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十八岁的生日,是小闺女儿给过的催生。
小闺女儿叫李翠翠,跟来子同岁,长着一双凤眼,一看人眉毛就立起来,嘴也厉害,像刀片儿似的不饶人。包子铺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来吃包子的,多嘎杂蔫坏的都有。有嘴欠的,一边吃着包子就跟小闺女儿贫。小闺女儿不急,也不恼,笑着就能把这人数落了,说的话要多损有多损,还让人说不出来道不出来,只能挨这窝心骂。
尚先生说,这小闺女儿日后,又是一个胡大姑。
小闺女儿叫高掌柜表舅姥爷。但后来来子才知道,她跟高掌柜不是亲戚。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小闺女儿来到包子铺的门外。当时天快黑了,外面正下雪。她不进来,只站在包子铺的门口往里看。高掌柜看出她是要饭的,又见她穿得挺单薄,就让她进来。小闺女儿起初还不肯。高掌柜叫了几次,后来又让人端了一碗热汤,小闺女儿才进来了。高掌柜跟她说了几句话,一听武清口音,知道是老乡,就让伙计给端来一碟包子。一边让她吃着,又问,是武清哪儿的。小闺女儿说,是北藕村的。高掌柜一听更近了。高掌柜的老家是下朱庄,离北藕村只有十几里。但再问小闺女儿家里的事,她就不说了,只说自己姓李,叫李翠翠,小名叫小闺女儿。高掌柜看出这女孩儿不像一般的孩子,又是老乡,就让她留下了。高掌柜有个表妹,婆家也是北藕村的,这么论着,就让小闺女儿叫自己表舅姥爷。
小闺女儿心眼儿灵,也懂事。刚来时,高掌柜看她小,不让她做事。可她不吃闲饭,非要做。几天过来,包子铺的这点事就全看明白了。高掌柜先还担心。街上做买卖看着简单,其实也不容易,尤其这包子铺,不光是勤行儿,整天送往迎来更得小心。来的人看着是吃包子的,指不定就揣着什么心思。果然,没过几天就出了一件事。这天中午,一个穿狐皮大氅的男人来吃包子。一边吃,随口跟小闺女儿搭话儿,问她,多大了。
小闺女答,十五。
这男人说,你嗓子挺好。
小闺女儿乐了,说,别人都这么说。
男人又问,会唱曲儿吗?
小闺女儿说,会唱两句“时调”。
小闺女儿说的时调,是指“天津时调”,也就是天津特有的一种鼓曲。
这男人说,你唱两句,我听听。
小闺女儿就唱了两句《放风筝》。
男人听了点头说,嗓子确实挺亮,也有味儿。
高掌柜这时正在柜上,听小闺女儿一唱,就朝这边看了看。这个吃包子的男人穿得挺阔绰,可细一看就能看出来,身上这狐皮大氅应该是估衣街上的地摊儿货色。这时,这男人已经吃完了包子,又跟小闺女儿说,你嗓子这么好,不唱可惜了。
小闺女儿笑笑,没说话。
男人朝高掌柜那边瞟一眼,问,你不是这家儿的吧?
小闺女儿说,不是。
男人说,给你找个师傅吧,教你唱大鼓,想学吗?
小闺女儿看看这男人。
男人笑了,说,放心,不让你吃张口儿饭。
这男人说的吃张口儿饭,是指下海专干这一行。
小闺女儿说,要这样,就想学。
男人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哪天再来。
说完站起身,在小闺女儿跟前的桌上扔了一块钱,就走了。
小闺女儿看着这男人出去了,才朝高掌柜走过来。高掌柜一直冲这边看着,这时就埋怨小闺女儿,不该跟这男人说这么多话,还唱“时调”,现在好了,他说以后还来,肯定是安着别的心思。小闺女儿把这一块钱交给高掌柜,笑笑说,您就放心吧,没事儿。
过了几天,这男人果然又来了,还是坐的那张桌,又要了两碟包子。一边吃,又把小闺女儿叫过来。这回声音小了,对她说,给你找了个师傅,哪天带你去见见。
小闺女儿问,远吗?
男人说,不远。
说着又朝高掌柜那边瞟一眼,不过这事儿,别跟别人说。
小闺女儿点头说,行。
这男人吃完包子就起身走了。
高掌柜一直朝这边看着,见这男人出去了,就叫过小闺女儿问,这人又说嘛了?
小闺女儿说,他说给我找了个师傅,教我唱大鼓,哪天要带我去见见。
高掌柜一听就急了,问,你答应了?
小闺女儿说,答应了。
高掌柜更急了,白着脸说,你怎么能随便答应啊?
小闺女儿说,我答应是答应,可不会跟他去。
高掌柜说,你已经答应了人家,不去能行吗?
小闺女儿倒挺有根,说,您就甭管了。
又过了几天,这男人又来了。这回没进来,在包子铺外面的街边,冲小闺女儿招手。小闺女儿看见了,忙完手里的事就出来了。这男人说,走吧。
小闺女儿点点头,朝铺子里指指,意思是回去说一声。
这男人说,别跟他们说了,走吧。
小闺女儿摇了摇头。
这男人只好说,快点儿,我在那边等你。
小闺女儿就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朝这男人走过来。这男人觉出有点不对劲,看看小闺女儿,问,你怎么了?小闺女儿冲这男人比画了两下,张张嘴,却没出声儿。
男人问,怎么回事?
小闺女儿又比画了比画,费劲地说,嗓子,坏了。
男人一听就急了,问,前几天还好好儿的,怎么说坏就坏了?
小闺女儿说,上火,咸菜吃多了。
男人气得直跺脚,只好说,那就过几天再说吧。
过了几天,这男人又来了。这回小闺女儿不光说不出话,干脆连声音也出不来了。男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闺女儿比画着说,嗓子眼儿,长了个疮。
这男人一听没再说话,扭头就走了。
高掌柜后来跟王麻秆儿说起这事。王麻秆儿早就知道这个男人,这才告诉高掌柜,这男人叫麻皮,是专在街上踅摸小女孩儿的。踅摸上了,先带回去让他老婆**,教唱小曲儿小调儿,然后再卖给“落子馆儿”。所谓“落子馆儿”,也就是“窑子”。高掌柜听了惊出一身冷汗。但这回也知道了,这小闺女儿看着岁数不大,还真有瘖子,也不是好糊弄的。
后来日子长了,小闺女儿才说出她家的事。
小闺女儿她爸叫李显贵,在北藕村是个做豆腐丝儿的。再早也不做豆腐丝儿,只做豆腐。后来李显贵发现,做豆腐丝儿比做豆腐赚钱,就改做豆腐丝儿。李显贵是个实在人,又爱琢磨事儿,做的豆腐丝儿不光筋道儿,味儿也好,卖得就挺快,没几年也就赚了钱。村里有个叫田广泰的,本来开着一爿油盐店,一见李显贵做豆腐丝儿赚钱了,就不开油盐店了,也做豆腐丝儿。一个村里出了两家做豆腐丝儿的,自然要分走一半生意。但李显贵厚道,既然是一个村的乡亲,这豆腐丝儿做出来也不光是卖本村,周遭儿都能卖,谁做都是做,也就并不计较。可这个田广泰心眼儿多,脑筋也活,这门手艺还没学地道,先学会了掺假。掺假本儿小,利也就大。但人家买主儿也不傻,东西好坏,搁的嘴里一尝就知道了。可豆腐丝儿又不像别的,做了就得赶紧卖,尤其夏天,早晨做了,下午没出手就黏了。田广泰每天做少了不够卖,做多了又卖不出去,也就一直不赚钱。可他不赚钱,却把这个账记在小闺女儿她爸李显贵的头上,认为是李显贵挡了他的道儿。于是想来想去,就想出一个主意。他先去城里的药铺买了一包大黄。大黄是一味中药材,专门清热泻火的,人一吃,立刻就拉稀。
这田广泰准备好大黄,等了几天就等来机会。
做豆腐丝儿,得用豆腐。李显贵本来是开豆腐房的,后来做豆腐丝儿,就不开豆腐房了。旁边的张楼村有一家豆腐房,东家姓黄。这黄掌柜跟李显贵是朋友。李显贵再用豆浆,就从这黄掌柜的豆腐房进。黄掌柜每天天不亮起来,带着伙计磨出豆浆,留出自己做豆腐的,剩下的就让一个伙计赶着驴车给李显贵送过来。这送豆浆的伙计叫三羊,跟田广泰的一个伙计同村,也是朋友。田广泰听这伙计说,这三羊有个毛病,嘴馋,最爱吃“杨村糕干”。其实武清不光杨村出“糕干”,哪个村都有。于是一天晚上,就让伙计给这个三羊送来几块糕干。但送来时,先在这糕干里放了点大黄。三羊一见挺高兴,一口气都吃了。结果当天夜里就开始拉稀,整整拉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赶着驴车来给李显贵送豆浆时,路上还在拉。从张楼村到北藕村,中间要经过一片高粱地。田广泰就事先等在这片高粱地里,见三羊赶着驴车过来了,趁他又钻进树棵子拉屎,就往车上的豆浆里又放了些大黄。这一下就麻烦了,李显贵用这豆浆做了豆腐丝儿,弄出去一卖,吃了豆腐丝儿的人也就都开始拉稀。有细心的,拉着拉着就发现这事不对了,一个人拉,两个人拉,不能这么多人突然一块儿都拉,应该是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再细一想,凡是拉稀的人都吃了北藕村李显贵家的豆腐丝儿。于是就有人找过来。一来才发现,李家的人竟然也都在拉。这就没跑儿了,毛病肯定是在这儿。
李显贵这时也纳闷儿。自己做豆腐丝儿向来很干净,怎么会出这种事?但不承认也不行,眼瞅着自己家的人也都在拉,只好认倒霉,谁家来找,就赔谁家的损失。这一下传开了,买了李家豆腐丝儿的人立刻都来了,还有的不知是真是假,哭哭啼啼地声称自己家里拉稀拉死了人。李显贵把所有的家底儿都赔上了,还不够,又借了一大笔印子钱。
就在李显贵走投无路时,张楼村豆腐房的黄掌柜又来找他。黄掌柜说,咱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也是管闲事儿,我一说,你也就一听,答不答应在你。这黄掌柜说,张楼村有个叫张同旺的,这些年一直在运河上养船儿,专跑江浙,做丝绸茶叶生意,现在五十多了,钱也赚够了,想收手回来养老。他一直想再娶个小,现在相中了你家的小闺女儿。黄掌柜赶紧又说,相中当然也是他相中,应不应还得看你这边,不过他已听说了,你家现在遇上难处,让带话儿过来,只要这门亲事能成,他可以出一大笔彩礼钱,帮你家把这亏空还上。李显贵一听,心里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刚十五岁,就像一朵花儿刚开,这张同旺已是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儿,这不成了卖闺女?可这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想了几天,也就只好咬牙答应了。
小闺女儿说,她就是为了躲这门婚事,才从家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