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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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家后过去是个繁华之地,五行八作的铺子一家挨一家,各样的牌匾招幌花花绿绿,吃喝玩儿乐也一应俱全,夜里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如同白天一样。但自从闹这场兵乱,街上的买卖铺子就大不如前了。可胡同里的住家儿人口并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人一多,水铺的开水也就用得多。吉祥水铺是小水铺,只有一个灶眼儿,一口铁锅烧的水几壶就打完了。傻四儿一个人连挑水带烧水,起初还能支应,再后来就越来越忙不过来了。

洋人在老西开盖教堂的事一闹起来,东马路从早到晚聚的都是抗议示威的人。傻四儿一听街上的人说,是为洋人盖教堂,心里的火儿一下也起来了。

傻四儿最恨洋人的教堂,也恨洋教。

当初傻四儿喜欢上北大关的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叫小雪,她爸是个修脚的。小雪眼有毛病,一只眼的黑眼珠散在白眼珠里,天津人把这叫“玻璃花儿”。但傻四儿不嫌,还觉着小雪有这“玻璃花儿”反倒更好看。小雪她爸一见自己的女儿有人喜欢,也挺高兴。但小雪她妈看不上傻四儿。心里不乐意,嘴上却不这么说,只给傻四儿提了个条件。小雪她妈信洋教,就说,傻四儿娶小雪行,但也得信洋教。小雪她妈知道傻四儿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傻四儿曾对小雪说过,他虽是在娘娘宫长大的,可连中国的神鬼都不信,更别说信洋教了。果然,这时一听就拨楞着脑袋比画说,不信洋人那玩意儿。傻四儿并不知道,也就是他这句话,把小雪她妈惹恼了。小雪她妈认为,这傻四儿简直就是个魔鬼,他竟然敢把万能的主说成是“那玩意儿”。这以后,也就索性挑明了,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来小雪跟了个拉胶皮的。这拉胶皮的就比傻四儿聪明多了,一听小雪她妈提这个要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可答应是答应,娶了小雪以后,一次教堂也没进过,该不信还是照样不信。

傻四儿从这以后也就恨上了洋教,就因为这个洋教,小雪她妈才愣把他俩拆散了,再后来从恨洋教也就更恨洋人的教堂。这时一听街上的人说,洋人又在老西开盖了教堂,东马路上的人就是为这事闹起来的,于是水铺的水也不烧了,跑到东马路,从早到晚也跟着抗议示威的人一块儿罢工。一天晚上,傻四儿从东马路回来,累了一天正打算睡觉,杨灯罩儿来打开水。杨灯罩儿白天让人牵着游了一天的街,从东马路一直游到金钢桥,一路让人又啐唾沫又往身上扔各种垃圾,从头到脚流脏汤子,晚上回到家,想弄点儿水洗洗。这时一看水铺凉锅凉灶,水缸也见底了,也是心里正没好气,一下就跟傻四儿急了,骂他没事儿闲得蛋疼,洋人盖教堂跟他有嘛关系,放着水铺的活儿不干,跑去掺和这种没用的闲事。

他这一骂,旁边的邻居不干了。

水铺旁边的邻居这几天虽也觉着不方便,但傻四儿去东马路跟着示威,毕竟也是正经事,大伙儿也就都能担待。这时住水铺对门的李秃子从院里出来,指着杨灯罩儿的鼻子骂,你少喝一碗水能渴死啊,白天游街没游死你,又跑到这儿来找死是吗?

李秃子这一骂,旁边又有人说话了。

这说话的姓麻,叫麻新科,在一家小报馆当主笔,平时写些花边新闻之类的“豆腐块儿”。李秃子一骂杨灯罩儿,他不爱听了。这麻新科也信洋教,本来就看不惯在东马路抗议示威的人,觉着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洋人在天津盖教堂,是来传播西方文明,天津人这么闹不光没文化,素质低,也把愚昧的本性都暴露出来。又听说这杨灯罩儿因为替洋人说话,让东马路上示威的人打了,还牵着去游街,心里正为这事鸣不平,这时一听李秃子也骂杨灯罩儿,就过来帮着说话,说李秃子不该骂杨灯罩儿,傻四儿是开水铺的,不好好儿烧水,跑到东马路去凑热闹,说他闲得蛋疼还是好的,说白了就是吃饱了撑的跟着瞎起哄。

傻四儿这半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直没吭声,这时一听麻新科也说自己闲得蛋疼,一下就急了。傻四儿也不是好脾气,虽然腿有毛病,可从小爱看练武的,也能比画两下,这时朝麻新科走过来,突然一伸手就给了他一下。麻新科正跟李秃子讲理,没想到傻四儿会跟自己动手。这麻新科虽是个耍笔杆的,也有点干巴劲儿,腮帮子上挨了傻四儿一拳,回手也给了他一下。傻四儿毕竟腿脚有毛病,挨了麻新科的这一下晃了晃就一头摔在地上。这一下李秃子不干了。李秃子是在码头上扛大包的,过来一伸手抓住这麻新科的肩膀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推,麻新科一下就给扔出一丈多远。李秃子又跟过去,抓住脖领子把他提起来,对他说,你替洋人说话,这事儿先搁一边儿,我现在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听清了,以后你再敢动傻四儿一个手指头,我把你撅巴了塞进这灶里,让傻四儿当劈柴烧!

这时杨灯罩儿一见事情闹大了,早已经一溜烟儿地走了。

李秃子又转头对傻四儿说,你去东马路可以,可也别不烧水,东马路上的那些人罢工,是罢洋人的工,可你不烧水是罢咱自己的工,再说那些罢工的人也得喝水,你烧了水,不光街坊有喝的,也可以给那些人送去,这比你在那儿瞎掺和强多了。

傻四儿一听,这才明白了。

这以后,傻四儿就又在水铺烧水,烧了水再挑着给东马路送去。可挑开水不像挑凉水,凉水洒了,也就湿个鞋,开水一洒就把脚烫了。傻四儿烫了两回脚,再挑开水也就越挑越少。

这时来子已把“福临成祥鞋帽店”交给小福子,正在家闲着。一天在街上碰见李秃子。李秃子本来跟来子不熟,但跟蜡头儿胡同的刘大头熟,常听刘大头说起来子。后来在街上见了,俩人一说话也就慢慢熟了。这时一见来子就问,这一阵在忙什么。

来子也是随口答音儿,说没嘛事,在家闲着呢。

李秃子就说,这一阵傻四儿的水铺正忙不过来,每天得烧水,还得去东马路送水。又说,他自己得去脚行干活儿,有这心也没这工夫,来子要是没事,就去帮帮他。

这时来子也已听说了,东马路上的人抗议示威,是因为洋人在老西开盖教堂的事。来子常去吉祥水铺打水,跟傻四儿也熟。这以后,就每天来水铺,先帮傻四儿烧水,然后再挑着给东马路上的人送去。傻四儿腾出手来,也就一心一意忙水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