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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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死的第二年,小福子回来了。

来子这时已把“福临成祥鞋帽店”扩大了。铺子的四面是灰砖墙,比过去高了,顶子也挂了瓦。当初老朱为省钱,墙是用泥套的,太黑,一进来像个窑。来子又请人重新抹了,还用泥,但掺了灰膏儿,抹出来黄里透白,也显得亮堂多了。外边的门面也扩大了,货卖一张皮,又重新给铺子做了门脸儿。字号没改,还叫“福临成祥鞋帽店”。来子请尚先生重新写了字号,说再过过,等缓过来,去江家胡同的“马记木器行”做一块像样的牌匾。

来子本来不想接手这铺子。买卖也如同手艺,一行是一行。来子当初在包子铺干过,买卖上的事也多少明白一些。可鞋帽铺跟包子铺毕竟不是一回事,况且鞋帽是鞋帽,包子是包子,手艺也隔着行。但尚先生说,这两行虽不是一回事,老话说隔行如隔山,可也不是硬山隔岭,买卖上的事都是大同小异,一通百通,也未必分得那么清。

来子明白尚先生的意思。这鞋帽店自己不接手,撂着也是撂着。况且自己也得吃饭,要接也就接了。来子已在这铺子干了两年,多少也知道一些这里的事。过去老朱虽然自己绱鞋,可绱一双卖一双还行,真开铺子,他一个人就供不上了。这几年,在侯家后有几家常户儿。这几家常户儿按老朱的要求绱了鞋送来,老朱再自己楦。这时来子已知道,当初杨灯罩儿的帽子都是在西头湾子做的。现在一接手,也就跟侯家后这几户绱鞋的和西头湾子那几户做帽子的都说好,过去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当初老朱是整天只顾闷头绱鞋,不想铺子的事,生意也就一直没做起来。现在来子一心琢磨铺子的买卖,让人专做一种底儿薄轻巧的便鞋,而且多几种款式。这种鞋本儿小,利大,也好卖。铺子的生意也就一天天做起来。

小福子这次回来,是要找他爸。

当初小福子跟着他妈让那个叫黄青的男人拐到安徽。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敢情这黄青不是泾县人,家里也没茶园,连个小铺儿也没有,就是个倒腾小买卖儿的茶叶贩子。家是阜阳的,跟河南交界,要多穷有多穷。小福子他妈一看就急了,说这黄青满嘴食火,骗了她,一下就跟他大吵起来。这黄青已跟小福子他妈睡了一路,觉着心里有底了,又想她还带个孩子,在这边人生地不熟,谅她也不敢一跺脚就走,索性抹下脸说,就是骗你了,不骗你,你能跟着我来吗?现在你来也来了,人也是我的了,咱是穷穷过,富富过,你只能认这个头了!可这个黄青还真不知小福子他妈是怎么回事。当年小福子他妈在娘家做姑娘时,在河北抬杠会一带,一提起老何家的姑奶奶没不知道的。有一回跟个卖臭豆腐的打起来。这卖臭豆腐的是个谢顶,只在鬓角有一撮儿头发。她一急眼,生把这一撮儿头发给薅下来,还带下一大块头皮,疼得这卖臭豆腐的哇哇直蹦。这时,她一见黄青翻脸了,跟自己犯浑,呜的一声就扑上来。黄青是个敦实个儿,何桂兰又高,两手一抓就把他按在地上。黄青这回才知道天津老娘们儿是怎么打人的。何桂兰按着黄青,用两腿把他的脑袋夹在自己裤裆里,先是擂他的后背。擂了一会儿还不解气,又抓住他的裤腰带一提,给他来个倒栽葱,接着往他的裆里使劲一抓,又一攥,这黄青哇地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何桂兰跟上去,又朝他的脸上使劲踢了几脚。黄青的脸上登时开了盐酱铺,血随着鼻涕眼泪一块儿流出来。何桂兰又冲他使劲啐了口唾沫说,臭杂拌子!还想占你家姑奶奶的便宜?睁开你那俩肚脐眼儿看清楚了!

说罢,又把黄青身上的钱都翻出来,就拉上小福子走了。

何桂兰知道自己是让人拐了,有心回天津,又觉着是这么出来的,没脸再见老朱,就带着小福子先住进一家客栈。一个年轻女人,带个十来岁的孩子住在客栈,就挺招眼。客栈里自然是南来北往的人都有。见这女人三十来岁,又长得出奇,是个狐媚相,听着还是天津口音,有好事儿的就跟店家打听,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店家说,具体的也不清楚,就知道是从天津过来的,在这边好像遇上了事儿,回不去了,眼看着连店钱也快交不起了。

这时,何桂兰带着小福子不光没店钱,连饭也快吃不上了。一天,店里的伙计忽然给送来两碗板面。问是谁送的,伙计支吾,只说吃就是了,也闹不清是谁送的。何桂兰娘儿俩已经饿急了,也顾不上再问,就把这两碗板面吃了。晚上,伙计又送来两碗胡辣汤、几个烧饼。这时何桂兰再问,才知道是北屋的客人让送来的。伙计说,这北屋住的客人姓于,也是个做茶叶生意的。何桂兰在天津长大,也是见过世面的,一听也就没理会。这以后,店里的伙计顿顿来给送饭,板面、饺子、烧饼、肉夹馍。何桂兰索性也不再问,送嘛吃嘛。吃了几天,店伙计又来了,说,北屋的于老板想见您,看意思,是有话说。

何桂兰一听,知道得有这一天,就跟着来到北屋。

这北屋的于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皮白净,留着两抹像墨一样的黑胡儿。他正倚在床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把着个紫砂泥壶。见何桂兰进来,就坐直了问,天津来的?

何桂兰答,是。

又问,天津哪儿的?

又答,河北抬扛会。

这于老板显然去过天津,但想了想,好像不知道抬扛会这地方。

何桂兰说,侯家后,过了河一直往北。

于老板一听笑了,说,侯家后我常去。

这于老板的茶叶生意做得不大,也就是春秋两季,往内蒙古跑两趟。这时内蒙古也不大去了,只在六安开了两个茶叶铺子。何桂兰在这于老板的房里坐了一下,见他话不多,也就告辞出来了。当天晚上,客栈掌柜的来到何桂兰娘儿俩的房里。客栈掌柜的姓连,连掌柜一进来就说,他这辈子只会开店,还从没管过闲事儿,这回也是受人之托。

何桂兰说,您有话就说。

连掌柜这才说,说闲事儿,其实也是正事儿,北屋的于老板早年太太过世,一直没续弦,这次见了你,心里一下就动了意,可又不知你这心下是怎么个意思,才托我来打听一下。

何桂兰一听就明白了,心想,在这当口儿,这当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况且今天见了这于老板,看着倒是个正经的斯文人。这么想着,就把自己眼下的境况说了。当然不能说是让人拐来的,只说男人死了,带着孩子来这边投奔亲戚,不料这边的亲戚也死了,这才落在客栈里。又让连掌柜把话带过去,如果于老板不嫌弃,她也愿意。

这以后,何桂兰也就带着小福子又嫁了这于老板。

可嫁过来才知道,这于老板看着斯文,也不是好脾气。他前边的老婆还留下一窝儿孩子,两男一女,都比小福子大。这于老板对自己亲生的儿女都不待见,整天不管不问,拿小福子也就更不当回事。于老板的这几个孩子也总欺负小福子,说他是“拖油瓶儿”。但小福子的脾气也随他妈,不吃亏,于家的这几个孩子跟他打,他也就跟他们打。到小福子二十来岁时,看看这于家实在没嘛意思,人也没一个顺眼的,就想走。这时何桂兰已经又给这于老板生了一儿一女,家里越来越乱。何桂兰也看出来,这于家往后没小福子的地方。既然他想走,就跟他说,干脆回天津,让他找他爸去。小福子这时已经成人,该懂的事儿也都懂了,虽说当初是跟着他妈这么出来的,可这都是他妈的事,他爸要怨也怨不着他。

这么一想,一咬牙,也就回来了。

来子曾听老朱说过,知道有小福子这么个人。可没想到,他这时候回来了。小福子来到鞋帽店,一听他爸已经殁了,立刻放声大哭起来。来子在旁边劝了几句,可怎么劝也劝不住,越劝哭得越凶。老朱是小福子的亲爹,儿子哭亲爹,这当然没毛病。但他越哭动静儿越大,震得房顶直掉土,把胡同里的人也都哭出来了。来子这才意识到,他这哭不是好哭。

果然,当天晚上,尚先生就来找来子。来子正在铺子里算账,一见尚先生来,就已猜到,八成是为小福子的事来的。尚先生也不绕弯子,说,就是为他的事来的。

尚先生说,这个下午,小福子去找他了。

来子一听就明白了,嗯了一声,没说话。

尚先生说,当初我跟杨灯罩儿说过,向理不向人。

来子笑笑说,明白,您现在还是这话。

尚先生说,是。

来子说,您不用说了。

尚先生看着来子。

来子说,这铺子本来就是他朱家的,现在他朱家的人回来了,理应还给他。

尚先生点头说,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跟小福子说了,铺子还给他,这没问题,不过当初来子接手时,这铺子可不是现在这样,当初也就是个小铺儿,现在已是个正经的买卖了。

来子摆手说,这就不用说了。

尚先生说,不行,必须得跟他说清了,这铺子给他可以,可怎么给,得另商量。

来子笑笑说,白给他,我一分不要,以后跟这铺子也是两清。

尚先生说,没这道理。

来子说,只要他朱又福把这铺子打理好,就算对得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