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贾胡同南口有个“吉祥水铺”,开水铺的是傻四儿。
傻四儿刚生下来时也哭,但哭不出声。他爸是海下跑船的,看这孩子是个哑巴,腿也有毛病,一条腿粗一条腿细,怕将来不好养,可扔又舍不得。就在这时,他爸跟着船来城里送海货,听说了一件奇事。这奇事是出在天后宫,天津人也叫娘娘宫。一天上午,一个穿戴得干净体面的老太太坐着胶皮来到娘娘宫的门口。当时宫前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这老太太下了车,对拉胶皮的说,她进去一下就出来,让拉胶皮的等一会儿。拉胶皮的是个年轻人,挺好说话,一听就说,您老工夫儿别大了,快出来就行。老太太点头答应,又把在门口卖花的叫过来,买了一束花儿,说这会儿身上没零钱,等一下出来,连胶皮的车钱一块儿给。卖花的是个中年女人,本来不太乐意,一看拉胶皮的答应了,也就不好再说别的。这老太太拿着花儿就扭身进去了。可这拉胶皮的和卖花的在门口左等不见这老太太出来,右等还不见出来。年轻人都性子急,就来到门口冲里嚷,老太太,你倒是还走不走啊,要不走,先把车钱给了,我还得拉别的活儿去!卖花的女人一见拉胶皮的嚷,也在旁边跟着嚷。他们这一嚷,把里边的道士嚷出来。道士不知怎么回事,连忙问,这是要找谁。这拉胶皮的年轻人就把刚才的事说了,卖花的女人也在旁边说,她的花儿钱,这老太太也没给呢。这时旁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道士奇怪地说,庙里没人啊,更没有你们说的这个老太太。
拉胶皮的年轻人一听就急了,问道士,你们这庙,有后门吗?
道士说,庙哪有没后门的,可后门长年锁着,锁头都锈住了。
这时旁边有好事的,问这年轻人,这老太太是从哪儿上的车。
年轻人说,远倒不是太远,南关下头儿。
他说的南关下头儿,也就是海光寺一带。周围的人一听更不对了。有人说,海光寺倒是有几户人家儿,可周围除了荒地就是苇坑和乱葬岗子,这老太太上那儿干嘛去?
众人一听,也都越发觉着这事跷蹊。
道士又说,今天香客也少,里边确实没人。
拉胶皮的年轻人说,不对,我是亲眼看这老太太进去的。
卖花儿的女人也说,是啊,我俩看着她进去的。
这一下道士吃不住劲了,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听你们这意思,好像不信?
拉胶皮的说,不是好像,本来就不信!
旁边有人说,嗨,信不信的也不用说了,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拉胶皮的年轻人本来就想进去,一听有人这样说,就抬脚来到娘娘宫里。看热闹的人也都跟着进来了。可转了几进院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确实没见这老太太的踪影。这一下道士理直气壮了,说,我说没有吧,这光天化日,要真进来个老太太,能说没就这么没了吗?
这时有人提醒说,正殿还有个二楼,去二楼看看。
众人立刻又来到正殿的二楼。一上楼,立刻都愣住了。二楼供奉的是“王三奶奶”。这王三奶奶据说会看病,天津人来娘娘宫烧香,都要来拜一拜王三奶奶。街上有句话,摸摸王三奶奶的手,百病全没有,摸摸王三奶奶的脚,百病全都跑。这王三奶奶的神像也不像别的神像,衣着并不华丽,是个农村女人的打扮,慈眉善目地盘腿坐在神坛上,手里拿个小黄布包,据说这包里是能治病的药茶。这时众人来到王三奶奶的神坛跟前,只见案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摞大子儿,一数,整整四十二个,这显然是给拉胶皮的车钱。旁边还有几个铜板,这应该就是给的花儿钱。拉胶皮的年轻人抬起头,仔细端详了端详这个神像,突然倒退一步,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这神坛上的王三奶奶就是刚才坐车的那个老太太。这时卖花儿的女人也看出来了,上前咕咚一下跪在拜坛上,一边磕着头说,王三奶奶啊,恕我有眼无珠啊,还敢冲您老要花儿钱,今天这花儿都给您老了。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都放在神坛上。
这一下就在街上传开了。后来越传越神,说是王三奶奶下凡,去海光寺给一户人家儿的孩子看病,这家的孩子一生下来是个瞎子,王三奶奶去了,用手一胡噜这孩子就看见了。回来时雇了一辆胶皮,捎带着又点化了拉胶皮的和娘娘宫门口一个卖花儿的。
这以后,娘娘宫的香火也就更旺了。
傻四儿他爸跟着船来城里送海货,听说了这件奇事,想着既然这娘娘宫的王三奶奶这么灵,自己的儿子又哑又瘸,不如干脆就给这王三奶奶送去。于是也没跟他妈商量,就把傻四儿抱到娘娘宫来,跟道士说,日后这孩子要真治好了,谁家想要就送给谁家吧。但傻四儿在王三奶奶跟前,也并没治好,该哑还哑,该瘸也还瘸。这种有残疾的孩子,当然没人要。后来在天后宫长到十几岁,就自己跑出来。这时街上的人才发现,这傻四儿也不是全哑,耳朵还能听见,两手比画着咿咿啊啊地也能说出个大概意思。有好心人,就把他领到缸店街的“明记剃头房”,想着让他学一门手艺,将来也是个饭辙。“明记剃头房”的掌门是陈师傅,叫陈明三。陈师傅心也善,看这孩子没家,又是个残疾,就让他留下了。但剃头这行看着简单,其实最吃功夫,不光要心灵,还得手巧,讲究“刮、剃、梳、编、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十六门手艺。一般学徒都是“前三后五”,也就是头一年学三门,后一年学五门,主要的八门手艺学会了,剩下的八门,最后一年也就差不多了。可傻四儿别说“前三后五”,光第一门手艺“刮”,就学了三年。前两年先练刮冬瓜皮上的白霜儿,冬瓜不会说话,刮破也就破了,到第三年一上脑袋,麻烦就来了,经常是刮着刮着客人嗷儿的一声就从椅子上蹦起来,再一看,顺着脖子往下流血。陈师傅先是三天两头儿替他给人家赔不是,后来一看实在不行了,就对傻四儿说,我干这行已经大半辈子了,这剃头房让人砸了倒是小事,主要是在街上丢不起这人,我陈明三号称陈一刀,在这缸店街上也算有名有姓,教出你这么个徒弟,跟门口儿的街坊实在没法儿交代。又说,我养了你这几年,也算对得起你了,你眼下力气也长全了,还是出去看看,能干点儿别的就干点儿别的吧。
傻四儿给陈师傅磕了个头,就从剃头房出来了。
这以后,傻四儿就在街上摆茶摊儿,冬夏两季也去拉冰。冬天的运河冰面能冻一尺多厚,有人去河上,把冰凿成二尺多长一尺多宽的冰块儿,拉到个不碍事的地方,挖个两丈多深几丈见方的大坑,一块一块码起来。码一层冰,铺一层稻草,最后再堆个土堆封起来。天津人把这叫“冰窖”。到夏天最热的时候,再把这冰窖挖开。这时的冰就值钱了,能卖出精米白面的价钱。傻四儿冬天去河上,等人家凿出冰,给拉到岸上来。夏天再去冰窖,帮着往外挖冰。但他的腿有毛病,冬天河上的冰面又滑,拉着费劲,再后来在冰上摔了一跤,还让冰块把腿砸了,人家就不敢用他了。傻四儿没了拉冰的差事,光摆茶摊儿又不够吃饭。这时,单街子上的“八方来”水铺正缺伙计。剃头房的陈师傅认识多来喜多老板,去替傻四儿说情,虽说他腿有点毛病,可水铺就在河边,挑水没几步儿,嘴哑,也碍不着挑水的事。多老板一听,不过是来水铺挑水,用谁都是用,也就做个顺水人情,答应了。
那年水铺的伙计李十二串通北门里白家的下人小榖揪儿偷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碗,后来这事儿发了,还把白爷惹恼了。事后,多来喜多老板就把这单街子上的水铺关了。这一下傻四儿又没事干了。剃头房的陈师傅给他出主意,归贾胡同南口儿有半间闲房,过去打更的刘二夜里常在这儿歇脚儿,现在没主儿,不如把这半间闲房收拾出来,自己开个水铺。
这以后,傻四儿就用这半间闲房开了个“吉祥水铺”。一开始只卖凉水,后来陈师傅请人帮着盘了个大灶,又置了铁锅,也卖开水。这里离河边不远,只一里多地,但傻四儿腿有毛病,对他来说就有点儿远了。每回挑水,只能挑半桶。开始也打满了,可挑着洒一道儿,到水铺也就只剩半桶了。后来街上的人跟他说,你这是费傻劲,出的是两桶水的力,最后却只剩半桶,还不如干脆就挑半桶。傻四儿这才算过账来。
这以后,再挑水也就只挑半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