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西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外套脱掉鞋子。她喜欢鞋跟细细的高跟鞋,好看,优雅,就是穿着难受。她心疼地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趾,换上拖鞋打算去卫生间冲个澡。走过客厅时她开窗开灯,结果意外发现卧室门虚掩着。
有谁在里面吗?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轻轻推开白色的木门,看见她爹应邗正躺**,手里拿着个游戏机,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
“爸。”她一头黑线地叫了下应邗,对方还戴着个耳机无动于衷。
应西子只好直接走过去,把其中一个耳机从她爹耳朵里摘下来,瞪着眼睛看着他。
“你今天去哪儿了啊?”
“医院啊,有个手术。”
“骗人,我今天也去医院了,你助理说你没来。”
应邗看着游戏机上出现的GAME OVER的字样,爬起来坐在**,摘下另一只耳机,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女儿:“你去医院干什么?”
“给乘月体检。”
“我怎么没收到消息?”听到这话,应邗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先是愣住了,而后目光凌厉地逼近她。他属于那种长相和蔼的人,这么突然的变脸让应西子很诧异,她赶紧改口说:“他没带证件,就算了,过几天再和他约个时间。”
听到她这么说,应邗的脸色才缓和起来,几秒之后又恢复如初。
“爸,你还没回答我呢,今天到底去哪儿了啊,回来这么早?”这会儿还早,在她的印象中,应邗从来没有在晚上十点以前回过家,从来没有在天黑以前出现在她面前过。
“开会,有个情况复杂的病人。”他低下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搭着她的肩说去客厅坐坐。
“有多复杂啊?”
“就和……乘月当时差不多吧。”
“那是挺复杂了。”她点点头,许乘月之前能救回来很大程度上是运气好,后来接到的几个类似病例,最终还是以患者的死亡而结束。但有许乘月这个例子摆在这儿,依然有很多家属抱着一线希望专门来瑞和医院找应邗。
应邗拉着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中播着财经新闻。新闻里先是简略说明了江家案件的进展情况,然后开始大篇幅报道智因生物正式上市后连续涨停的新闻。看到这条新闻应邗皱了眉头,不耐烦地换了台。
他调了一圈,最后换到一个纪录片,讲美食的。接着他闭上眼小憩一会儿,过了十几分钟才换了个坐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略带沙哑地对她说:“西子啊,刚好你也回来这么早,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呀?”她洗了两个苹果放桌上,自己拿了一个。
“现在……谈男朋友了吗?”
“啊?”应西子放下被咬了两口的苹果,奇怪她爹怎么关心起这个来。
“没有。”
“没找到合适的吗?”
“我有喜欢的人。”
“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呢,表白了吗?”
“表白过,被拒绝了。”她从来没跟父母说过自己喜欢许乘月的事,他们一直忙于工作,也从来不关心这些。应邗这会儿问这些事,她也说不清心里是惶恐还是受宠若惊。
“那就换一个,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是啊,换一个吧。”她心里有点难过,“我总觉得,他不在了。”
“不在了?去了别的城市?”
“可能吧。”她笑了笑。
“既然已经是过去式了,就不要纠结于以前的感情了。”应邗抓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也二十五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还好,我也才二十五……等等,什么意思?”她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眼睁睁地看着应邗满脸慈爱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娃娃脸的男生笑得很阳光。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小孩,小伙子挺帅的,智因科技的工程师,你们要不要聊一聊?”
相亲?
她接过她爸的手机,盯着那张照片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人我见过的呀。”这男生是许乘月的同门师弟,和他们都是一个学校的。以前在联谊会上见过,长得很显小,个子也挺小,看起来像未成年。这种娃娃脸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出门走一起就像姐弟俩,她肯定浑身不对劲。
“你认识?那更好。”应邗一听就乐了,以为有戏。
“他叫什么来着……好像姓谢吧?”
“谢屿安。”
“哦,是叫这么个名字,他是乘月的师弟,我们一起吃过饭。”
“对他印象怎样?”
“和我差不多高,长得太年轻,比你这张照片上看着还小。”她撇了撇嘴角,“这人当时好像对我有意思,加过我好几次,不过我没理他。”
“干吗不理人家小伙子,又帅又有才华,听我朋友说啊,性格也很好啊,家世也不错。”
“那我以后高跟鞋都穿不了。”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拉着个脸,生无可恋地瞪着自己的老爸。
“身高不重要,这种东西都是虚的,你们这些小姑娘啊,要多关注下男孩子的内涵。”
她不知道应邗今天抽了什么风,非要给自己介绍对象,以前在她的感情上从来都不闻不问,一天之内就变脸想让她赶紧嫁出去。不过她还是幸运的,因为老妈今天加班,这会儿她只用面对应邗一个人。要是她妈妈也在,夫妻俩一唱一和,估计转手就把她给嫁了。
她还很年轻,内心还是少女啊!
“爸!我不要去相亲!”应西子坚定不移地抗议着。她不想相亲,不想和自己没兴趣的人相处,她对这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微信都懒得加。
“这怎么能叫相亲,就是认识认识,你这么大个姑娘了,多结交些异性朋友也是好的。”
她坐在沙发上皱着眉,搓了搓手心,一分钟内想了十七八种解决办法。
最后她突然想起早上顾云风跟她讲的事,心虚地说:“我……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西子啊,人要往前看,不要钻牛角尖。”应邗无奈地摇摇脑袋,握住女儿的手腕,“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是过去式了,爱一个值得你爱的人,一个爱你的人。”
“不是那个旧的,新的。”
“新的?”
“嗯,我前段时间去瑞和,对一个小哥哥一见钟情了。”她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拿起之前的苹果继续啃着。
“医院的病人?还是工作人员?”应邗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触动,握住应西子的双手轻轻松开,嘴角僵硬地动了两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张开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也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医生,不是病人。”
“他叫什么?我说不定认识。”
叫什么……叫什么来着?她努力回忆着顾云风说的话。
——拜托你帮个忙,向你爸打听下这个叫王坤的人。就说你今天在医院见到他了,长得太帅,对他有意思。
“王坤,土申坤。”应西子诚恳地对自己亲爹说。
下一秒就看见应邗被水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不行。”应邗把杯子重重地扣在桌子上,“马上打消你的想法,相亲去。”
“为什么啊?”她翻了个白眼,刚刚还假惺惺地说不是相亲,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明明是一家人,你骗我我骗你的,累不累啊。
“他已经离开医院了。”
“那挺好啊,跳槽嘛,很正常的事,说明人家对事业有追求。”
“你知道他为什么离职吗?”应邗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久还是吐露实情,“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小时候得过白血病,做了骨髓移植,现在复发了只能回家休养。”
“天哪。”她捂住嘴巴。
“你看看你这表情,觉得他可怜?同情心泛滥?”看到应西子一脸迷茫不忍心的模样,他气得直拍桌子,“他是可怜,但也可怕可恨,这个人现在是警方的重点监控对象,他是江家那个案子的重大嫌疑人,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不过也不能怪你,也怪我,我怎么收了这种人做学生?人家江家跟他什么冤什么仇,恩将仇报,用那种狠毒的手段把人全家都害了。”
“江洋那个案子?”应西子此刻满脑袋的问号,什么嫌疑人、什么重点监控对象,这些她怎么就完全没听说?江家那个案子她知道,只是具体细节不清楚,据说手段很残忍。
她冷静了一下,飞快地理清思路。
所以,顾云风这个浑蛋让她骗自己爹,说自己看上了一个灭门案的嫌疑人?天哪,他居然让她说自己喜欢一个手段残忍无恶不作的可怕凶手?!她白皙的手背上顿时青筋暴起,后背和手心都在冒冷汗,好容易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戏还要继续演下去,该套的话还是要套出来。
“嫌疑人?他是嫌疑人?警方有证据吗?说不定人家是被冤枉的呢?小哥哥看起来就是好人啊,怎么会手段那么残忍?”她嗓音尖细地嚷嚷着。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后天晚上,和小谢见一面。”应邗终于受不了这个愚蠢的女儿了,他站起来,恨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走回了卧室。
顾云风和许乘月刚回去,就接到了应西子的电话。
“顾云风你这个王八蛋!”应西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穿透力极强,振聋发聩,他赶紧把听筒移到距离自己二十公分开外。
“怎么了……姑奶奶?”顾云风战战兢兢地回着话,“息怒,息怒。”
“早上你让我帮你套我爸的话,打听那个叫什么王坤的。”
“对,您有配合我们警方吗?”
“我有啊,回去碰见我爸我就按照你说的那样问他了。”
“结果呢?”他回想了上午的情况,他当时建议应西子以看上王坤为由去跟应邗打听情况,看她这反应,大概真的是认真配合了。
“结果?结果就是我现在才知道,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是重大刑事案件的嫌疑人,你怎么忍心让我欺骗自己的父亲,说我喜欢一个残暴的恶人?”
她因为愤怒,声音真的极具穿透力,许乘月在一旁听得笑个不停。
“我现在明白了,你就是在利用我,利用我跟我爸的关系,去打听这个嫌疑人的情况,顾云风,你的良心去哪里了?被狗吃了吗?”
“这……是我的错,我向您道歉,没有考虑到您的心情。”他诚恳地道着歉,说着过几天一定请她吃饭,随便她点,多贵都行。
可奇怪的是,应邗怎么会知道王坤是江家案的嫌疑人?这件事警方尚未定论,严格保密,而王坤已经从瑞和离职,应邗又是怎么了解到的?
“道歉?道歉有用吗?”应西子带着哭腔对他吼着,“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事,我爸已经下定决心要给我相亲了,我不想相亲,不想啊!”
“噗——”顾云风也终于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怕她听见,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憋回去。
“见过相亲对象了吗?照片有吗?”
“以前见过,算认识吧。”
“唉,那更好啊,大不了见一见应付一下你爸嘛。”他安慰着女孩,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应西子时,对方可是由内到外散发着霸气的女神风范,这才几个月,就变这样了。
“应付我爸?相亲对象可是长着一张未成年的脸,我见到他就觉得自己在诱拐儿童!”
“不要太激动……只要对方真实年龄达标,警察叔叔不会去抓你的。”顾云风一本正经地开导着对方,“吃个饭而已,大不了你把‘未成年’的脸想象成许乘月,不就好了嘛。”
“关我什么事?”许乘月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终于哄好了应西子,顾云风一脸疲惫地挂了电话。哄女孩子有时候真是个辛苦活,要承上启下还要联想她十几分钟前说过的某句话。但想到她真的有心帮他们打探消息,辛苦也是非常值得的。
“按照她的说辞,应邗已经知道王坤和江家的灭门案有关系,还先警方一步认定了他是嫌犯。”
“会是谁告诉他的呢?”
顾云风望着窗玻璃上两人的侧影,脑海里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影。
昏暗的灯光下,许教授的目光温和又谨慎,他犹疑了许久,转头问:“你刚刚跟我说应医生可能有问题,是谁最先说的?”
“应西子啊,主动检举自己父亲,是亲生的吗?”顾云风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是亲生的,真是非常有正义感的女孩,你错过了实在太可惜。”
“又关我什么事?”许乘月无辜道。
“我开个玩笑。”他温柔地笑了笑。
许乘月接着说:“现在,应邗是我的医生,又是王坤的老师,又知道王坤这事……他确实知道得太多了。”
“能接触到这个案件的人,除了警方,就只有嫌疑人和受害人家属。”顾云风坐在沙发上,脑袋靠着自己交叉的双臂,突然坐起来睁大双眼,“哎他给你做的手术没问题吧?”
“没有吧。”许乘月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们两人轮流去卫生间刷牙洗澡,顾云风这才发现因为多了一个人生活,牙膏很快就用光了,轮到他时已经什么都挤不出来了。
很久没去过超市了,最近压根没注意到生活用品的消耗。他在客厅的柜子里翻来翻去,毫无意外地没找到备用牙膏。
“许教授。”他推开卧室门,可怜兮兮地跟他说,“牙膏没了。”
也不知道许乘月从哪儿翻出一瓶沾了不少灰的漱口水,准确无误地扔到他手里:“你用这个吧,明天记得去超市。”
“这谁的?”
“你的啊,你看看生产日期,两年前的,买了就忘记了吧。”
“过期了?”
“过期就过期了,凑合用吧。”
洗漱完,顾云风看见卧室的灯还开着,许乘月坐在**,旁边摆着几本书,**散落着一些资料。
“你是打算通宵加班吗?”顾云风哭笑不得地走进去,坐在床边,估计许乘月是习惯一个人独占他的大床了,压根没给他留位置。
“没,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什么?”
“王坤骨髓移植的费用,是怎么解决的?”许乘月抬头看着他。
“十四年前王坤接受了骨髓移植手术,林想容为他提供了造血干细胞。今天早上文昕去查了当时的住院记录,发现王坤和他父亲在医院住了很久,根本付不起骨髓移植的费用。”
“嗯。”许乘月点点头,“我猜,是林想容替他付的?”
“林想容当时是个学生,千里迢迢从美国跑回来,就是为了救这孩子。”
顾云风说,“她应该是付不起这笔钱的,不过她是在和江海确定恋爱关系之后才去骨髓库捐的造血干细胞,那说不定……”
“是江家帮王坤出的?”
“应该就是了。”顾云风把书扒到一边,和许乘月坐在一块,“可惜现在缺少证据,现场的血迹无法形成有力的证据链。我们明天还要再去一次现场,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
顾云风说着说着,发现许乘月一直坐在那儿发呆,满腹心事。
“你想什么呢?”他摇了摇许乘月的肩膀,对方这才回过神,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在想,她还蛮厉害的。”
“谁?”
“林想容啊。”许乘月解释说,“那时候她才二十岁吧,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恋上富家子弟携手为家族企业打下江山,中途还捐个造血干细胞收获忠实迷弟一枚。”
“真是精彩的人生。”他由衷地感叹着。
“忠实迷弟?”顾云风被他逗笑了,说这忠实迷弟可差点把她坑了,怎么就不小心留了血迹在案发现场。
顾云风回想了下自己二十岁的时候,那会儿他还在学校里,每天都在训练、上课,过着简单而毫无波折的生活。许乘月二十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他想象了一阵子,那时候的许乘月一定是光芒万丈的,事事顺利人生完美。他的父母还没出意外,他还在全力以赴地研究自己喜欢的学科和技术。
“你也很精彩的。”他对许乘月说。
“是吗?以前的事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近这一年的。”
最近这一年,指的是坠楼事故发生后到现在。顾云风靠近他问:“这重生的一年感觉怎样?”
“很无聊,来刑侦队之前,每天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家里和学校。遇到你之后,多了很多新的地方。”
“案发现场吗?”顾云风笑着说。
“我这些天总在想,之前的生活太无聊了,我很想体会一下不一样的生活。”
“什么才是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也很简单,就是吃不一样的食物,做没做过的事,和一个人、很多人,建立深度的情感和羁绊。”
千源别墅。
为了找到更为完整的证据链,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案发现场。工作日的早上小区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女人在遛狗,狗也很乖没有乱叫。
“老大,我们现在要怎么重现犯罪现场?”
“哦,演被害人,你俩就坐餐桌旁吧,等着吃饭。”
“那你们呢?”
“我是凶手啊,一会儿许教授开车带我进去,你们俩赶紧就位。”顾云风摇下车窗,用戴着手套的双手遮住刺眼的光线。
舒潘和文昕赶紧点着头,转身先进了小区,再越过警戒线去了别墅里面。
过了几分钟,许乘月开着车,载着副驾上的顾云风进了小区。这几天小区的安保非常严格,小区加派了将近一倍的安保人员在绿荫遮日的路上巡逻着。
“从小区门口进去时会被一个监控摄像头拍到。”顾云风指着右上角转动的摄像头说,“在那儿。”
“然后直走,左拐,再右拐,进入地下车库。”
“江洋为什么会和王坤有联系?”许乘月开着车问。
“王坤说是为了江海转院的事。”顾云风开了窗,仔细观察周围的每棵树每盏灯每个可能有关联的物品。
“他们关系好吗?我是说江海和江洋。”
“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对江海而言,这就是父亲小三的孩子。”
许乘月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开进车库,二人下车。
顾云风下车后在车库里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没放过,而且打开后备厢检查了里面的东西。
“这后备厢空间很大啊。”他试着躺在里面,“我都能勉强躺进去。”
他躺在里面敲了下四周,隔音效果挺好,如果有个人偷偷藏在里面,一时半刻前面的人应该发现不了。
车库内有电梯和安全通道直接通进别墅里面,电梯里的痕迹已经检查过,没有可疑人员的指纹。而事发当天别墅内处于断电状况,监控视频无法记录,电梯也是无法使用的。江洋和凶手是通过安全通道的楼梯进入了别墅内部。
江家其实有一个临时供电的机器,但当天只用在个别房间内。所以很可惜,监控摄像头没派上用场。
他们一起走安全通道,通过楼梯进入客厅。楼梯扶手上也没发现可疑人员的指纹,没有遗留血迹,也没有有价值的脚印。
推开楼梯口的门,就能看到坐在桌子旁边的舒潘和文昕。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等着他俩,看到他们出来终于松了口气,摆了摆手。
“有什么发现吗?”文昕捧着脸趴在桌子上。
“没。”顾云风找了张椅子坐下,拿过桌子上的盘子把玩着。
“一点头绪都没有?”
“暂时没有发现。”顾云风摊手,弯腰检查了下桌子下面,除了垂下来的餐桌布,什么也没有。
顾云风回忆当时的场景,试想着凶手用刀的过程,脑海中突然闪过江洋腹部新鲜但不致命的划伤。
之前他们似乎忽视了这处不起眼的划伤,致命伤的凶器是别墅内部的物品,但造成这些划伤的工具并不是,他们在现场并未找到符合条件的刀。可在凶手是王坤的前提下,造成这些划伤的唯一可能就是他与苏醒的江洋产生了接触,然后用随身携带的刀具下意识地自卫。
身为医生的他,最可能随身携带的刀具,会是什么?
顾云风立刻给技侦室打了电话。他摘下手套,大步朝外走去:“王坤所在科室的所有已用刀具,全部重新检验。”他松了口气,“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技侦室忙成一团。
小张给顾云风打了电话,说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
“凶手在与江洋搏斗时使用的是一把执笔式手术刀,手术刀的刀片都是一次性的,但这把型号为10-27的刀片,显然违反了医用规定。”他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在盘子上的溶液中检测出其他人的血液,这把刀,应该是有人在手术结束后,偷偷带出来的。”
“还能带出来?”
“当然不行,所以说是偷偷。”
“能鉴定出是谁的血吗?”许乘月问。
“这就要顾队去联系一下相关医院了。让他们提供案发一个月内该院所有手术患者的血液样本。”如果检测出刀片上沾着谁的血液,就能找到那场手术,进而找到手术的所有参与者。
两杯咖啡,三层陶瓷甜点盘。
三层,对,就是三层!高热量,高脂肪,每一层都摆满了小甜点,马卡龙、杏仁蛋糕、欧培拉……她看着就够了!
“你不喜欢吃吗?”谢屿安好像永远都是一张笑脸,他满脸阳光地看着应西子,看得她都不好意思拒绝。
“喜欢,喜欢……”
“你这么瘦,吃点甜的没事。”
“我……也没有很瘦。”
“很瘦了,你就应该多吃点,不过这事交给我了,我肯定会让你长胖的!”
她忍住甩脸走人的冲动,冷冷地笑了一声。
“几年前我们见过一次,你还记得吗?”
“哦,记得。”她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次就一堆人一起吃了个饭,结束后这个叫谢屿安的男生就开始不停地给她发好友申请,频繁到她最后直接把他拉黑了。
她可是很少拉黑别人的,就是莫名对这个家伙喜欢不起来。
“你现在还在南浦大学吗?”
“对,我在校医院。”
“我也好久没回过母校了,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刚好见见你。”
“学校很近的。”
“唉,平时太忙了,今天还是因为领导请假,我才有机会调休一下,不然又有一大堆事。”
“你们现在还是九九六啊?”应西子问。
“不是,应该是十十七。”谢屿安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真的。”
“那你有时间谈恋爱吗?”
“不然怎么单身到现在呢!”他委屈地苦着脸,尽管这样看起来还是阳光的。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被误解,他立马求生欲极强地补充说:“但是,如果是和你谈恋爱,我一定会有时间的!”
“哈?”她有点尴尬地坐在那儿,每一秒都想走人,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你现在和许乘月联系多吗?”不知道该说什么,应西子终于还是把话题引向了他们共同熟悉的人。
“两个月前还帮他修过一次门。”他说,“也不知道被谁弄坏了,那门很结实的。”
“噗。”她忍不住笑了下。
“你知道是被谁弄坏的。”谢屿安很肯定地看着她。
“我是知道啊,不告诉你。”她嘻嘻地笑着,问他以前和乘月的关系怎么样。
“以前我和许师兄都在陆永老师门下,几年前我就出去工作了,他还在那儿,到现在都在那儿,虽然已经不是学生的身份。”
“什么意思呀,感觉你很同情他?”
“对。我很同情他。”他对应西子说,“能有哪个导师让自己的学生喝高了,高到从顶楼跳下去?他以为是风太大吹下去的吗?”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引来周围一大群人的目光。
应西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说是看星星。”
“看星星?现在光污染这么严重,大晚上的能看见几颗星星啊?”他不满地嘟哝着,“也不知道师兄怎么被洗脑了。”
“唉,不该跟你说这个。”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他赶紧岔开话题。
“陆永对你们不好?”
“也不是不好……”他压低声线说,“他经常带我们接一些,奇怪的项目。”
“怎么奇怪?”她拿出手机,假装看了眼时间,实际是按下录音键,心里庆幸着还好自己没提前走人。
“监管缺失的高危实验。”谢屿安小声地说。
“有什么例子吗?”
“这个我就说不好了。”他很郁闷地吃掉几个小蛋糕,“我那时候不是实验室核心人员,打酱油的,好多事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问许师兄啊,他是核心人员,什么都一清二楚。”
“可他现在都不记得了。”她凑过去,特别小声地说着。
“不记得了?”谢屿安皱眉回忆了一下,想起来那次事故后,许乘月确实连性格都变了不少。他漫不经心地吃着蛋糕,过了几秒突然大惊失色地来了句:“我去,该不会真的被陆永洗脑了吧?”
“你认真的?”
他点点头:“我们公司研究院现在主攻的几个项目,跨学科运用后……理论上,还真的能做到。”
“你是哪个公司来着?”应西子揉了揉眉心。
“智因科技啊,承包您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的独角兽科技公司。”娃娃脸的谢屿安诚恳认真地告诉她。
她想起来她老爸确实有讲过谢屿安的工作信息,只是她一转头就忘了。
她把录音保存下来,转手就发给了顾云风。
——新到的情报,你赶紧听听。
天又亮了。每天都会亮得比前一天晚点。
假如有一天,能永远看不到白天就好了。王坤把脸埋在枕头里,直到呼吸困难,才坐起来。他站起来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发现那几个便衣警察还待在门口。
他们就没回去过吗?还是换班?
他也不知道,只好又躺在**,装作睡着。昨天下午他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血流了一地,吓得那些警察连塑料刀都不让他用了。
啊,塑料刀其实也没法用。
他就那样躺着,看着窗外的太阳慢慢升起。他问自己这是在等什么呢,等哪个人来,还是等哪件事发生?他回答不了,于是慢慢坐起来,闭着眼,让阳光一点点扫到他脸上。
林想容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被为难?他否认自己是杀害江家的凶手,警察不会又把矛头转向她了吧?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无比愧疚,这种愧疚感让他恨不得马上去死。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失去她,不甘心看到自己成为罪犯,被钉在耻辱柱上。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好笑,他怎么会失去她呢,明明他从未得到过。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除了流着同样的血。
在他接受林想容的造血干细胞,接受那笔钱,接受做骨髓移植手术时,他们的命运就交织在了一起,变成一段密密麻麻的线,剪断一根,所有人都要崩盘。
他就不该接受那笔钱,甚至不该做手术,那样林想容就不会在江家的逼迫下,嫁给跟她毫无感情基础的人,过了这么多年提线木偶般的生活。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
终于还是来了啊。
他转身望去,不出意外,不是林想容,而是那几个警察。
“这是划伤江洋腹部时使用的工具,一把10-27型号的执笔式手术刀。”
顾云风把它摆在他面前,“手术刀的刀片没找到,你应该丢了。不过,刀柄上有你的指纹,这把手术刀第一次使用是在半个月前的一场手术中,刀上还存留着病人的血迹。病人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场手术你作为助理在场。”
“这些物证,会作为证据由公诉人提交至法庭。”
顾云风低头看着躺在**一言不发的王坤。如果能找到手术刀的刀片就更好了,这将作为最有力的证据将他定罪。
王坤缓缓地转过身,一张脸白得透明。他用尽全力,集中注意力盯着顾云风手里的东西,慌张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最后竟然流下了一滴泪。
窗外天空的云层突然变密,遮住太阳。一阵风吹来,他那滴不知为谁而流的眼泪,也迅速掉在地上,和尘埃混为一体。
紧接着王坤用他颤抖的手抓紧床单,另一只手在褶皱的掩盖下迅速伸向枕头底下。
他飞快地从枕头里抓出一把刀片,毫不犹豫地架在自己的颈部大动脉上。
那正是手术刀的刀片,反射着银色寒冷的光,和他清冷的目光融为一体。
最重要的证据没有被他扔进垃圾桶里,而是带在了身边。
“你别冲动。”顾云风站起来,后退了几步。
“我想见她。”
“见谁?”
“林想容。”他抬起头,气若游丝,语气坚定。
“你要见她,我们把她请来就可以,没必要把刀架在你自己脖子上。”许乘月靠在墙上,皱着眉头说。
“是我要见她,不是她来见我。”王坤握紧刀片,锋利的一边已经轻轻割破他的皮肤,流出一点血。
“她在哪里?我只想看看她,不想让她看见我。”他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副这样子。”
顾云风没有拒绝,他走出病房,把几个能联系到林想容的警察叫过去。
“林想容的具体位置?”一周前他分别派了三个人盯着她和江泉。
“不知道……”一个小警察低着头说,“我刚刚问了舒警官,他们说她不见了。”
“不见了?”顾云风皱起眉头猛地抬头,“什么时候不见的?在哪儿失去踪迹的?”
“江文路宜林路交叉路口。”说着他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址,一个十字路口,拿给顾云风看。
林想容消失的地方在市区边缘,附近有个园区,里面聚集了各种中小型创业公司。很奇妙的是,这个园区名叫智因创业园区,是智因科技为其战略投资的创业公司提供的办公场所。
“潘哥说她进了里面一栋楼,然后就再也没出来了,都快两天了。”
顾云风回到病房时,王坤的刀还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在哪儿?”王坤红着眼问他。
“智因创业园区。”顾云风说。这是林想容最后消失的地方,她能在那儿摆脱警方的眼线,说明这个园区一定存在特别之处。
听到这个地方,王坤惊讶地抬起头,但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回答,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果然在那里。”王坤低下头,手里的刀片握得没那么紧了,整个人稍微放松了警惕,“带我去那里,就现在。”
“不是,你这架着刀片在自己脖子上,我们怎么带你去啊?”
“带他去。”顾云风沉静地说,“你们几个先下去,我和许教授跟着他,就让他这样下去。”
其他人暂时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许乘月,还有两个便衣警察。剑拔弩张的氛围变淡了许多,医院里的人群尽量被疏散,空****的,很冷清。
顾云风刻意保持一定距离,指着窗外的车对王坤说:“请吧,我们带你去。”
王坤点了下头,一只手撑着床,小心翼翼地让脚踩在地上,另一只手还握着刀片,脖颈上的小伤口一直在出血。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穿上鞋,慢慢向前走着。
因为长时期坐卧姿势,他又身体虚弱营养不良,没走几步,就两眼发黑站不住。
他只好稍稍弯下腰,想要休息几秒。
在他弯腰的瞬间,刀口和脖颈拉开了一个稍远的距离——大约六公分。
顾云风盯着他,看到他的血管在阳光下显现出淡蓝色。他在那一瞬间冲上去,左手用力抓住王坤握着刀片的手腕,右手按住王坤的颈部大动脉,不到一秒内将对方整个人向后按在地上。
肩颈撞到地上的声响吓了许乘月一跳。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王坤已经躺在地上拼命挣扎,他握刀片的手并没完全失去控制,拼尽全力刺向自己的脖颈。
然后刀尖凌厉地刺穿顾云风的手背,刺破王坤脖颈表皮。
下一秒鲜血直流。顾云风咬牙没出声,抓着王坤的手腕,对着桡骨远端的关节用力一掰。
只听见咔嚓一声,王坤满脸痛苦地松开手,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蜷曲着身体低吼着。
王坤的声音很低沉,骨折的手腕被顾云风控制住。顾云风不敢轻易拔下插在手上的刀片,皱着眉从兜里掏出手铐,一声清亮的响声后,王坤的两只手都被铁镣铐住。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门外的两个便衣警察听到声响赶紧冲进来按住王坤,顾云风这才松开钳制着王坤的手,脸色煞白。
阳光照向染血的刀刃,被渲染成刺眼的红色。
恍惚中,许乘月望着顾云风鲜血涌出的手终于回过神,快步走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去急诊室。”
“嗯。”顾云风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我自己去,你们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过分的疼痛刺激到神经,顾云风猛地睁大眼睛,面部表情开始失控:“好像有点疼。”
真疼。
疼死了。
他小声嚷嚷着:“要做手术不?”
“废话,贯穿伤,伤到肌腱神经你枪都拿不了了。在医院躺几天吧你。”
许乘月强忍着怒气扶着他,鲜血一滴滴掉在地上,看着触目惊心。
“伤了下手就躺医院?你也太心疼我了……”他咬着牙声音都变了,“真的还挺疼。”
之前往楼下走的几个警察也匆忙上来了,许乘月交代了一下情况,就让他们赶紧带着顾云风和那还没取出来的手术刀片去了急诊室。
好在顾云风运气还行,没有伤到骨头,到急诊室做了紧急处理后就直接拉去拍片子做手术了。
许乘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靠着墙慢慢蹲下来。他一只手撑着额头,深呼吸,听着周围来来往往人群的喧嚣声,过了十几分钟才重新站起来。
那短暂又突然的几秒钟,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许乘月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到王坤面前时,直接冲上去对着脸给了他一拳。
他讨厌暴力,基本不使用暴力。但拳头打在对方脸上的时候,他感觉非常爽,爽到暂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的拳头上沾了点这家伙的血,那一拳打到了王坤的鼻子,导致他的毛细血管轻微破裂。这是许乘月第一次这么愤怒,他以前基本没有生气过,即使有一点情绪,也是几分钟就好了。
“那把刀片,是你行凶用的刀。”许乘月嫌恶地把手上的血擦掉,弯下腰对他说,“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提供给我们证据?”
微弱的声音中,王坤渐渐抬起头:“我只是想去见林想容,如果见不到,那刀也会刺向我自己。”
真是个疯子。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为了那可笑又可悲的理由,夺人性命,把自己塑造成感天动地的可怜人。
他想博得谁的同情?他值得得到谁的怜悯?
许乘月冷笑了一下,抓住王坤的衣领,硬生生地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去。
“毕竟你亲手把证据交了上来,还能给你个机会,见你想见的人。”许乘月心里觉得很可笑,都这么多天了,出了这样的事林想容也没过来,她就是不想见他,甚至要躲着他。他只是她随手救起的棋子,到了该舍弃的时候,毫不犹豫。
王坤颈部的伤口不深,简单处理后这会儿已经没有流血了,他的双手被铐住,低着头,两眼望着地板上的花纹。
许乘月觉得,人类很多时候真是难以理解,王坤作案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面对满地的鲜血,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在生命结束前为林想容谋得了幸福的未来。可现在呢?他脸上没有半分坦**。
如果他内心坦**,自认为是铲除奸恶的英雄,他就应该投案自首,而不是躲在家里,等着一切过去。
许乘月觉得自己可以在医院住下了。
一个多月前住院的是他,现在换成顾云风了。这会儿已经晚上了,他在医院食堂买了两份套餐,拎着一堆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拿去给顾云风。
这一刀的伤口比较巧,没伤到骨头,也没太伤到神经,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他拎着盒饭推开病房的门时,顾云风正一只手打着游戏,脚上连着输液瓶。
“你是小孩吗?扎脚上干什么?”
“我现在就一只手,一只手啊,总得让我有手用来吃饭接电话吧。”
好像也挺有道理?他把盒饭放在桌上,打开一盒递给顾云风,另一盒留着给自己。
“医生说要住多久?”
“两三天吧。”顾云风接了盒饭,放在床边。他盯着自己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左手,又伸出右手,手掌向上迎着月光。
“没伤到骨头,不用住太久。”他委屈地看着右手掌上的那道伤疤说,“我的手怎么就这么命途多舛,都要挨刀子?”
右手的刀伤是小时候替他老爸挡刀落下的,左手的伤是给嫌疑人挡刀落下的。
都是帮自残自伤的人挡刀,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你说我这伤,会留下后遗症吗?”顾云风郁闷地想用手指戳戳绷带,还没碰到,右手腕就被许乘月掐住了。
“你别乱动。”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抓着顾云风的右手腕,然后将手掌对着自己。
许乘月盯着他掌心的疤痕,终于问出疑惑已久的问题:“你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小时候替我爸挡刀留下的。”顾云风笑着说,“就和今天这情况差不多。”
“你父亲想不开了?”
“是啊,因为我姐和我妈的事,他拿着把菜刀要剁手。”他摇了摇头,风轻云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没留下后遗症吧?”
“没,那是割伤,伤口不同,很快就好了。还好,人都没事。”闭上眼,顾云风放松地坐着,摆出一副痛彻心扉的表情,“可惜我又牺牲了一只手的美貌。”
“你说我明天出院没问题吧?我就伤了一只手,住这儿有必要吗?又不会残废。”顾云风很郁闷地问。
“你就当休息一下,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让你有足够的理由住院?”
听着许乘月的玩笑,顾云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赶紧转移话题,指着桌子上的饭盒:“许教授你也饿了吧,盒饭都快凉了,你看我这手也不方便,不如……”
“就不吃了?”许乘月松开手,继续和他开着玩笑。
“呸,有没有良心,我为了人民群众与黑暗势力作斗争,你起码来点特殊服务啊。”说着他指了指那盒饭,满脸的灿烂,轻轻张开嘴。许乘月只好打开给他的那盒套餐,扒了一小坨米饭塞他嘴里。
“怎么都是素菜?肉呢?”
“没有。”
“你那份有肉吗?”
“有啊。”许乘月打开自己那一盒菜,然后从里面扒拉出一个鸡腿,报复性地笑着,“你刚做了手术,要吃清淡点。我吃肉,你看着。”
吃完饭顾云风就想洗个澡,但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能用,这件普通小事就变得非常不方便。他先去解了个手,站在卫生间镜子前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左手,想试着单手脱一下衣裤。
裤子倒是很容易脱了下来,但他穿着个T恤,单手脱衣实在是办不到。
他只好继续穿着T恤,然后换了个居家的短裤。这短裤是许乘月给他带来的,上面印着只猫,特别萌的那种。许乘月说是在衣柜角落里找到的,但他本人对这幼稚的图案完全没印象,他记得自己从六年前就没有穿过带图案的衣服了。
走出来的时候许乘月正坐在床边,余光瞟了眼他的手机屏幕,又继续看着电视。顾云风的手机直接放在病**,刚刚似乎来了条短信。他觉得许乘月可能不小心看到了那条短信,现在脸色非常不好。
那是体检中心给他的通知,说体检报告明天就可以查询。
他记得体检时候留的是自己手机号,通知信息自然也是他收到。许乘月看起来很在意体检这件事,但他也没多问,打算等明天结果出来后先看看结论,没什么问题就不用跟许乘月说了。
现在,还是洗澡换衣服这种事比较着急。
顾云风坐他旁边,一起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节目拍得有点吵。他记得许乘月以前是不看这种东西的,他通常会浏览些比较严肃的东西,或者是学术型的,而且还快进。
“你晚上回去吗?”顾云风问。
“过会儿吧。”许乘月下意识地回答,但他很快转过身来,看了眼顾云风的手,犹豫几秒说,“我还是现在就回去吧。”
他愣了一下,赶紧点头:“等等等等,先帮我脱下衣服。”
“你要洗澡?”许乘月看了眼他的伤口,摇头拒绝着,“你最好别洗澡,碰到水容易感染。”
“这几天有点热……”
“给你找条毛巾擦擦吧。”许乘月走过去,“先帮你换件衣服,右手抬起来。”
顾云风抬起胳膊,许乘月站他身后,帮他拽着袖子扯起衣服。他的动作幅度比较小,费了老半天才把袖子拽下来,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太精神。
顾云风猜测这都是那条短信的原因,他对体检结果有着一种深深的恐惧,还有不信任感。
许教授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身材不错。”许乘月看了他一眼。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就突然被推开,衣服才脱了一半。
推门的人是舒潘,他毛毛躁躁地闯进来,着急地嚷嚷着:“顾队,我才听说你受……伤……”
话还没说完,他看着顾云风脱了一半的衣服,还有许乘月搭在对方肩上的手,默默地后退几步走出病房。过了将近一分钟,他才非常守规矩地敲了几下门。
再进来的时候顾云风又重新套上了他刚刚要脱下来的T恤。
许乘月则转头去了卫生间。
“你们俩在做什么?”
“脱衣服啊。”顾云风说,“我要洗澡,废了只手,得再找一只。”
“吓我一跳……”舒潘松了口气,手里拿着个挺大的文件袋,一屁股坐在病**。
“你才是吓我一跳!进门都不敲门的吗?吓得我又把衣服穿上了。”
“我这不是……着急嘛,关心你啊。”舒潘有点不好意思,嘻嘻哈哈地说着,“刚刚进来那个画面,还以为你俩要出柜。”
“滚!”
他带了一箱牛奶搁在柜子上,丝毫没想过喝不完的该怎么带回去。
“王坤你们带回去了?”
“带回去了。”舒潘搓了下手,觉得有点渴。但病房里也没杯子给他,他只好拆开那箱牛奶,拿了一瓶。
这时许乘月从卫生间出来,递给顾云风一条打湿了的毛巾。
顾云风拿着那打湿的白毛巾,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左胳膊。
“他坚持声称自己没有同伙?”
“他说没有……”舒潘挠了挠脖子,“王坤供述说,他进入别墅的时候江洋因为口渴喝了一杯桌子上的水,然后就开始头晕,他趁机打晕了江洋,并用准备好的绳索将他绑在餐厅桌椅旁,随后用同样的方式将熟睡中的其他受害者控制住,等到他们醒来后,逐一杀害。”
“所以有人先他一步到了即将发生命案的现场,让江洋以外的其他人服下安定药物?而从王坤到达时以为其他三人都在卧室熟睡的口供来看,犯人是待他们走后才……”
顾云风按了按眉心,把文件袋拿过来,资料一页页翻过去,翻了一大半想起件挺重要的事。他挥了挥手,把舒潘招到跟前来,用幸存的右手给了他后背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个林想容呢?你们怎么把她跟丢了?”
提到这事舒潘也很委屈,他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虚地辩解着:“我哪知道她怎么就消失了……”
“你都不知道,那更没别人知道了。”顾云风皱着眉,想骂他一顿但还是忍住了。他扭头看了眼许乘月,对方坐他旁边,刚刚却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拿着病房里配备的平板,手指上下滑动。
顾云风把脑袋凑到他身旁,发现他正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街道,随后选择地点,进入三维街景。
“上午的时候你说林想容是在智因创业园区被跟丢的。”街景图进入创业园区的内部,但视角进不去写字楼里面。
“这地方是智因科技为自己投资的创业公司提供的办公场所,里面的创业公司太多,建筑结构也非常复杂,她是故意甩掉你们的吧?”
舒潘拼命点头:“我们在她住的地方守着,两天了也没见到人。”
“那江泉呢?”
“他出院后情绪稍微稳定了些,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等过段时间办好家里的事,他应该会回学校。”
“对了!还有那个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江海。”说着舒潘跺着脚拍了下自己大腿,拍的地方不对刚好碰到了神经,他半条腿都麻了,坐在椅子上叽歪了快一分钟也没说出下句话。
“我听几个医生说了,因为林想容失踪,所以江海的手术也搁置了。”顾云风说。
“我说,你们不担心她是被人暗害了吗?”舒潘谨慎地问着。
“担心。可这不是没接到相关报案嘛,你调监控没?”
“当然调了啊,跟丢她的当天下午,我就去调了园区写字楼的内部监控。
看了一整天,只在几帧画面中发现了她,她最后出现的地点是B座3楼南侧的楼梯转角处。”
“神奇吧?附近的监控都调了一遍,就是没拍到她离开。”
她对这个园区非常熟悉。
顾云风突然意识到,他们对林想容的了解其实非常非常少,在她精彩又怪异的人生中,充斥着各种毫无逻辑混乱颠倒的选择。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但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科研能力卓越。
她会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白血病少年,从大洋彼岸回国,为他捐献造血干细胞,甚至在得知对方无法支付手术费用的时候,让当时的男朋友付了这笔钱。
这是典型的圣母玛利亚啊。
至于这笔钱是借的还是送的,知道这些事的人都一个个死去,他们也没法再去求证。
而在多年以后,她随同江海回国,为江家的企业打下一片江山,却又在江海出事昏迷后嫁给了曾经恋人的弟弟。
然后在这一纸婚书中忍受着常年的家庭暴力和精神禁锢。
不离开,不逃跑,面对毫无结果的报警独自忍受。
而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一直留在江家呢?像王坤所说,为了偿还当年替他付的手术费?恐怕早就还清了这笔钱吧?
没有一件逻辑正常的事情。
江家人,这些和林想容有关的人,知晓她最多秘密的人,都一个个消亡,他甚至怀疑,一切都是为了遮盖掩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电视里这会儿放完了综艺节目开始播放新闻,一个中年男人正接受采访,左下方打着智因生物CEO方邢的介绍字幕。方邢穿了一件印着公司LOGO的黑色文化衫,外面披着件定制的灰色麻料西装外套,自成一派的混搭风。
许乘月一直盯着电视里说话的这位CEO,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方邢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他站在镜头前有点拘谨,如果不是有字幕,他们肯定理解不了他表达的意思。
“顾队我考考你。”舒潘指着电视里的方邢问他,“这大叔刚刚说了些啥?我就听到个瑞和医院,还在想怎么这么耳熟。”
“他说把你送到瑞和医院开颅动骨,给你换个机灵的脑袋。”其实顾云风刚刚也没仔细听,就听了个大概,似乎说的就是许乘月或者江海这样的病例。
所以他拽了下许教授的胳膊:“是这样吧,乘月?”
“当然不是。”许乘月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他就是说了下智因生物明年打算和瑞和医院合作的一个项目,他们的大股东本来就是同一家,合作起来比较容易而已。”
之后许乘月就陷入了沉默。方邢所说的明年的合作项目,内容和林想容在多年前发表于NATURE上的文章基本一致,神经假体运用于人工神经机器人。
方邢的描述中也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实现信息传递功能;第二层实现集群功能;最后将人工设备直接连接部分神经组织,就能达成组织器官的复杂功能。
他本来不想解释这部分,但顾云风居然还记得他们一起看过的这篇文章,并且瞬间联想到江家这个案子,一直问个不停。
“这不是之前林想容他们写的那个什么文章吗?发表在……在哪儿来着?”
“NATURE.”
“这就很巧了。”顾云风眼中突然闪着光,兴奋地猜测起来,“看来,林想容和智因科技、智因生物都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呢。”
月如弯刀,星似湖光。
不过城市里是看不见星光的,只有万千的灯光。这些灯光倒映在远处的湖泊中,就成了廉价版的星光。
“你怎么了,情绪这么低落?”从他收到那个体检报告通知起,许乘月就开始心事重重。顾云风不喜欢猜来猜去,直接解锁手机屏幕,然后点开那条短信,问许乘月:“是因为这个吗?”
看着这条提醒对方明天可查看体检报告的短信,许乘月没有回答,他的鼻尖冒出冷汗,微微弯腰,靠在墙上。
按说许乘月之前体检过这么多次,这对他而言,应该和呼吸喝水睡觉没太大区别。
只不过,因为应西子怀疑之前的体检结果被动过手脚,所以这次才让他以顾云风的名义做了体检。但这事许乘月并不知情,所以他此刻表现出的紧张、恐惧、担忧在顾云风眼里就来得莫名其妙。
“如果检查出来我得了什么奇怪的病,我会不会被迫离开你们?”许乘月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目光穿过顾云风深色的眼眸,直入心底。
“不会,再说能有什么奇怪的病。”顾云风干脆直接地回答。
“那假如有一天,发现我不是一个正常人呢?”
顾云风愣了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说:“你本来就不是正常人,比我这样的普通人精明多了。”
“那假如我遇到危险……”
“我一定舍命救你。”
许乘月微微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低下头,睫毛微垂,一声叹息后,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来。
顾云风翻了个身爬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透过遮光效果一般的窗帘照亮了整个病房。睡觉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受伤的那只手,疼得差点流眼泪。
还不如回家呢,在这儿待着也就是输液检查,还影响工作进程。他在想自己当时是不是鲁莽了点,脑袋一热就直接冲上去夺刀片,搞得自己受了伤。
不过人没死就说明他的决定不算太错,谁知道犹豫几秒后,嫌疑人会不会做出什么其他惊人的举动。
他开了手机,穿着睡衣睡裤去刷牙洗脸,然后换了件深色衬衣。他以前挺讨厌衬衣的,穿着太正式又不舒服,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衬衣的好衬衣的妙了。
昨天要不是有许乘月帮忙,他只能拿把剪刀把衣服剪成片了。而有了衬衣,他就可以单手脱衣单手穿衣,再也不用麻烦别人做这种事了。
换好衣服他准备偷偷溜出去。虽然说的是要住院,但他伤的是手,保持手的完好就行了,他可不想老在这病房里待着,会憋死的。
拿过手机刚好看到有人发来消息,应西子发了几个打招呼的可爱表情,然后提醒他今天能查阅许乘月的体检报告了,麻烦他迅速立刻马上转发给她。
顾云风点击发送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对方才有了反应。
应西子给他发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在哪儿?我去找你。
他在收拾东西,一直没顾得上看这报告,也不知道结果怎样,不过她专程来找自己……怕不是有啥问题吧。
——在你爸单位,住院部五楼,普外科。
——谁受伤了?
——我啊。
——伤哪儿了?严重吗?
——还活着。
然后他又发了个笑脸,接着就没了回复。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正纠结着是继续等这个不知会不会来的姑娘,还是直接溜出医院去队里时,那熟悉的高跟鞋音持续不断地传来,离他越来越近。
应西子一把推开病房的门,她穿了件黑色连衣裙,应该是慌慌张张出的门,都没来得及挑选衣服。
“你不是住院受伤了吗?”看着他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是受伤了啊。”顾云风伸出左手,一脸心痛,“手被人捅了一刀。”
“你现在这样子是准备出门吗?”
“对啊,反正就一只手受伤了,应该不碍事。”
“捅到手?贯穿伤吧,你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了?”应西子瞪了他一眼,蹲下身看着病床前贴着的患者病情描述。
她本来想接杯水,没找到杯子,只好拿了一瓶放在柜子上的牛奶。
“你这种伤,就应该住院观察个十天半月的,不能隔日就出院。”她坐在椅子上,熟练地从抽屉里找出他的复印病历,一页页翻着。
“这点伤都要住好几天院,那算完了,以后队里肯定天天缺人。”顾云风哭笑不得,况且他待在这儿能干什么?躺着还是坐着?手脚都好好的,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你吧。”应西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她一直都是个大小姐脾气,这会儿看起来更是脾气暴躁。她从包里拿出一叠刚打印出来的纸,铺在顾云风面前,指着其中一份说:“这就是许乘月颅脑CT的检查报告。”然后又找出另一张纸,“这是核磁共振报告。”
从进门开始,应西子看起来就非常愤怒,那种愤怒伴随着高跟鞋的敲击声,震得他都有点发慌。为了安抚情绪,顾云风只好揉了揉她脑袋,跟她说别太担心,她爸那么厉害肯定能处理好的。
实际上他没看体检报告,完全想象不到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份颅脑CT,说得很清楚,脑干受损,水肿压迫神经。”她的情绪相当激动,“我就当这些问题是因为去年受的伤没恢复好,但这个是什么?”
她指着报告念出来:“在临近颞叶区有一处密度很高、高度钙化的地方,怀疑是金属异物以及有机硅,主要成分是……有机硅?”
“有机硅?”
“好吧,有异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谁能百分百保证我爸做手术的时候没落下个什么东西……”她倒吸口气,“但是之前的报告都刻意隐瞒了这件事。”
更何况她不相信应邗会犯这样的错误。
顾云风紧紧握着那沓体检报告,找出颅脑CT的报告,一字一句地在网络上搜索着它们代表的意思。
他这样慢腾腾地看了好久,久到应西子快接近抓狂状态,他才抬起头看着她:“你知道什么材料是以有机硅为主的吗?”
“什么?”
“AI芯片。”他很肯定地说,“我有次在许教授电脑上看到过相关内容。”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握紧的手,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体检报告也被汗水浸湿。
这意味着什么呢?顾云风一时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