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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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子发送了小闺女儿,本想让小回留下。大虎也说,眼下外面的局势不稳,天津也乱,不让小回再出去了。但小回坚持要跟来子回天津。来子知道,她心里是惦记田生。来子这次来,见到小闺女儿,又把她发送走了,心里也就想明白了,这一明白,也就都看开了。人这一辈子,真能看上一个人,打心里喜欢,喜欢得除了这个人,就不能再是别的人,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跟人们常说的缘分还不是一回事。一个人,跟他有缘分的人也许不止一个,但真正对上眼的,这辈子只能是一个。自己跟小闺女儿就是这样。真论缘分,也就是那两个晚上。可就算缘分尽了,最后她走,还是自己来送她。而且就算送她走了,自己这辈子,心里也不会再装下别人了。来子想,要这么想,就不必再拦着小回了。

来子带着小回回到天津,到侯家后已是晚上。来到鞋帽店的门口,一下愣住了。就见铺子的大门已经十字交叉地贴上了封条,还盖着红漆大印。旁边的窗板也都已封上了。

来子这才知道,铺子出事了。

这时来子最担心的还不是铺子,是申明和田生。鞋帽店只是卖鞋卖帽子,不会招谁惹谁,要出事,最有可能的就是申明和田生。小回一看也急了。小回毕竟年轻,没经过事,一着急就哭起来,拽着她爸说,这可怎么办啊,田生他们是不是都给抓起来了?

来子赶紧拉着小回离开铺子门口。来到街边,想了想,就对小回说,现在到底怎么回事还不知道,蜡头儿胡同你也别去了,我现在就送你回武清。

小回一听不干,一定要见了田生再走。

来子急了,瞪着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都嘛时候了,还要见田生?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出了嘛事都说不定,你上哪儿去见他?

小回一见来子真火了,才不敢再吱声了。

来子连夜把小回又送回武清的北藕村。见了大虎,把天津那边的事大概说了一下。又叮嘱小回,没有他的话,不许再去天津。交代完就又匆匆赶回来。

来子回到天津,已是第二天中午,这时还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贸然回蜡头儿胡同,就一直在街上转悠,想着万一碰见个熟人,打听一下。转到归贾胡同南口儿,正往里走,就觉着身后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一回头,是王麻秆儿。原来王麻秆儿早就看见来子了,刚才在街上,没敢叫他,就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来到归贾胡同里,看看前后没人,才紧走几步追过来。来子一见王麻秆儿就急着问,铺子到底出嘛事了?

王麻秆儿一把拉住他,来到个角落,才把这些天的事说了。

王麻秆儿说,来子刚走的几天,铺子本来没事。他晚上有时也过来,给申明和田生送点吃的,顺带着看看他俩有嘛事。申明和田生那几天一直挺忙,经常出去,有时晚上也不回来。但有一次,田生大白天就回铺子来。王麻秆儿正好看见,就跟田生说,以后,白天最好别这样回来,过去这鞋帽店开着板儿,有买鞋买帽子的出来进去,他和申明回来还不显眼。可现在不行了,铺子的生意歇了,一歇生意再有人进出就可能有人注意了,只要一注意,也就可能看出事来。这以后,田生和申明也就更小心了。但没过两天,牛帮子突然来到鞋帽店。王麻秆儿自从来子带着小回去武清,平时没事,就一直在这铺子附近转悠。一来是为申明和田生望风,随时有事,好赶紧告诉他俩,二来也是替来子盯着这铺子。这时一见牛帮子来了,也就注意了。牛帮子进铺子转了一圈儿,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他看见王麻秆儿正扛着一把儿鸡毛掸子在街上转悠,就过来叫住他,问,这铺子怎么歇业了?

王麻秆儿一听乐了,看看他说,这铺子又不是我的,我怎么知道。

牛帮子又问,铺子歇了,里边还住着人?

王麻秆儿一听,心里一惊。牛帮子这样问,说明他已看见了申明和田生。但王麻秆儿的脸上没敢露出来,说了一句,这得问你哥去,也许还有伙计,要么就是来催账的,说不清。

这样说完,就扭头走了。

王麻秆儿开始紧张起来。这时已听街上的人说,牛帮子跟着“二饽饽”说了相声。“二饽饽”成立了一个“饽饽社”,整天在南市的茶馆园子替日本人演出。牛帮子就跟这些人混在一块儿。还有人说,他现在已跟日本人扯上了关系。要这么说,他这时突然来鞋帽店,又打听铺子里的事,这肯定就不是好事。王麻秆儿想,得赶紧告诉申明和田生,这铺子不能再呆了。想到这儿,就等在铺子附近,一动不敢动地盯着。他想的是,只要看见申明和田生回来,就想办法告诉他们,别再进这铺子了。可一直盯到晚上,也没见申明和田生回来。

天大黑时,就见牛帮子又来了,这回还跟来一个大脑袋蒜头儿鼻子的胖子。王麻秆儿认出来,这人就是在南市说相声的“二饽饽”。王麻秆儿远远看着,就见牛帮子和这“二饽饽”先进了铺子,在里边呆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可他俩没走,在附近一个墙角的黑影儿里站着。过了一会儿,就见申明回来了。王麻秆儿看着申明朝铺子走过去,想过去拦,可这时牛帮子和“二饽饽”肯定也已看见他,再想拦已经晚了。于是就这么眼看着申明进了铺子。再看牛帮子那边,就见“二饽饽”跟牛帮子说了几句话,然后留下牛帮子就匆匆地走了。

这时王麻秆儿突然想起来,来子曾说过,为保险起见,在铺子里面绱鞋的大屋后墙,还留了一个后门。但这后门不常开,也不走人,所以也就没人注意。王麻秆儿赶紧绕到铺子后面。这后门果然没锁。从这个后门进来,来到暗室,赶紧把外面的事跟申明说了。申明一听就知道这地方暴露了,立刻收拾起所有的东西。从后门走时,又叮嘱王麻秆儿,让他把一把笤帚立在铺子门口儿,这样田生或别的人再来,一看就明白了。

王麻秆儿送走申明,想了想,觉着笤帚这事儿不太好办。牛帮子这会儿正盯着这铺子,倘自己拿着把笤帚过去,立在门口,牛帮子肯定得注意。可这个时候,田生又随时可能回来。王麻秆儿朝远处一看,就有了主意。这时打更的刘二正一边敲着梆子,拉着一辆排子车过来。刘二也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子板儿还硬实,到了晚上,还是一边打更,给街上的买卖铺子倒脏土。王麻秆儿就朝他走过去。刘二这个晚上刚喝了点儿酒,一边拉着车,敲着梆子,嘴里还哼哼唧唧的。见王麻秆儿迎面过来,就乐着说,这么晚了,谁还买你的鸡毛掸子啊?

王麻秆儿掏出几个零钱塞给他说,帮个忙。

刘二说,说吧,只要别耽误我打更就行。

王麻秆儿说,这儿有把笤帚,你一会儿路过鞋帽店,顺手给立在门口儿。

刘二听了,看看王麻秆儿手里的这把笤帚,眨巴眨巴眼问,这是要干嘛?

王麻秆儿说,这叫断道儿,这鞋帽店的牛老板,你认识吗?

刘二说,不就是来子吗?

王麻秆儿说,我穿他一双鞋,说好等有了钱就给,可他一直催,就跟我要赖账似的,都是这么多年的街坊了,一双鞋,值当的吗?我越想越气,这种人,以后跟他断道儿了。

刘二这时喝得晕晕乎乎儿,没再说话就把这笤帚接过去了。

王麻秆儿还不放心,一直远远看着。就见刘二路过鞋帽店时,把这笤帚立在门口儿了,心里才踏实。果然,牛帮子跟着就走过去。他看看这把笤帚,又看看拉着车走远的刘二,看样子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又过了一会儿,就见一辆军用卡车开来了。车一停,跳下一群日本宪兵,闯进鞋帽店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然后出来,就把铺子的门窗都封了。

来子这才明白,自己这铺子,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王麻秆儿说,是啊,你也小心,先别回去了。

说着,又摇头叹了口气,你啊,怎么会有这么个兄弟!

来子刚要再说话,王麻秆儿已经扛着鸡毛掸子转身走了。

来子在街上转了一下午。天大黑时,在街边吃了一碗烩饼,心想,总不能一直这么呆在街上。又想,牛帮子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兄弟,总不会连亲哥也害。

这么想着,就还是回蜡头儿胡同来。

但刚到家门口,就听身后有动静。还没回头,两个胳膊就被人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