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治平是彭大鹏的学长,早他两年毕业。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人,人生一大快事尔。
久别重逢,自然少不了张狂一下,夸张的拥抱、肉麻的相思之言过后,齐治平说:“听说进来了几个大中专毕业生,其中有你彭大将军,你看这破事儿缠着,也没顾上去看你。”
“行了吧你,别虚情假意的了。”
“你不信呀?不信你看看?”齐治平一副被冤枉的样子,指着绘图板让彭大鹏看。
彭大鹏凑过去看图纸。看了半天,望着齐治平说,“你这是什么呀,不会是航空母舰吧!”
齐治平指了指图纸上方的标题,说:“在这儿呢,不识字呀!”
彭大鹏看一眼标题,是一份家用微型榨汁机设计图。“真有意思,”他抬头瞅一眼齐治平:“又是给人家绕铁丝网,又是生产家用器械,以后这机修厂也不要叫了,干脆叫铁匠铺得了。”
齐治平讪笑一声:“别说风凉话好不好,说不定以后你想干这个还没得干呢。”
彭大鹏脸上掠过一丝忧愁,点点头:“也许。”之后他关切地问,“你大概还没吃饭呢吧?”
齐治平两手一摊:“客户像催命鬼似的,只有革命工作在先,吃饭在后了。”
彭大鹏竖起大姆指:“真模范,应该给你发枚五一劳动奖章。”
“得了吧你,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齐治平一改调侃的口吻,正经道,“过去跟着计划走,生产什么,生产多少,都按上面下达的计划组织生产。生产的产品也由公司调配。只要完成计划任务,就可旱涝保收。那时候你可以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现在不行了,‘计划’吃不饱,剩下的只好自己找,逮着什么做什么,好不容易逮住一单,你要误了人家,人家可就拿合同说事,说退就给你退了,知道吗!”
“哦,是这样。”彭大鹏自言自语,“看来在这还真不好混呢。”
“你以为呢,”齐治说,“不说这些了,初来乍到的,生活上有什么问题?房子收拾清楚没有?”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一位姓李的姑娘帮我拾掇清楚了。”
“是李尔娇吧?”提到她,齐治平好像有点敏感似的。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齐治平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我只是好奇,你这进厂不到24个小时,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四个字:邂逅相遇。”
“哦?”
于是彭大鹏就把邂逅李尔娇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
听完彭大鹏的报告,齐治平狡黠地笑笑,直接了当地问:“不会是你看上人家了吧?”不容彭大鹏插嘴,他教诲道,“姑娘没有问题,但她妈是有点名头的,交道不好打。我告诉你,李尔娇谈过两个,全让她妈给搅黄了。”
“是吗?”彭大鹏刚想问问她妈怎么个有点名头,转而一想,自己又没有跟她怎么着,犯得着管她妈的事儿?
齐治平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既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白,又觉得有义务提醒自己的学弟,于是他说:“你要看上那丫头了,最好先讨好丈母娘,不然会很麻烦的。”
“这话说得毫无由来。好了,不扯这么远了,你还没有吃饭呢,要不要我陪你去吃点?”
“不用了,”齐治平说着,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饭盒来,放到桌子上,“全在这儿呢,连门都不用出。”
“够辛苦的呀。”
“没什么,咱们还年轻,这点苦不算什么。”齐治平轻描淡写地说,示意彭大鹏,“你也来点?”
“免了,我吃过了。”
“那我吃了?”齐治平低头吃饭。彭大鹏坐在他对面,默默地看着他,想到了许多许多。
进入机修厂,意味着他的人生从学生状态进入社会状态。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你必需按照厂里的安排,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像一颗螺丝钉,已经被拧到这部机器的某个部位,你就得在这个位置上发挥作用。也只有在这个位置上发挥作用,直到派上新的用场。他在见习期,他的位置在技术科,作为齐治平的助手,协助齐治平工作。
微型家用榨汁机上了生产线。作为一个工业产品,虽然简单,但工艺流程几乎一个都不能少。第一道工序当然地进入翻砂车间,翻砂工人做好模具,之后炼铁、浇铸,做出零部件毛坯。毛坯送进金工车间,经过车、铣、刨、磨、镗等一道道工序,将成型的零部件送进喷漆车间喷漆后,送进装配车间组装,组装后的整机流进包装车间打包,最后入库,等待发往客户所在地。所经历的这一道又一道工序,一个又一个环节,都要经过检验,检验合格后才能进入下一道工序。
为了尽快熟悉厂里的工艺流程,掌握各个车间的生产规律,彭大鹏跟随这些金属物件,在每个车间往返出入,查看图纸,严格按照设计要求,对每一道工序进行严格把关。这天,他在金工车间完工的一批产品中发现有一个孔径尺寸超出设计要求的极限偏差。
他去找检验员李尔娇,推开检验室的门,李尔娇正拿着卡尺测量一个部件的孔径。
“你重新测量一下这个!”
李尔娇抬头看一眼他,继续手头的工作:“放那儿等着,没看见我忙呀!”
“你先把手里的活放下,放下!”彭大鹏严肃道,把他手里的东西放到测验台上,“你先量量这个!”
“怎么,有问题呀。”
“我也持不准,所以才让你重新测量呢。”
“嗨,我以为什么军国大事呢。”说着,她放下手里的活,测量他带来的那个部件。
“主要是这个,”彭大鹏指着疑似有问题的那个孔说。
李尔娇用卡尺卡到那个孔上。彭大鹏凑上去看卡尺上的读数,轻声读出了那个读数,接着把设计要求的最大偏差念道了一遍,对李尔娇说:“看看,是不是超过了设计所允许的最大偏差?”
“嗯,是有点过了。”李尔娇对此有点不在乎的样子。
“既然如此,马上停工!”彭大鹏正色道。
“什么?”李尔娇睁大眼睛,脸上掠过一抹惊异的神色,“这批货要得紧,误了工期谁负责任?”
“现在不是讨论谁负责任的问题,而是要保证产品的质量。”彭大鹏毫不相让。
李尔娇噌地站起身,怒目道:“彭大鹏,你想干什么?你以为这是卫星还是导弹?一个家用榨汁机,出这么点偏差,能死人呀还是怎么的!”
彭大鹏强忍着愤怒,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说的不错,一个家用榨汁机,要求肯定没有卫星高,也没有导弹高。但设计要求的公差已经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了。现在是超出了公差要求的范围,这个产品就是次品,就不能从这个车间出去。你是检验员,你应该懂得这个。”
“我不懂,可你也不能一根筋。”李尔娇嘟起小嘴巴,赌气似地坐下来,补了一句,“你太不尽人情了,没有办法跟你说。”之后便像个没嘴的葫芦,再也不理他了。
“好,你不接这个茬,我只有向科里汇报了。”彭大鹏拿起他带来的那个部件,就往外走。出了门,他转身对李尔娇说,“这是工作,我是对事不对人,不是冲着你来的,还望你能理解。”李尔娇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侧过身,好像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
彭大鹏推开技术科的门,把那个部件放到齐治平的绘图板上,端起傍边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水,指着那个孔径,直言道:“这个孔径超出了设计要求的最大公差,我要求停工,可咱们的检验员说这个产品既不是卫星也不是导弹,一个家用榨汁机而已,死不了人的。”他扫一眼另外几位技术员,“你们不会也这么认为吧?”
几位技术员围拢过来,齐治平看看图纸,拿卡尺测了一下,说:“问题还是比较明显的。”
“既然问题比较明显,”彭大鹏说,“我建议停下来,等问题解决以后再开工。”
齐治平望着几位技术员,征求他们的意见:“你们认为呢?”
几位技术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位从齐治平手中接过卡尺量了一下,互相嘀咕了几句,这位发话道:“这要看对产品的整体功能有没有影响,如果有影响,会影响到什么程度?齐治平是它的设计师,他最有发言权。”
齐治平挠着头,做思考状。他说:“估计对它的实用功能影响不大。但这个孔径过大,用起来噪音和稳定性可能达不到设计要求。”
“比起市场上那些假冒伪劣产品,算不了什么,”另一位技术员说,“使用它的人也感觉不到这点,我看就下不为例,下个批次注意一下,纠正过来就行了。”
彭大鹏瞅一眼他,质问齐治平:“你是怎么想的?”
“从技术角度讲,应该是要解决的。”齐治平有点为难地说,“可这批货客户催得紧,要是返工,一定会影响工期,如果按时交不了货,会严重影响机修厂的信誉的。”
“信誉?”彭大鹏说,“我认为产品质量比能不能按时交货更加重要。再说咱们都是吃技术饭的,在技术问题上,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的呢!因此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停工!”
几位技术员见彭大鹏和齐治平杠上了,再不好表态,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忙自己的事。彭大鹏咄咄逼人,非要齐治平表态不可。齐治平挠着头考虑了半天,说:“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停工返工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你得容我向头儿汇报,看他怎么说。好不?”
“好,你得快点,耽误的时间越长,生产的次品就越多,厂里的损失也就越大。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好啦,我的大将军,”齐治平略有不满地说,“一涉及到技术问题,你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点情面都不顾及。”说着他拿起图纸和那个部件,带着彭大鹏去找科长。
科长的态度基本认为该问题可以忽略不计。彭大鹏据理力争,上升到技术道德和机修厂的生死存亡的高度和他争辩。科长负不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最后妥协,去找分管技术的副厂长。讨论了半天,彭大鹏这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点妥协的余地都不给。副厂长无奈,自己也难做决断,就带着科长他们去请示厂长。
厂长认真听取了各位的陈述,做出决断:因此事重大,任何个人都无权决定,故提交厂务会议讨论决定。
厂务会议的决议令彭大鹏满意:这个批次的不合格产品一律返工,技术科拿出补救方案,力争把损失减少到最少。而对造成损失的相关人员,也做出了处理意见,其中金工车间的检验员李尔娇,扣发她半月的工资,在本车间职工大会上做出深刻检查。
一路过关斩将,对本次质量事故的处理终于遂了彭大鹏所愿。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他把李尔娇给得罪了。她是他进厂见到的第二个人,并且为他忙了半天,滴水之恩不报也罢,还将她推上“被告席”接受“审判”,在她心中,彭大鹏完全是恩将仇报,以怨报德,什么东西都不是。这点,彭大鹏是完全清楚的。
他闷闷不乐,饭后匆匆回到宿舍,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愿见人,尤其不愿见金工车间的人,特别是那个李尔娇,简直就无颜以对。他躺到铺盖卷上,双手撑着有点麻木的脑袋,眼望着天花板,反复内审自己:难道自己错了吗?没有,发现质量问题,坚持去纠正它,这是一个技术人员的道德底线,一旦突破,还怎么在这世上安身立命?可为此而得罪了人,这是个人情社会,不讲人情礼义,同样难以安身。再怎么着,至少把与李尔娇的这个关系给修夏了吧!这样想着,他猛地翻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锦囊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