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闺女儿给来子过催生,是包的饺子。
按天津人的习惯,催生吃饺子,到生日这天才吃面条儿。面条儿,天津人也叫“捞面”。小闺女儿在包子铺这几年,一直不要工钱。高掌柜跟她急过几回,她还是不要,说这包子铺就是她的家,现在有这个家已经知足了,哪有给自己家干活儿还要工钱的道理。高掌柜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说,工钱不要,零花儿钱总得要吧,这么大闺女了,手里没点儿钱哪行。
高掌柜一说零花钱,小闺女儿才勉强要了。
这以后,每到月头儿,高掌柜就给她拿点儿零花钱。小闺女儿在包子铺有吃有喝,平时也没花钱的地方,就把这零花钱存起来。来子过催生这天,就拿出自己的体己,出去买了几斤白面,又买了二斤牛肉。来子本来爱吃包子,但小闺女儿说,今天不行,得按规矩来,催生饺子就是催生饺子,没听说过吃催生包子的,想吃包子,以后有的是时候。
小闺女儿挺麻利,手也巧,把牛肉剁了,又剁进两棵葱,馅儿和得挺香。饺子包出来也好看,都跟小菱角儿似的。高掌柜看了笑着说,好看是好看,香也真香,可咱是开包子铺的,还出去买面买肉,这就没道理了,让外人知道这不是寒碜我吗?小闺女儿说,一码归一码,今天来子催生,是我给过,包饺子的东西自然得我出,明天是他生日的正日子,您要想给他过,第一碟儿包子还不要钱,再吃再要,那就是您的事儿了。
小闺女儿这一说,高掌柜又想起去年的事,就忍不住笑了。再想,又有些感慨,日子真不禁过,这一年一出溜就过去了,家里外头,胡同儿街上,出了多少事,又死了多少人。
高掌柜的心里一直装着个事。不过再想,倒也不急,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来子这些年,是高掌柜看着长起来的。小时候淘,且是蔫淘,干出的事儿能把人气乐了。大了倒懂事了,自从他爸一走,他妈一病,再一殁,就看出是个大人样儿了。可自从他来包子铺,高掌柜才发现,这来子不光懂事,将来还真是个做买卖的材料。高掌柜开包子铺,做了一辈子买卖,是不是干这个的,眼一搭就能看出来。做买卖的都得是人精,可这个精又不能挂在脸上,两个眼珠子叽里咕噜一转,甭等张嘴,人家心里的弦儿先就绷上了。真正的买卖人还得有几分讷气。但讷又不是傻,也不是没精神,看着还得巴结,得机灵。可这巴结机灵还要让人踏实,觉着放心;光有讷气也不行,还得软。这软又不是让人打了左脸,赶紧把右脸凑上去,真这样这买卖就没法儿干了。真正的买卖人是绵里藏针。脸上虽挂着笑,可笑得再好看,暗含着还得有股煞气。可这煞气又不能把人吓跑。这就难了。高掌柜的这套“买卖经”曾给来子讲过。给他讲,是因为他虽还没到这个火候儿,也已经看出有这个意思。
高掌柜再想,也就明白了。来子他爸是迂,他妈是暴,这俩人单拿出来,哪个也做不了买卖。可合到一块儿,取长补短,也就成了现在的来子。来子照这样下去,将来也许还真有大出息。几天前,一个叫“臭鸡子儿”的又来包子铺。这臭鸡子儿是个地痞,天津叫“杂巴地”。杂巴地跟混混儿还不是一回事,混混儿再怎么混也有混的道,还讲个规矩,杂巴地是吃浑饭拉浑屎,横竖不讲理。这臭鸡子儿再早是河北西头小教堂胡同的,这两年,不知怎么来这边了,常在侯家后一带转悠。整天穿个汗布小衫儿,走在街上敞着怀,看谁都斜楞着眼。这一带的买卖铺子,尤其是饭庄酒馆儿,没有不怕他的。他别管进了哪家饭庄,不嚷,也不闹,坐下就点菜,上了菜就吃。吃完了也不走,就等着伙计过来结账。只要伙计一来,还没报“口念账儿”,他站起来就解裤子。解了裤子掏出来,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尿。他的尿还冲,又臊,一泡尿跟驴似的,能冒着热气流得满地都是。来吃饭的一见这阵势,连熏带吓,也有的是故意借茬儿溜账,一哄就都走了。后来日子一长,街上的饭庄酒馆儿也就都知道了,只要这臭鸡子儿一来,甭管进哪家,他要点菜就点菜,要吃嘛就给他上嘛,一个人再怎么吃,就是撑死也吃不了多少,总比让一堂子饭座儿都溜账划算。等他吃完了,赶紧让伙计喊一声,别管两块五还是两块六,已经付账,还得给足面子,最后再加上一句:“三块不找——!”意思是,他还给了小费。临出门,连灶上的厨子都得探出头,冲他喊一声:“谢——!”
这个中午,臭鸡子儿来包子铺还带了两个人。这俩人跟他一个打扮儿,汗布小衫儿敞着怀,腰里扎着一巴掌宽的“板儿带”。高掌柜一见,就知道又来事儿了,赶紧冲小闺女儿使眼色,让她进里边去。来子正在里面包包子,一听小闺女儿进来说“那个臭鸡子儿又来了,这回还带了俩人”,就从里面撩帘儿出来。这时臭鸡子儿几个人已在靠里边的一张桌坐了。高掌柜刚要过去,来子拦住他,自己过来,一边擦着桌子说,几位,换个桌子。
臭鸡子儿翻他一眼问,你刚来的吧?
来子说,来一年了。
臭鸡子儿说,知道我是谁吗?
来子说,甭管谁,这桌子也得换。
臭鸡子儿还没听过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又看看来子,问,为嘛?
来子说,这个桌子有人了。
臭鸡子儿问,谁?
来子说,你就甭问了。
说着朝旁边一指,去那个桌子。
臭鸡子儿看看身边的两个人,噗地乐了,说,甭管谁,来了让他去那桌儿。
来子说,行,一会儿人来了,我就说是你说的。
说完抓起抹布扭头就走。
臭鸡子儿想了想,又叫住他,说等等。
来子回来了,问,还有嘛事儿?
臭鸡子儿说,这个桌子,到底是谁?
来子说,旁边蜡头儿胡同的,刘大头,这个桌子是给他留的。
臭鸡子儿听了一愣问,刘大头,一会儿来?
来子说,是。
说完看看他,又说,他来不来,这个桌子也常年给他留着,他在这儿,挂账不赊。
“挂账不赊”是街上买卖铺子的一句行话,意思是只挂账,不给钱。再说白一点儿,也就是白吃白拿。当然,这白吃白拿也不是真的白吃白拿,真遇上碴口儿,还得管这铺子的事。臭鸡子儿听了,歪着脑袋想想,斜起眼问身边的两个人,想吃涮羊肉吗?
旁边的两个人已经懂了,赶紧说,是啊,几天没吃了,身上发紧。
臭鸡子儿站起来说,小马路儿那边刚开了一家儿,尝尝去。
说完,就带上这两个人走了。
高掌柜本来一直提着心,知道这臭鸡子儿不是个好物儿,这半天一直朝这边看着,刚才来子的话都听见了,这时就过来笑着说,看来,还真是一物儿降一物儿啊。
来子说,这一回管够,他以后不会来了。
来子也是偶然听人说的。刘大头有个徒弟叫张顺,有一回在街上跟臭鸡子儿碰上了。两人不知怎么说戗了,一动手,让臭鸡子儿给打了。后来刘大头听说了这事,就在当街把这臭鸡子儿打了一顿。打完还不算,又让他当众在街上爬了一段儿,把膝盖都磨破了。当时刘大头对这臭鸡子儿说,以后再让我看见,就没这么便宜了,让你从这侯家后爬出去!
高掌柜一听又笑了,说,我看,降住这臭鸡子儿的还不是刘大头,是你。
这年春节刚过,街上有人传,说北京突然闹兵变,乱兵到处抢东西,砸金店,还烧铺子,整个儿北京城都起火了。王麻秆儿傍晚来包子铺,对众人说,现在外面人心惶惶,听说北京的这些乱兵已把这场事越闹越大,又要往山东河南跑,肯定得经过天津,大概这几天就要过来了。人们一听更紧张了,都摸不清王麻秆儿这话是真是假。正在旁边吃包子的尚先生叹口气说,应该是真的,这场兵变看着只是兵变,其实,恐怕没这么简单。
有人问,为嘛?
尚先生说,眼下是共和了,南北已经议和,可议和是议和,南边要把这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大人,也不是白让的,他得先去南京,可真让袁大人离开他在北京的老窝儿,他愿不愿意去,这就难说了,所以啊,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放给谁看,还真说不准啊。
问的人凑过来,您的意思,是说?
尚先生立刻摆手,我可嘛也没说。
旁边的人都听得似懂非懂。这袁世凯当不当大总统倒没人关心,只是天津北京离这么近,也就二百多里地,倘这些乱兵真过来,天津就要遭殃了。
又过了几天,街上果然紧张起来。先是巡警都如临大敌,全副武装上了街。接着各商会也紧急召集,商量如何应对。又听说,官府已给各大商号发了长短枪支,让各自防卫。很多中小商号也联合起来,要向洋行购买各种武器弹药。天一黑,街上就没人了。
正月十四的晚上,北京的乱兵果然坐着火车过来了。车到天津还没停稳,就都跳下来,一边放着枪往街里跑,见了银号当铺和金银首饰店就砸,砸开了不由分说就抢。劝业商会也被砸开了,把里边的展品都搬出来。还有的干脆闯进造币局,把银库里的银锭和还没出厂的银元也都抢了。再后来,天津这边的叛兵也跟着闹起来,叛警和土匪趁火打劫,连货栈铺子粮店私宅都抢。街上到处着起大火,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这也就是史称的“壬子兵变”。
来子这个晚上没回去,一直守在铺子里。到半夜,见街上枪声四起,警笛大作,眼看已经越来越乱,就让高掌柜先带着家眷躲到后面去。这时,站在侯家后中街朝两边看,东面和西面都已着起了大火。两边的乱兵一边放着枪砸铺子,已从两个方向朝这边过来,眼看离包子铺越来越近。来子想了想,就回身进来,先把铺子里的桌椅板凳都掀翻,又砸碎门窗上的玻璃。高掌柜出来一看,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干什么。来子砸了铺子又出来。门口儿的街边有个席棚,是包子铺用来放煤和堆杂物的。来子划了根洋火儿,就把这棚子也点着了。棚子是苇席的,里面又堆着劈柴,火借风势,立刻越烧越旺,转眼火苗子就已蹿起一房多高,连跟前的两棵碗口粗细的榆树也引着了。这时两边的乱兵已经拥过来。一见这包子铺成了这样,这边的乱兵以为是那边砸的,那边的乱兵又以为是这边砸的,两边看了看,就都朝估衣街那边去了。来子见这些乱兵走远了,才赶紧往外端水,把席棚子的火扑灭了。
直到天大亮时,街上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夜,从官银号到北门外大街,几乎成了一片瓦砾。侯家后一带的铺子也都被抢了。但“狗不理包子铺”的表面虽已破烂不堪,但乱兵没进来,也就并没受多大损失。
几天后,高掌柜把铺子的门脸儿修整了一下,就又开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