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头打杨灯罩儿,其实是为另一件事。
当年僧格林沁在天津筑墙挖壕,后来这城壕就成了一条河,天津人叫“墙子河”。在这墙子河的西南,有一片洼地,天津人叫“老西开”。三年前,法国人突然在这块洼地破土动工,要盖教堂。但法国人盖这教堂,真正的目的却并不是这个教堂。在这片洼地的东北面是法国人的租界。其实再早也不是法租界,法租界是在海河西岸的紫竹林一带,总共不过四百亩地。后来法国人借着八国联军打进天津,又把租界推到墙子河的东北岸,面积一下扩到两千多亩。这以后还不死心,还想越过墙子河,接着往西南,也就是老西开这一带扩,这样它的租界连起来就能达到四千多亩。当时法国驻天津的领事叫罗图阁,为这事,专门照会天津海关道唐绍仪。可这唐绍仪是个面瓜,不光面,还苶,也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接到法国人的照会,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这一下法国人胆儿大了,你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那就认为你的意思是行。于是先在老西开这里破土动工,声称要盖教堂。所以他们盖这个教堂只是一种试探,其实真正的目的还是占地。三年后,这个教堂竣工。这回法国人要玩儿真的了,先把教会从“圣母得胜堂”那边迁过来,然后就在这个新建教堂的附近插上法国旗,又立起界碑。接着向直隶省公署发出最后通牒,限中国方面两日内让出老西开。这时中国官府还不吭声。法国领事的胆子就更大了,干脆派巡捕房的巡捕和安南兵,把在界桥站岗的中国警察都抓了。这一下天津人不干了,你法国人跑到天津来占地盘儿,占一块也就算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没完没了,现在又在中国人自己的地方把中国警察抓了,没这么欺负人的。天津人的脾气不闹是不闹,一闹就是大的。市民立刻上街抗议,示威游行,接着又到直隶省公署、交涉署和省议会请愿。商会也通过决议,抵制法国银行发行的纸币,抵制法货。几天后,近万名各界人士举行公民大会,决议通电全国,与法国断绝一切贸易。这一来事态越闹越大,十几天后,法租界的商业公司和工厂的职员、工人、夫役、女佣,连倒脏土拉胶皮的,全都罢工了。这一罢就是四个多月。法租界陷入了瘫痪,电灯房停电,晚上漆黑一团,垃圾也没人清运,臭气熏天。法租界里的华人也都纷纷迁出来。
这也就是史称的天津“老西开教堂事件”。
“爱德蒙”洋行有二十几个中国职员,这时也都罢了工。大卫李来找杨灯罩儿商量,说洋人急了,这一罢工,生意都停了,已经跟法国国内签了合同的货发不出去,那边的货也过不来,照这样下去损失会越来越大。这时,杨灯罩儿的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儿。但他琢磨的却是另一回事。他自从来这家洋行,虽不懂洋文,洋话也说不利索,但也有一个大卫李没有的优势,就是头脑灵活,也更了解天津人的想法儿。一件事,倘跟天津人谈,天津人会怎么想,怎么说,然后再怎么应对,来来回回的来言去语,他事先都能大致想出来。事后证明,还真跟他想的差不多。此外,他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就是对天津人的脾气也了如指掌。赫德来中国几年,已能听懂中国话,甚至还能说几句天津话,可就是摸不透天津人的脾气。天津人表面看着都有礼儿有面儿,说话也挺随和儿,但你别招他,指不定哪句话让他不爱听了,说翻脸就翻脸,一翻脸还就麻烦。所以,赫德跟天津人打交道,总得猜,看着对方说话好好儿的,可心里总没底,摸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有了杨灯罩儿就行了,再有跟天津人打交道的事,先问他,有的事干脆就交给他去办。杨灯罩儿也学精了,赫德再找他,或有事让他办,能不让大卫李知道的就尽量不让他知道。但杨灯罩儿也明白,大卫李毕竟是这个“爱德蒙”洋行的襄理,跟赫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他一句话能让自己来,倘哪天发现,自己总绕过他去找赫德,也就一句话还能让自己走。所以也就处处小心,唯恐让大卫李看出来。
这时大卫李来找杨灯罩儿商量,杨灯罩儿也就没说实话。
其实这时,赫德已经找过杨灯罩儿了。赫德找杨灯罩儿还不光是为洋行的事。赫德跟法租界的工部局关系也很密切。这时工部局的人已经在跟赫德商议,现在法租界以外的事态已无法控制,只能由法国驻天津的领事通过外交手段去跟中国的直隶交涉署交涉。工部局的人跟赫德商量,眼下租界以内的事,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中国人,让他们去做自己人的工作。工部局的人说,天津人虽然不好说话,但他们自己人跟自己人说话,应该还好说一些。
赫德一听,立刻就想到了杨灯罩儿。
赫德通过这一阵的几件事,已看出这杨灯罩儿是什么人。于是没在公司,特意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先跟他说,自从他来公司,已看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各方面能力也都远在大卫李之上,以后准备提拔他当襄理。杨灯罩儿一听就明白了,这洋人赫德是在给自己画饼。杨灯罩儿已跟洋人打了几年交道,也知道这些卷毛儿畜生的心思。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中国人自己串通,这样就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们。中国人的心眼儿本来就多,倘再一串通,他们就更斗不过了。所以,他们跟中国人商量事,都是一对一,单独说话,也单独许愿,最好能让中国人自己窝儿里斗,都打得跟乌眼儿鸡似的,他们才好从中取利。但这时,赫德说的话也正对杨灯罩儿的心思。大卫李除了会说几句洋话,简直就是一脑袋糨子,说他是个棒槌都抬举他了。现在赫德这一说,杨灯罩儿的心里也就明白,这是又有事要让他办。
于是说,有嘛事儿,您说。
赫德先拿出一兜大洋,哗地放到他面前说,这是给你准备的。
杨灯罩儿吓了一跳,先瞅瞅这兜大洋,又抬起头看了看赫德。
赫德交代给杨灯罩儿的是两件事。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先在洋行的职员里串一串,劝大家赶紧来上班,只要上班,公司可以给钱,也可以加薪。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去租界外面,在那些示威的人群里打探一下,看他们下一步还准备怎么干,再把打探到的情况随时带回来。赫德说完这两件事,最后又交代了一件事,他说,让杨灯罩儿再找一找身边的朋友,还可以雇一些人,混进游行示威的人群里,劝这些人别再游行,还可以给他们钱。
赫德最后说,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可以说。
杨灯罩儿一听,差点儿把鼻涕泡儿乐出来。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一次,只要给洋人把这事儿办漂亮了,后面肯定能升职。况且在这当口儿,洋人最发愁的是怎么让中国人复工,花钱他们不怕,趁这机会,也能发一笔洋财。这一想,心里也就有数了,这种事当然不能找别人,只能单干。不过他这回也学精了,没大包大揽,只对赫德说,一定尽力。
杨灯罩儿已经看准了,决定先从赫德家的女佣下手。这女佣也是天津人,叫春桂,家是河东大王庄的。这时也已经罢工,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杨灯罩儿想的是,这春桂一走,赫德家里一时雇不到人,肯定抓瞎,所以只要把她留住,就是首功一件。这么一想,就先来找春桂。这时春桂还在自己房里收拾,见杨灯罩儿进来,就低着头继续叠衣裳。杨灯罩儿来过几次赫德的家,每回都是春桂给开门,也认识。这时就没话找话地说,这是要走啊?
春桂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杨灯罩儿问,回家,干嘛呢?
春桂说,嘛也不干,呆着。
杨灯罩儿听出她话头儿不对,知道再往下说,就更没好话了。但杨灯罩儿还有个特点,就是脸皮厚。倘换了别人,几句话不对,让对方一噎,脸一红也就躲开了。杨灯罩儿不是,甭管好赖话儿,都能吃,只当听不出来。这时就说,回家呆着也是呆着,不如出来干点儿嘛。
春桂看看他,问,还能干嘛?
杨灯罩儿知道春桂是明知故问,就说,知道你为嘛走。
春桂没说话。
杨灯罩儿朝春桂的脸上瞄了瞄,又说,那老西开就是个乱葬岗子,除了臭水坑就是坟头儿,洋人要盖教堂,就让他们盖去,话说回来,现在一盖教堂,那地方儿倒干净了,还修了大马路。说着又摇摇头,嘁的一声,再说那老西开又不是咱家的,跟咱有嘛关系?
春桂慢慢抬起头。
杨灯罩儿赶紧掏出两块大洋,放到春桂面前说,这个,你先拿着,赫德先生说了,只要你别走,以后可以加工钱,要是还有别的条件,也只管提。
春桂瞥一眼这两块大洋,拿起包袱就走了。
大卫李来找杨灯罩儿商量这事时,杨灯罩儿刚在春桂那儿碰了钉子。出师不利,正有点儿堵心。这时大卫李一说,立刻又在心里画了个圈儿。他想,赫德让自己去劝那些职员,幸好没去,倘真去了,让大卫李知道了,就明白自己是绕过他去找赫德了。又想,不如跟大卫李分头,让他去劝公司职员复工,自己去外面的街上打探消息,这一来赫德给的这一兜大洋,自己也就可以落下了。于是对大卫李说,我看,这事儿这么办,咱俩一里一外,你是襄理,只管里,我跑外,去街上打听那些人的动向,咱俩每天一碰头,你再去跟赫德先生汇报。
大卫李一听,是让自己去跟赫德汇报,觉着杨灯罩儿挺懂规矩,也就答应了。
这时东马路是一个聚点儿,罢工示威的市民都集中在这儿。杨灯罩儿来了两天,到处竖着耳朵,却没探听到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但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这时,他一见探不到消息,干脆就在人群里四处乱窜,煽动大家复工,且把在赫德家里跟春桂说过的那一套话,又拿到这儿来说。但他就没想到,这时聚在这里的人,都是来抗议示威的,没有一个人是像他说的这样想的。他这样一说,立刻就引起周围人的警觉。就在这时,春桂也来到东马路。春桂的男人是在法租界的电灯房上班,也参加了罢工,这时就在抗议示威的人群里,还是个领头儿的。春桂是来给男人送饭,一到这儿,就在人群里看见了杨灯罩儿。杨灯罩儿那天在赫德家里,赫德跟他说的话,春桂在旁边都听见了,也知道赫德为这事儿,还给了杨灯罩儿一兜大洋。这时就跟她男人说了。春桂的男人也已注意到这个人,知道他在人群里到处乱窜,一直在替洋人说话。这时一听春桂说,立刻就让人把他抓住了。杨灯罩儿起初还嘴硬,咬死口儿不承认。春桂就从人群里出来。杨灯罩儿一见春桂,才没话说了,抗议示威的人们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儿,正没处发泄,这时一见抓住个汉奸,又从他身上搜出了大洋,立刻就都围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把他狠狠暴打了一顿。春桂的男人止住众人,跟大家商议,如何处置这个人。有人提议,割掉他的一只耳朵,以儆效尤。但春桂的男人觉得割一个耳朵还是太便宜了,不足以平民愤。最后一商议,就决定把杨灯罩儿捆起来,在背上插个招子,游街示众。
杨灯罩儿当即就被五花大绑,像个猴儿似的让人牵出来,沿着东马路上游街。
这个下午,杨灯罩儿游街到大胡同拐角时,刘大头带着几个徒弟正从这儿路过。刘大头一见前面人山人海,不知又出了嘛事。挤过来一看,才知道是杨灯罩儿正让人牵着游街。刘大头闹不清这杨灯罩儿又惹了什么祸,但也知道,肯定是又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可就在这时,杨灯罩儿也看见了人群里的刘大头。杨灯罩儿这时一路游街过来,不停地有人往他身上啐唾沫,扔烂菜帮子,还有的干脆扔砖头,脸上流血身上流汤,已经连死的心都有。这时一见刘大头,就冲他喊,刘师傅,咱都是一个家门口儿的,跟他们说说,饶了我吧!
他这一喊,人们立刻都回过头来看刘大头。有不知内情的,也指着刘大头骂,把他也当成了汉奸。刘大头是个要面子的人,性子也烈,跟洋人打仗时,让枪子儿削掉半拉屁股都得站着,哪受过这种污辱。当时要不是几个徒弟拉着,就扑上去把骂他的人撕巴了。
所以,刘大头这个晚上打杨灯罩儿,其实真正的火儿也是从这儿来的。
杨灯罩儿这时已让“爱德蒙”洋行轰出来了。这回又是大卫李的事。大卫李还是知道了,自己这次又让杨灯罩儿耍了。杨灯罩儿已偷偷去过赫德的家,而且还拿了赫德的钱。最让大卫李生气的是,赫德给他这些钱,本来是让他劝职员复工时,给大家的小恩小惠,可他却把这笔钱留下了,让自己只拿嘴去劝那些职员,用天津人的话说,叫“唾沫粘家雀儿”。结果还挨了那些人的一通臭骂。大卫李气得一连几天胸口发闷,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正这时,听到消息,说是在东马路罢工示威的人抓住一个汉奸,用绳子捆了插上招子,牵着游街示众。大卫李一听,就猜到八成是杨灯罩儿,心里这才狠狠地出了口恶气。再想,这事儿还不能就这么完了,倘让这个人留在洋行里,日后还是个祸害,指不定又折腾出什么事。
于是立刻来找赫德。
赫德一听,也吃了一惊。赫德惊的倒不是杨灯罩儿,而是“爱德蒙”洋行。这杨灯罩儿让人抓了,倘他只说是自己的事,这还好办,如果说出是“爱德蒙”洋行的人指使他去的,这股祸水就会引到这边来。本来天津市民抗议示威,是冲着法租界,也就是冲着整个法兰西,现在要是一下子都冲“爱德蒙”洋行来,那公司的麻烦可就大了,岂不是让人拿着石头往鸡蛋上砸?
大卫李也看出赫德的心思。他本来也是这个目的,就赶紧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尽快撇清咱们洋行跟这个人的关系,对外死活不承认,他是咱洋行的人。
赫德问,还来得及?
大卫李说,来得及。
赫德说,那就快办。
就这样,杨灯罩儿又让“爱德蒙”洋行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