会,让人把这“小白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后来于玉玉听说了,菊广林已知道此事,正打算弄死“小白牙儿”。跟“小白牙儿”一说,“小白牙儿”也害怕了。于玉玉是江苏吴江人,当初是陪着客人乘船过来的,后来就落在了天津。这时俩人一商量,就连夜收拾起东西,一块儿逃回吴江去了。
这时,老瘪就把老疙瘩当初说的关于“小白牙儿”的这一段儿,跟二闺妞说了。二闺妞没想到,老疙瘩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这段事,一下悲从中来,扔下酒盅就哭起来。自从老疙瘩出事,二闺妞也流过泪,但还没这么大放悲声地哭过。老瘪这时看着她,也不劝。老疙瘩已经下葬,事情也都已办完,现在她想哭,也就让她哭,就是外面的人听见也不怕了。
二闺妞哭了一阵,哭累了,抬起头,看看老瘪说,今晚,你别走了。
老瘪看着二闺妞,想说话,嘴动了动,没说出来。
二闺妞说,我一个人,害怕。
这个晚上,老瘪就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