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鹏并不知道彭家在长久的等待中派出了打探消息的使者。可惜与他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娶亲队伍在天黑之前空手返回彭家湾,站在庄门口望眼欲穿的亲友中,彭妈妈最先发现了有气无力狼狈而回的吉普车。她迎着吉普车急忙跑过去,远运就发现吉普车风挡玻璃上的大红双“喜”字没有了,车头上挂的绸缎花蛋也没有了。她再没有力气往前挪动半步,站在那儿,眼前一片黑暗。
亲友们跑过来扶住她,吉普车缓缓地停到他们面前。彭大鹏跳下车,上前抱住彭妈妈,说了声“对不起,妈!”眼泪便很没出息地汩汩流了下来,打湿了妈妈的肩头……
在场的邻里乡亲听天书一样听完彭大鹏他们的叙述,无不称颂他的义举而为他失败的婚姻扼腕叹息。彭妈妈抹一把泪说:“娃,你没错,丢份子的不是咱们彭家,是他李家。”大家都附和彭妈妈,并说今天的酒席就当是为四位义士壮行,花在酒席上的钱,情原出双倍的份子,算是对见义勇为的奖赏。彭大鹏面对乡亲的鼓励感动得再次流下了热泪。
“谢谢,谢谢,”彭大鹏边鞠躬边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双倍的份子,大鹏万万不敢领受。”
第二天,彭大鹏送走齐治平和租借厂里的吉普车以及昨天没有回去的亲友,与弟妹们以及方党邻里送掉借来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等置办酒席所用之物以后,包括弟妹在内的全体家人便集中在北书房(相对大一点的房子,并非读书之书房)里,一面对他的义举大加赞赏,一面对他对待婚姻的“草率”愤怒声讨。是的,他的“草率”给这个家庭造成了无可挽回损失(包括经济和声誉),彭大鹏自知罪孽深重,便蹲在面柜的一角处,哑口无言,沉默无语,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气。
在一片声讨声中,彭老爹基本保持沉默。他坐在坑沿上,嘴里始终吊着水烟锅,低着头,吧嗒吧嗒吸烟。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彭大鹏,不知是恨他呢还是可怜他呢?彭大鹏是他的希望。小说开始就交待过,他是个半拉子大学生,有必要在这里再介绍一下这一人物的背景。他于上世纪50年代末考入省农业大学,上了两年,到了60年,饥饿夺走了他母亲的生命,曾经做过大半辈子私塾先生的父亲也命在旦夕。几个哥哥翻过祁连山,到那边的牧区逃命去了。为了保住父亲的命,他只好辍学回家,与父亲相依为命。彭大鹏是他的长子,在这个儿子的身上不仅承载着他的希望,也承载着他父辈的希望。儿子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已经够让他失望的了,再不能因一樁失败的婚姻而一撅不振,毁了他的前程。他咣咣地磕掉水烟锅里的烟屎,对彭大鹏的母亲和弟妹们说:
“行了,你看他那怂样,他也够难受的了。”
彭大鹏抬头望着他父亲,遇到救星似的。
“我问你,”彭老爹正色道,“你和李家姑娘到底还有没有感情?”
彭大鹏点点头。
“还有没有挽救的希望?”
彭大鹏摇摇头。
“你是不想去挽救,还是没有希望?”
彭大鹏等得就是这句话,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盯着父亲说:“您可能不知道,他们家一开始就瞧不起咱们。什么丧门星呀、血光之灾呀,她妈把这么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在她眼里,我彭大鹏就像一堆鼻屎,提起来一条线,放下去一堆垒。我彭大鹏也是彭家门里的七尺汉子,我不能像乞丐一样去乞求她的施舍!”
“好,是彭家的汉子,”彭老爹称赞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娃你做得对,错在他李家,不在你。好了,这道坎就算过去了,再也不要去想它。你前面的路还很长,该做什么,你应该清楚,我就不多说了。至于这次的花消,借了别人多少,我想办法给你还上,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男子汉大丈夫,把目光放远一点。”
“这不行,”彭大鹏站起身,“有您这句话比什么都贵重,如果我连这么点事都依靠您,那我就不值得您疼爱。”
“也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爹记着你这话,就看你小子的了。”彭老爹跳下坑,向大家挥一下手,“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这事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爹——”彭大鹏叫了一声,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搓着他的背,那双粗糙的大手滑过他的脊梁,他感觉犹如一股热流流过脊柱,给他的体内注入了强大的能量。父亲拍拍他的背,坚定有力地说:“去吧,回厂里去,不能把精力耗费在这里。”彭大鹏离开父亲宽广温暖的怀抱,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望着父亲饱经沧桑但精神攫铄的脸,点点头,收拾行囊,准备回厂。
走进宿舍,他感觉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人家。崭新的家具,其样式是他与李尔娇共同设计的,那些草图,还保存在他床下的纸箱子里。家具散发着浓烈的油漆和木料混合的味儿。这味儿是诱人的,容易引起人对新生活的向往。**的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对花色枕头,仿佛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似的,静静地躺在那儿。焦黄色的床罩中央,是一对金丝绣成的鸳鸯,此刻正在水中嬉戏,彭大鹏仿佛看见它俩划开水的波纹向外**漾,向他炫耀着它们幸福美满的爱情生活。墙壁是新刷的,床头上方,悬空挂着一个用绒线绕成的双“喜”,周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彩色纸花。床的左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头娃娃,而右面则是他和李尔娇的结婚照,穿着婚纱的李尔娇满脸微笑,充满了柔情蜜意。
彭大鹏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放下行囊,拆下墙上的一切,拿到宿舍一侧,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把那鸳鸯床罩和枕头撤下床,叠起来,塞到床下的纸箱子里,相当于进入他的历史博物馆。
他把他的宿舍基本恢复到“结婚”前的模样,变卖掉家具,偿还了一部分债务。之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走上正常上班的轨道,一如既往地履行他伙食管理员的职责。
他怕碰见李尔娇,毕竟,他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恋爱生活,不管后来发生过什么,那段感情已经写入他的历史,不会那么轻易地从他的心头抹去。好在李尔娇再也没有在机修厂出现过,先前听说她请了长假,后来又说她已经调进金谷公司经理办,去做打字员。这倒让他感到欣慰,如果两人仍在这里,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想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一日,他正在职工餐厅里和厨师商量工作上的事,有人在外面大声叫了几声彭大鹏,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他应了一声,出了餐厅,见是厂办的肖主任,
“什么事呀,吓我一跳?”
肖主任拍着彭大鹏的肩膀说:“什么事,好事。”
彭大鹏笑笑:“我能有什么好事。”
“厂长有请,你说是不是好事。”肖主任见彭大鹏愣在那儿,又拍拍他的肩,“快去呀,林厂长在办公室等着呢!”
彭大鹏这才相信,肖主任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哦”了一声,去林厂长办公室。
进了门,厂长林雪峰向他打个手势,示意让他坐,他就坐了下来。“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说着他低头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彭大鹏企图从林雪峰的脸上读出一点信息,可他什么也读不出来。他怎么也猜不透,厂长招见一个伙食管理员,会有什么事。他这样想着,林雪峰收起文件,放在旁边,抬头问彭大鹏:“公司的卫总你认识不?”
彭大鹏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问道:“哪个卫总?”
“公司副总经理卫斌呀,还有哪个!”
彭大鹏摇摇头:“不认识。”
“哦,”林雪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是这样,刚才卫总打电话给我,请你立刻到他那里去一趟。”
彭大鹏怎么也想不出卫总要见他的理由,于是他试探着问道:“我能问一下是什么事吗?”
林雪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通知我,让你马上到公司招待所202房间,他在那儿等你。”
彭大鹏抬腕看看表:“这会儿已经没有去永金市的班车了,明天再去行吗?”
“绝对不行?”林雪峰正经道,“小彭呀,我这个二级厂的厂长见趟公司老总都要提前预约,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他叫你现在就去,你就得去,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说着他也看看表,“你说开往永金市的班车没有了?”
“没有了。”彭大鹏肯定地说。
林雪峰拿起电话听筒,摇了几下摇把:“给我接厂办!”他拿着话筒望着彭大鹏,那边有声音之后,他说,“是肖主任吗?哦,小彭有急事去一趟公司,方便的话,给他派一台车。什么?都派出去了?想想办法嘛,这不是急嘛!好,好,好。”说着“好”林雪峰放下电话,对彭大鹏说,“你去找肖主任,车的问题他给你解决。”
“好的,谢谢厂长。”
肖主任在屋里踱来踱去的,一副为难的样子。见彭大鹏进来,停了脚步,望着他说:“你小子行呀,去一趟公司,还要厂里派车。还真是,摆起大将军的谱来了。”说着他挠一挠头,自言自语道,“我就是给你造一台,也得给我时间不是!”
彭大鹏笑笑:“又不是我急着要去,是厂长硬要我这会儿去的,你怨我有什么用。”
“可我手头没有车呀,你自己不能想想办法吗!”
彭大鹏打趣道:“我自己?我又没有翅膀,如果有,就不难为你了。”
肖主任剜他一眼,把眼珠子转了一圈,对他说:“你等着。”说着就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进门就说,“车有了,走吧!”
彭大鹏跟着肖主任出了门,见门前刚刚停了一车嘎斯卡车,车上跳下一位司机。
“陈师傅,这是小彭,麻烦你老人家一下了。”他转身对彭大鹏说,“是我从镇拖拉机站借来的,车破了点,你在路上替陈师傅操点心!”彭大鹏望着陈师傅,有点犹豫不决。因为他见陈师傅左边的袖筒空空如也,吊在关空,一甩一甩的,让人联想到戏台上花旦的水袖。原来他只有一条胳膊,彭大鹏不免有点心悸。陈师傅冲他笑一笑,肖主任就说:“别看陈师傅一条胳膊,他可是镇上有名的独臂司机,技术比两条胳膊的还过硬,你小子别有眼不识泰山。”
“哪敢,那就有劳陈师傅了。”彭大鹏见肖主任这么信任他,就不再犹豫。上了车,和陈师傅聊着天,忐忑不安地向金永市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