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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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腊月初一的晚上,刘大头把杨灯罩儿打了。

这天是洋人过节,叫“圣诞节”。杨灯罩儿晚上回来,不知从哪儿抱来个荷叶喇叭的留声机,在家里呜里哇啦地一直放到半夜,整个胡同都能听见。后来刘大头实在忍不住了,过来踢开他的门,就把这留声机给砸了。砸了留声机,杨灯罩儿当然不干,说这是找洋人借的。刘大头一听是洋人的东西,干脆就给砸得稀烂。杨灯罩儿一急,一骂,刘大头连他也打了。

刘大头这几年,一直憋着杨灯罩儿的火儿。

刘大头的脾气随他爸。他爸的脾气随他爷。他爷当年是个石匠,叫刘剩子。道光二十年(1840),林则徐在广东虎门把洋人的大烟烧了。洋人急了,把军舰开到天津的大沽口,给朝廷递照会,说烧了他们的大烟不能白烧,得赔款,还要割岛,否则就要开炮,还要打进天津,再从天津一直打到北京。这也就是史称的“白河投书”。当时朝廷也没有立刻就被洋人吓住,仓促之下,要构筑大沽口和北塘口两处炮台的土坝,又要添筑炮位。刘大头他爷刘剩子是专砸石头垒墙的粗石匠,就应召来到工地。刘剩子早就恨透了洋人,一到工地就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干。别人是白天干活儿,晚上睡觉。他是白天黑夜连轴儿转,歇活儿不歇人。实在困了就在工地上忍一会儿,醒了接着干。这样连着干了二十几天,就把自己活活累死了。到刘大头他爸这一辈,也是个粗石匠,且又多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刘大头他爸叫刘铁蛋,绰号二蛋子,脾气比刘大头他爷还急,也更恨洋人。咸丰十年(1860),朝廷的统兵大臣僧格林沁为抵御英法联军,在天津挖城壕,筑“墙子”。刘大头他爸也应征来到工地。一次正在底下干活儿,码在上面壕沿儿的一垛青砖突然倒了,别人眼快,都躲开了,刘大头他爸只顾埋头凿石头,上面的砖块儿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就把他砸在底下。等人们把他刨出来,就已砸得看不得了。

到刘大头这一辈,也就看明白了,当初他爷筑大沽炮台,后来他爸挖城壕筑墙子,都没能挡住洋人,死也是白死,洋人不光打进天津,还到处占地盘儿,划租界。这以后,刘大头也就不再凿石头,索性玩儿起了石锁。刘大头玩儿石锁是硬气功。练硬气功的人性子都急,脾气也暴。刘大头又秉承了他爷和他爸的脾气,不光暴,还沾火儿就着。天津人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地痞叫“地赖”,刘大头在蜡头儿胡同住着,这一带的地赖也就轻易不敢到这边来。一次刘大头听底下的徒弟说,有几个混星子,不知是哪儿的,来高掌柜的包子铺吃包子总不给钱,回回都是吃完了一抹嘴就走。刘大头就来问高掌柜,有没有这回事。高掌柜一听就笑了,说,这是谁,嘴这么快,我已经说了别告诉你,吃几个包子,不值当的。

刘大头说,这不是包子的事儿,是人的事儿,不能惯这毛病。

说完就扭头走了。

过了几天,这几个混星子又来了。正在包子铺吃包子,刘大头就带着几个徒弟进来了。进来也没说话,在旁边坐下,要了一壶茶,一边喝,朝这边看着。这几个人里有个大个儿,长着一张黄板儿脸,在脑门正中印堂的地方有一个疤。这疤挺显眼,看着也挺深,形状像个大枣核儿。刘大头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一看就明白了,这人应该是“枣核儿帮”的。河边的“锅伙”是混混儿,街上还一种比混混儿更浑的人,叫“杂巴地”,这“枣核儿帮”既是混混儿,又是杂巴地,是一群蒸不熟煮不烂的混星子。这个帮里的人平时没事,就拿个枣核儿在自己的印堂上搓,天长日久,脑门儿上就搓出一个枣核儿形状的疤,看着挺凶,也是个记号儿。这几个人不认识刘大头,吃完包子一抬屁股又要走。伙计也不敢拦。这时刘大头就起身过来,抓住这“大枣核儿”的后脖领子往回一拽说,先等会儿,别着急,说完了话再走。

“大枣核儿”立刻回头看看刘大头。

刘大头说,把钱撂下。

“大枣核儿”一听乐了,把脸凑到刘大头的跟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刘大头也乐了,说,你要这么问,就说明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大枣核儿”没再说话,朝身边看看。旁边的几个人刚要动手,刘大头的徒弟已经围过来。这几个徒弟整天跟着刘大头耍石锁,手劲都大得吓人,上来揪住这几个人,没费劲就按在地上了。刘大头对这“大枣核儿”说,你刚才要是痛痛快快地把钱撂下,走也就走了,可现在这么走就不行了。说完把伙计叫过来问,这几个人来过几次,一共吃了多少包子。

伙计的记性挺好,想也没想,一张嘴就说出来。

刘大头又问,这些包子加起来,总共多少钱?

伙计又说了,总共多少钱。

刘大头回头问这“大枣核儿”,听清了?

“大枣核儿”没再说话,把钱掏了交给伙计。刚要走,刘大头又一把把他揪回来,看着他说,以后再让我在这包子铺看见你,就没这么客气了。

说完,又问,听清了?

高掌柜这半天一直在柜台这边看着,担心刘大头把事情闹大,再伤了人。这时就连连冲他摆手。刘大头明白高掌柜的意思,一松手,这“大枣核儿”就赶紧带上人走了。

刘大头憋杨灯罩儿的火儿,还不光为自己,也为白家胡同李大愣的侄子。刘大头和李大愣当初都是义和团的,且在一个坛口。当年天津提督聂士成领兵和义和团联手,在八里台跟洋人血战。刘大头和李大愣的这个坛口先在守卫老龙头火车站这一路。后来又奉命过海河,攻打法租界的紫竹林。这一仗刘大头和李大愣都负了伤。李大愣是伤在腿上,刘大头是伤在屁股上。这以后,俩人就去了静海,在一个偏僻的村里养伤。李大愣有个侄子,刚十几岁,叫小尾巴儿,一直跟在李大愣的身边。这次也就一块儿来到静海,为的是照顾他俩养伤。后来天津传来消息,说城里正到处抓义和团,红灯照的首领林黑儿也让官府砍了。刘大头和李大愣一听就在静海待不住了。这时两人的伤也基本好了,一商量,就决定回天津,看看这边的情况。一天夜里,俩人带着小尾巴儿回到北门外。事先约好,先各自回家看看,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在运河边的金华桥底下碰头。但刘大头刚到家,就让官府的人堵在屋里了。等进了大牢,又见到李大愣和小尾巴儿,才知道他俩也给抓进来了。李大愣告诉刘大头,官府的人早已蹲在他俩的家门口,就等着他俩回来。刘大头奇怪,官府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俩住哪儿,再说他俩是义和团,家门口也没人知道。李大愣说,他也是进来之后才听说的,蜡头儿胡同有个姓杨的,绰号叫杨灯罩儿,这人知道底细,还跟租界的洋人也勾着,是他告诉洋人的。

刘大头一听,这才明白了。

李大愣的大哥,也就是小尾巴儿他爸,在坛里是二师兄,还亲手杀过一个洋人军官,案情重大,只过了一堂,就让官府砍了。小尾巴儿一看他爸给砍了,就急了,天天在牢里蹦着脚儿地大骂。后来官府的人让他骂急了,就把他也砍了。刘大头和李大愣在牢里关了大半年。后来两家儿的人烦人托壳,又上下打点,最后才总算把人放出来。

刘大头从牢里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杨灯罩儿。但杨灯罩儿这时已听到消息,早钻进租界不露面儿了。刘大头找了几次没找着人,越找不着,心里的气也就越大,于是在外面放出狠话,杨灯罩儿要躲,最好就一直这么躲着,别让他看见,哪天看见了,非活劈了他不可。杨灯罩儿一听这话,果然沉不住气了,先是来找包子铺的高掌柜,想请他出面给说和。高掌柜早就讨厌杨灯罩儿,这次又是为这种事,就推说自己跟刘大头虽认识,但没这么大面子。杨灯罩儿也知道高掌柜不想管,只好又来找尚先生。尚先生这时也已听说了这事。尚先生倒不为杨灯罩儿想,是为刘大头。刘大头的老婆有病,几个孩子还小,家里的日子还得指着他。他这次虽然出来了,可毕竟是花钱出来的,官府的人还一直盯着他。倘再闹出点事,再进去,就不是花钱能出来的了。于是就来找刘大头,对他说,好鞋不踩臭狗屎,俗说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他这种人,以后肯定好不了,你为他再折出去,不值当的。

尚先生这一说,刘大头才把这事暂时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