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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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七月,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海河的水就真上来了。先是进了街。这水一开始来得慢,只是一点一点洇着。但一天下午,突然就大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灌满整个街筒子。

跟着到傍晚,就出事了。

归贾胡同南口儿的西边有一家“华记布匹庄”。这布匹庄的门脸儿不大,里面却净是洋货,也是侯家后最早拉电线点电灯的铺子。但这铺子哪儿都好,就是里面比街上低,一进门先跳坑。这时街上一进水,铺子里立刻就灌满了。墙皮一湿,墙上的电线又连了电,火花儿噼里啪啦地一爆,就把纸糊的顶棚引着了,眨眼间就着起了大火。铺子里有几个伙计,岁数都小,没经过事,一见着火了自己先都跑出来。可这时,铺子后面的屋里还有个老太太。这布匹庄的掌柜姓华,老太太是华掌柜的老娘。华掌柜这个下午出去办事了,华老太太正坐在后面的屋里喝茶,就闻见一股子一股子的烟味儿。先还没注意,后来呛得喘不上气了,才知道是前面出事了。这时前面铺子的火已经越烧越大,架眼儿上的布匹有的有油性,有的有蜡性,一沾火也就都烧起来。街上的铺子最怕着火,一家儿一着,能借着风势烧一条街。这时旁边铺子的人一见,赶紧都过来帮着救火。但来子一过来,突然想起这铺子的后面还有个老太太,赶紧一低头就冒着烟钻进去。这时后面的华老太太已呛得快没气了,一听有人声,就拼着老命使劲叫唤。来子摸过来,一哈腰把华老太太背在身上,就摸着出来了。这会儿街上水会的人也抬着水机子赶过来。但这时水机子已经用不上,虽然满街都是水,可水里还漂着各种杂物,水机子一吸就堵了,想要拉一根长点的管子,水里又没法儿拉。来子一见就找了个洗脸盆,舀了街上的水直接往火上泼。旁边的人一看,这才意识到,眼下正是发大水的时候,还愁没水?立刻也都找了脸盆水桶一类的家伙儿,舀着水救火。

这一场火,华记布匹庄只烧了些布匹,倒没受太大损失。华掌柜这个下午是出去收账了。做买卖最怕世道不稳,发水着火,或赶上兵乱,本来欠钱欠得好好儿的,兴许就趁乱赖账。所以华掌柜一见要发水,就赶着出去收账。这会儿急火火地回来,一见自己的老娘正坐在铺子门口吃槽子糕,又听街上人说,是来子冒死把老太太背出来的,就扯住来子千恩万谢。

这时布匹庄里已成了个水坑。华掌柜一看,也没了主意。

来子发现,在旁边的街旮旯儿有半堵破墙。可墙破,砖还是好的。于是就去把这墙拆了,搬来砖,在布匹庄的门口垒了个半人高的埝。这一下就行了,不光能把街上的水挡住,铺子里的水也就能淘出去了。街上别的铺子和住家儿一看,觉着来子的这个办法挺好,也都跟着学。来子帮布匹庄垒好了埝,谁家再叫,就去帮着搬砖。后来墙旮旯儿的这堵破墙青砖拆完了。来子又找来一辆平板车,蹚着水,去西营门外的砖窑往这边拉砖。

等这场大水过去了,华掌柜就来包子铺找高掌柜。华掌柜知道高掌柜在街上人缘儿好,说话也占地方儿,且来子当初在包子铺干过,跟来子的关系最近,就想让高掌柜问问来子,往后是怎么个心气儿,总在水铺帮傻四儿挑水,也不是长事儿,要是还没想好事由儿,就想让他来自己的布匹庄当个大伙计。所谓大伙计,也就是伙计里领头儿的,在铺子里的身份仅次于二掌柜。高掌柜这时已上了年纪,怕自己想事不周全,别好心好意地又把事情办砸了,就来胡同里找尚先生商量,看这事儿,跟来子说还是不说,要说,怎么说。

尚先生听了想想说,要说,倒也能说。

高掌柜听出尚先生这话里好像有话,就让尚先生说明白了。

尚先生笑笑说,也没嘛说不明白的,只是,您先去问问小闺女儿,看她怎么说。

高掌柜听了看看尚先生,不明白为嘛去问小闺女儿。

尚先生说,这么说吧,小闺女儿要说,让您管这事,您再管,倘她说别管,咱再另说。

高掌柜听了又想想,笑着摇头说,看来真是老了,脑子跟不上了,我还是不明白。

但嘴上这么说,也知道不便再问,只好回来了。

让高掌柜没想到的是,他回来一问小闺女儿,小闺女儿果然不同意。但她虽不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说,隔行如隔山,来子又没在布匹庄干过。

说完这半句话,就不往下说了。

高掌柜一听,心里暗暗佩服尚先生。看来,尚先生的心里早已有数。可再想,还是想不出小闺女儿到底是怎么个心思,于是说,可他老大不小了,总不能给傻四儿挑一辈子水啊。

小闺女儿就不说话了。

高掌柜想了一天,还是想不明白,就又来找尚先生。

尚先生一听就笑了,这才说,要这么看,我是真猜对了。

几天前,小闺女儿偷偷来找尚先生,说在街上看见来子挑水,走道儿有点儿瘸,八成是闹水那些天,脚在水里扎了。她去药铺买了点儿药,让尚先生给来子。尚先生一听就问,你干嘛不自己给他?小闺女儿没接茬儿,只是反复叮嘱,千万别让来子知道,这药是她买的。

这时,高掌柜又问尚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尚先生这才说,这事表面看着,也就是华掌柜想让来子去他的布匹庄,其实没这么简单。华掌柜有个女儿,已经十七八岁,还没说婆家。这回来子救了华掌柜的老娘,又给他铺子帮了这么大忙,华掌柜在街上跟人说话时,已经露出来,以后想招个养老女婿,街上的人听了还都猜,他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有了目标。其实,他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心里怎么想,还用猜吗?尚先生说着又笑了,这华掌柜倒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不过您说得对,也得看缘分。

高掌柜一听,这才恍然大悟,问,小闺女儿是想让来子,还回包子铺?

尚先生点头说,可她想是想,心里也明白,这话,轮不到她说。

高掌柜频频点头,连说,明白了,这就明白了。

高掌柜把包子铺的生意交给了儿子,虽然儿子也已五十多岁,街上的人还是叫少高掌柜的。高掌柜见来子在街上给傻四儿挑水,也早有让他回来的心思。只是这事一直搁在心里没说,一是既然已把生意交给儿子,这事还得跟儿子商量;二来也是担心小闺女儿。当初高掌柜为他俩撮合这事儿,本以为是个两好儿合一好儿的事,结果却弄了个乱点鸳鸯谱。来子为这事,反倒在铺子待不下去了。来子从铺子走了以后,高掌柜一直想问小闺女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但几次要问,也没问出口。小闺女儿也就一直没再提这事。现在听尚先生这一说,再想想这次问小闺女儿时,她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高掌柜的心里也就明白了。

高掌柜回来,跟少高掌柜的一商量,少高掌柜的也早知道来子的为人,当然愿意让他回来。但高掌柜这回长了记性,还是想把事情办稳妥。他担心的是,现在毕竟还不知来子是怎么个心气儿,倘跟他一说,再让他驳了,自己已经这把年纪,总有点儿伤面子,况且来子正给傻四儿的水铺挑水,傻四儿的腿脚儿又不好,跟来子说这事儿,也有挖人家墙脚儿之嫌。这样想来想去,就干脆先来找傻四儿。傻四儿嘴哑,腿瘸,心里却透亮,高掌柜一来,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不等高掌柜开口就比画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来子在水铺挑水总不能挑一辈子,知道他在包子铺干过,只要他自己愿意回去,当然是好事,从他当初在鞋帽店时就看出来了,做买卖,他是把好手儿,这也是高掌柜手把手儿教出来的。

高掌柜见傻四儿的嘴虽笨笨磕磕,却能说出这样一番入情入理的话,心里挺感慨,看来这傻四儿并不傻,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于是笑着摆手说,买卖上的事可不是教出来的,是天生的。又说,你要这么说,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既然这样,你就帮我问问他吧。

傻四儿也笑了,比画着说,还是您自己问吧。

高掌柜想想也是,既然人家已经答应了,总不能逮着蛤蟆再攥出尿来。但再想,倘让傻四儿问,这事儿总还有个退身步儿。就说,还是你帮着问吧。

傻四儿叹口气,笑着冲高掌柜打个嗨声,算是答应了。

当天下午,傻四儿就跟来子说了。来子知道高掌柜上午来了,一听傻四儿说,才知道是为这事。傻四儿比画着说,这也是好事,你在这儿挑水,也就是有碗饭吃,再怎么说也不叫个正经事由儿,你本来在包子铺干得好好儿的,后来为嘛走,我多少也听说过,再后来你虽说又从鞋帽铺出来了,可买卖已经学成这样儿,总不能最后落个半羼子。

来子听了,吭哧了一下说,这事儿,容我再想想。

傻四儿乐了,一拍来子,意思是知道他想嘛。

来子看看傻四儿。

傻四儿用手比画,你是不想见小闺女儿,对不?

来子就不说话了。

傻四儿说,高掌柜是明白人,他让你回去,你听他的就是了。

来子又看看傻四儿。

傻四儿咧嘴冲他笑笑。

来子的心里有点儿酸,说,好吧,我一有空儿就回来,还帮你挑水。

傻四儿乐着点头,拍拍来子比画着说,行,你来了,我也能省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