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这年一进八月,北藕村旁边的张楼村着了一把火。火是从豆腐房黄掌柜的家里烧起来的。这时黄掌柜刚死。黄掌柜的儿子已把这豆腐房盘给了张同旺的三儿子张夏荷。黄掌柜的儿子叫黄文清,是个村塾先生。黄文清跟张夏荷已交割完,黄文清拿了钱,张夏荷也拿到了契约,只是还没盘点铺子。就在这时,豆腐房让一把火烧了。这一下,已经说好的生意就翻车了。张夏荷认为铺子还没盘点,没盘点就不算接手,既然还没接手,这铺子烧了就该算是黄家的,所以想往回要那笔钱。黄文清则认为,手续都已交割完了,契约也签了,这铺子就应该已是张家的了。既然是他张家的,盘没盘点也就是他自己的事,跟黄家没任何关系了。但黄文清自己这么说行,张夏荷却不认这个账。他一不认账,黄文清就有麻烦了。张家的这三个儿子,当初张同旺死时为分家产打成了热窑,可再怎么打也是自己家的事,现在跟黄家一闹起纠纷,就都冲黄家来了。黄文清是一个人,当然闹不过张家的兄弟三个,知道虽然理在自己这边,毕竟人单势孤。但黄文清是教书先生,虽人单势孤,却有脑子。
当时日本人驻扎在落垡的是“大龙部队”。这时“大龙部队”已撤走了,接着就有消息传来,日本人已经无条件投降了。又过了些日子,上边就传下话来,让各村各乡自行清理,凡是跟日本人打过交道儿的人家儿,限期主动去公所登记,乡邻有了解情况的也可以举报。张家的大儿子张春贵在运河上养了三条船,曾给日本人运过军需物资。二儿张秋阳在县城开了两个货栈,也跟日本人做过生意。张家老三张夏荷就更不用说了,跟炮楼上一个叫山田的日本军曹是朋友,经常把这军曹请到家里来喝酒。但这时自行清理,张家的这三个儿子却都没去登记。黄文清得知这个消息,一纸举报信投到县里。当天下午,张楼村就来了一队当兵的,把张家的这三个儿子都捆走了。这当口儿,“汉奸”的罪名比什么罪名都大,最轻也是枪毙。张家一下子塌了天,这三个儿子的女人哭成一团。也就在这时,债主子一看张家要败了,立刻都上门来要账。张家到了这时自然谁都不敢惹,有来要账的就赶紧还钱。
也就在这时,小回的舅母白玉兰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小回她妈小闺女儿嫁到张家,张同旺曾许诺,等他百年之后,把天津南市的那爿绸缎庄给她。张同旺是个有脑子的人,担心自己死后,几个儿子不认账,还特意给小闺女儿写了一个字据。后来张同旺死了,他家老二把这绸缎庄卖了,果然不认这笔账了,一分钱也没给小闺女儿。小闺女儿拿出张同旺留下的这个字据,这老二还是不认,说不是他爸的笔迹。小闺女儿直到临死,还在念叨这个字据的事。但这白玉兰更有心计,小闺女儿一死,就把这张字据偷偷留下了。现在一看是时候了,就来到张家,把这字据拿出来给张家老二的老婆看。张家老二的老婆当然还记得这事,也知道,张家现在已是破鼓乱人捶,谁也惹不起,只好硬着头皮给了白玉兰一笔钱。
白玉兰得了张家的这笔钱,却并没声张。她也明白,这钱是以小闺女儿的名义要来的,就算现在小闺女儿没了,可人家的闺女还在,也应该给人家的闺女。于是警告大虎,这事不许告诉小回。大虎窝囊,虽知道自己这外甥女儿现在日子过得艰难,又无依无靠,也就不敢说。白玉兰先把自己男人的嘴封住了,接着就想下一步。小回这两年独自住在老宅这边,只靠卖绣活勉强吃饭。这时白玉兰就过来找小回。小回这几年很少去大舅那边,跟白玉兰更一直没来往,这时一见她过来,就知道没好事。但白玉兰倒像挺亲近,还特意给小回拿过一个绣绷子,说去镇上时特意给小回带回来的。小回不想跟这女人费口舌,就问她到底有嘛事。
白玉兰这才问,外面的事,你听说了吗?
小回问,嘛事?
白玉兰说,日本人已经投降了。
日本人投降的事,小回去镇上交绣活时已经听说了。
白玉兰说,这回,你可熬出来了。
小回看看她。
白玉兰说,当初你爸,是让日本人抓走的,现在日本人完了,你爸也该回来了。
小回听了没说话。其实小回一听日本人完了,心里一直想着这事。当初她爸跟她说,没有他的话,不许去天津找他。后来田生来了,才知道,她爸已让日本人抓去了。现在日本人完了,她一直想去天津,一来打听她爸的消息,二来,也想去找田生。这时白玉兰一说,也就说到她心里了。白玉兰见小回没说话,就知道她也有这个心思,立刻又说,这几天,她舅要去天津办事,她要是想去天津,正好可以跟她舅一块儿去。
小回一听,立刻就答应了。
大虎这趟去天津,其实没事。白玉兰让他去,就是想借这机会把小回带走。小回跟着大舅来到天津,大虎把她送到侯家后,自己就回去了。侯家后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街上的买卖铺面更少了。小回想了想,现在能找的认识人,也就是尚先生。于是就来到蜡头儿胡同。
小回一进胡同,就看见了尚先生。尚先生还在胡同口的墙边摆摊儿,给人代写书信,也卖香烛纸神祃儿。尚先生这时已快九十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只是眉毛胡子都白了。这时一抬头,看见小回,立刻哎呀一声说,孩子,你怎么来了?
小回叫了声太爷爷,眼泪就流下来。
尚先生立刻把摊儿收了,带着小回来到街上的一个小铺儿,给她要了一碗素烩饼,坐在对面,一边看她吃着问,你这几年,一直在武清老家?
小回点头说,是。
又问,这次来干嘛?
小回说,找我爸。
尚先生听了沉吟一下,问,你爸的事,你没听说?
小回忙问,我爸怎么了?
尚先生叹口气,才告诉小回,她爸已经没了。
小回一听,刚吃到嘴里的一口烩饼不嚼了,愣愣地看着尚先生。
尚先生又摆摆手,打了个嗨声,告诉小回,那年来子关在“红帽衙门”,一直没放出来。后来日本人把他和一些人押到塘沽。直到上了海船,才知道,是要送他们去日本当劳工。来子一听,死活不肯去。跟他同船的人也都说不去。日本人见来子带头闹事,就把他捆在甲板上。但船一开,他还是找个机会跳海了。当时跟他一块儿跳海的还有几个人。有一个活着跑回来,才把这事说了。小回一听,就趴在桌上哭起来。
尚先生说,别哭了孩子,你爸死得有志气。
小回说,我爸,不会水啊。
尚先生说,他这一跳,就没打算活,咱天津人里,他是好样的。说着又摇摇头,现在咱这胡同里,老人儿已经没几个了,王麻秆儿也死了。
小回问,麻秆儿爷爷,是怎么死的?
尚先生说,他当初让日本人抓进红帽衙门,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一挨打,没几天就死在里边了。说着,又苦笑了一下,不过这王麻秆儿,也真有他的。
小回问,怎么?
尚先生说,他直到临死,还差点儿拉个垫背的。
王麻秆儿胆小,身子也弱,只让日本人打了一回就剩半口气了。可他人迷糊了,嘴里还一直念叨“二饽饽”。日本人不明白,问他,“二饽饽”怎么回事。他说,他跟“二饽饽”还有一笔账,“二饽饽”欠他三块大洋。日本人好奇,问他,这三块大洋是什么钱?王麻秆儿就说,“二饽饽”曾让他搞一张日本人在东局子的军用机场地形图,说是有人要,答应这地形图到手,给他三块大洋。可后来他真把这地形图拿来了,“二饽饽”却一直不给钱,说要这地图的人没给他钱,他也就给不了王麻秆儿。王麻秆儿说完这话,没两天就死在大狱里了。可他死了,留下的这几句话也差一点儿要了“二饽饽”的命。日本人突然去家里抓“二饽饽”。当时“二饽饽”出去了,只有二闺妞和牛帮子在家。日本人把他家翻了个遍,没搜出有用的东西,就把牛帮子抓走了。牛帮子这时已吓傻了,不知日本人为嘛突然翻脸,在里边哭着说,他从来没干过有损大日本皇军的事。日本人关了他几天,见他整天哭,还吓得直拉稀,把牢房里弄得臭烘烘的,已经进不去人,这才把他放出来。这时“二饽饽”已得着消息,也不敢回家了,在外面找个地方藏起来。直到日本人投降,他才出来露面儿。但没过几天,他和牛帮子,还有那个“饽饽社”里的人,全被当成“汉奸”给抓起来了。
这时,小回才想起问,鞋帽店怎么样了?
尚先生说,这铺子,现在是保三儿管着。
小回当初在铺子里时,听她爸说起过保三儿这个人。
尚先生说,你先把饭吃了吧,我再带你去铺子那边看看。
小回这时已没心思吃了,从小饭铺出来,就跟着尚先生来到鞋帽店。
鞋帽店的门脸儿没变样。当初的牌匾是请尚先生写的,现在还是这块牌匾。那时来子干净利索,铺子的门窗玻璃,总让伙计擦得一尘不染。现在看着,也还是这么干净透亮。小回一进铺子,柜上站着个小伙计。这小伙计也就十几岁,看看小回问,要买嘛?
小回说,找保三儿。
小伙计一听就进里边去了。一会儿,保三儿出来了。保三儿这时已六十多岁,但身板儿笔直,还是当年拉胶皮的打扮儿,上身穿着月白色的布褂儿,下面是蟹青的灯笼裤儿,扎着腿带子,穿一双黑洒鞋,看上去挺利落。小回上下看看他,问,您是保三儿?
保三儿也没见过小回,说是啊,你找我?
尚先生说,这是来子的女儿,叫小回。
小回说,我爹是牛全来。
保三儿早知道小回,这时一听就笑着说,哦,小回啊!
小回笑笑,说,我该叫您嘛呢?
尚先生说,叫伯伯就行!
小回就叫了一声,伯伯。
保三儿说,这回总算行了,我可把本主儿等来了。
保三儿告诉小回,这鞋帽店当初让日本人封了,也就一直这么封着。后来风吹雨淋,门窗上的封条都掉了,日本人好像也把这事忘了。这铺子就一直这么闲着。日本人投降以后,有一天,突然来了几个人,把这铺子的门打开了,收拾里边的东西。当时保三儿正好从这儿过,一看铺子里有人,以为是来子回来了。可过来一看,不认识。就问这几个人,这是要干嘛。这几个人说,是政府派来的,清理没主儿的铺子,要逐一登记。保三儿一听这话头不对,问,你们怎么知道这铺子没主儿,听谁说的?这几个人说,政府规定,凡是没人管理的商铺,一律视为日本人留下的,都要收归国有。保三儿立刻说,这铺子是中国人的,当初的老板姓牛,让日本人抓去了,可人家牛家还有后人,说不定哪天还回来,怎么能说这铺子没主儿呢?
说完,就把这几个人轰走了。
保三儿担心再把这鞋帽店当成没主儿的铺子,这以后,在家闲着也没事,索性就过来,把铺子收拾出来了。当初铺子还有一些货底儿,保三儿就把这些货底儿盘出来。保三儿说着,又一指旁边的小伙计,这是我一个本家侄子,叫小满,他在这儿不拿月钱,就管三顿饭。
小回听了,眼里噙着泪说,伯伯,我真得替我爸谢谢您!
保三儿摆手说,我跟你爸,可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再说,自从小日本儿投降,这帮王八蛋一走,天津又来了不少捡“洋落儿”的,我不能看着这铺子让他们当“洋落儿”捡了。
保三儿说着,吩咐小满上板儿,铺子打烊。
这时尚先生看看没什么事,就先回去了。
保三儿又冲小回招了下手说,你过来。
小回就跟着保三儿来到后面。刚一过来,小回就看见了当初的那个货架子。
保三儿站住了,转过身说,还有个事儿,得跟你说。
这时小回已明白保三儿要说什么,点头说,我知道。
保三儿看看小回,你知道?
小回说,当初我爸,就是为这个出的事。
保三儿说,既然你知道,也就不瞒你了,今晚,还有人过来。
小回忙问,谁?
保三儿说,来了你就知道了,兴许你认识。
天大黑时,保三儿让小满在后面的伙房熬了一锅稀饭,又去街上买了几个两掺儿的大饽饽。三个人正在后面吃饭,就听外面的铺子有动静。保三儿立刻放下筷子出去了。
一会儿,保三儿回来了,冲小回招手说,你过来。
小回就起身跟着过来了。保三儿拉开货架子,开了暗室的门。小回进来一看,愣住了。暗室里站着个人,竟然是田生。田生看着小回,只是笑。小回一下子扑过来,看看旁边有保三儿,才没抱他,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这几年都在哪儿啊,怎么一直没消息?
田生告诉小回,他当初从北藕村回来,没过几天就离开天津去外地了。也是最近,才又回来。田生对小回说,现在全国的局势已经大变,可天津的情况,也更复杂了。
小回问,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田生说,看样子,暂时先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