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平时在实验室待的时间就很久,深夜回家是常态。最近实验室数据失窃的事情搞得他很焦虑。偷这东西的人是谁?
对方没来勒索他,看来已经找好了买家。
买家是谁?智因生物吗?他这几天一直在留意暗网上的交易信息,并没有发现失窃数据资料的行踪。如果没被挂到暗网上交易,那买主是智因生物的可能性非常大。
墙上的钟表指针已经指到凌晨两点,陆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老婆孩子都已经睡熟了。他轻轻打开一盏昏黄的台灯,从抽屉里翻出一个U盘,这是十年前自己经常用的东西,里面有很多照片、视频,还有学术资料。
他打开电脑,想看看U盘里自己存过的资料,却突然发现里面有个视频,封面是十年前女儿陆亦然的照片,记录的是她幼儿园时的生活。
和现在无法无天乖张暴躁的问题少女不同,那时候的陆亦然一看就是个乖巧的女孩,笑容灿烂又单纯,一双眼睛里都是天真无邪。
他在温暖的客厅里披上外套,躺在藤椅里点开视频,看着女儿可爱的举动,渐渐安心地有了睡意。
“爸爸,老师今天布置了家庭作业,要我们写自己的梦想。”
“很好啊,跟爸爸讲讲,然然的梦想是什么?”
“不告诉你。”小女孩歪着脑袋嘟起嘴。她伸出小手张牙舞爪地拍了拍陆永的腿,仰起头一脸憧憬与期待,“爸爸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很多啊。”他笑了下,虽然不习惯谈论这种有点俗气的话题,但面对女儿的作业,他还是努力思考了下,“想让你们生活得更好一些,赚更多的钱,要成功,要改写历史,还要名垂青史。”
“你又要钱又要名,还想名垂青史,好处都让你占尽了哦。”她不满地嘲笑他。
“大家都一样,什么都想要,所以说欲望驱使社会发展。”他蹲下身,抚摸小女孩的头发。
“那你成功了吗?”
“快了吧,就差一点,差一点点。”
“那一点点很难吗?”
“很难。成人的世界其实都很难,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要做自己以前不敢做的事。”
小女孩仰头看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最后她低下头,极为不满地摇头。
“不对,这不是你的愿望。十年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他诧异地问:“十年前?你那会儿还那么小,怎么会记得十年前我说什么?”
陆亦然并没有理会他的疑问,自顾自地继续说:“十年前,你跟我说,你最大的梦想就是看着然然长大成人,幸福快乐地生活!”
“没有钱,没有名,不用做你不敢做的事。”
陆亦然的脸在他眼前渐渐放大,从五六岁的儿童渐渐变化,变成十五岁的少女模样。她染了一头红发,颐指气使地站在他面前,几乎比他都要高。
“现在没有我不敢做的事了。”他愣了一下说,紧接着看见女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拿起一把椅子,朝自己砸过来。
在身体感到疼痛前,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毯子,天已经完全亮了。
早上八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轻轻叹了口气,打开电脑,刚好收到几封来自境外的邀请函,他思考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全部回绝掉。
其实AI侦探这个项目,已经基本成功了。这一年多的观察下,芯片用在许乘月身上,他不仅能像个正常人类一样生活,还拥有自己的思维与情感,快速学习,获得专业技能。这真的是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
这样的成功可以带给他他想要的一切,他改变了人类历史,改变了科技界,甚至可能在未来改变社会对人类的定义,带来革命性的颠覆。
但他心里还是底气不足,这个项目没有一点瑕疵吗?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巨大漏洞,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未来产生巨大能量,引起无法控制的风暴?
他望着窗外升起的太阳,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破碎到完全用不了的笔记本电脑。
两年前,许乘月从实验室顶层坠楼前,用力将这台电脑从楼顶踢下去,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几乎变成碎片。
“我修改了每一个版本的算法,你所拿到的AI侦探,都是有瑕疵的。它被我埋下了隐患,像个巨大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你的一切。”
这是许乘月最后说过的话。
陆永拿走那台碎掉的电脑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报警也没叫救护车。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努力恢复了所有数据,依然没有找到所谓的——最原始最完美的AI侦探版本。
仿佛它从来都没存在过。
可许乘月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的梦中,招之即来却挥之不去。他流下的血在那个晚上沾到了陆永的鞋子上,他回去擦了很久,每天都会擦,可总觉得没有擦掉。
大概是擦不掉了吧。
他抱着这台电脑坐回到椅子上,闭上眼,听着开水沸腾的声音。
等水沸腾了一分钟后,陆永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桌子前,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他在厨房里看到夫人给自己留的三明治,端着咖啡开始吃早饭。
电视里正播放着早间新闻,他专心地看着新闻,手边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这是一部老式手机,他不常用,基本只用来发短信,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SIM卡,从来不实名。
屏幕上出现一条短信——他跑了。
陆永把剩下那三分之一的三明治塞进嘴里,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继续在我说的几个地方跟着他。钱会给你的。
——我再确定一下,目标是这个人吗?
紧接着发来一张许乘月的照片。
——是。
他没多想就直接发了过去。
短信这么发着,实际上他对着电话咬牙骂了一句“一群废物”。
可骂完之后他松了一口气。这种轻松感从看到那条“他跑了”的短信时就出现了,这让陆永自己都感到诧异,他怎么会在那一瞬间希望许乘月跑掉呢?
可能是刚刚那个梦吧,让他在那一秒动了恻隐之心。他苦笑了一下,喝掉剩下的咖啡,对着空****的家一声叹息。
——那这几天继续保持联系。
陆永看着最后这条消息,把小手机放进口袋里。
两天前他从戴院长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许乘月拒绝了林想容提供给他的药物,拒绝杀掉过去的自己。他不太清楚林想容会提怎样的条件跟乘月交换药物,但既然许乘月拒绝了……他只能猜想是过分到无法实现的事情了。
不然以AI侦探的思维方式,一切选择都按最优解,服用破坏中枢神经的药物,杀死过去的自己,享受赢家的人生——这才是人工智能应该判断得到的最优解。
所以说,这个女人真是太过分了。他有些愤怒地想着,还要逼得自己再次动手。
吃完早饭陆永换好大衣和鞋子,走到楼下时一只淡黄毛色的中华田园犬凑到他脚边,摇着尾巴撒娇似的望着他。
“饿了吗?给你带了三明治。”他弯下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夹着火腿和鸡蛋的三明治,放在这只看着只有一两岁大的狗面前。然后伸手摸了下它身上的毛,得到了一个热情的带着感激与讨好的蹭脸。
如果有些人也能像这狗一样忠诚就好了。他出神地想着,给点甜头就全心待你,拼尽全力去做事,没有任何自私自利的想法。
再看看自己养的那群人,真是连狗都不如。害人害不动,看人也看不住。
喂完这只散养的狗,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步行朝学校实验室走去。这天空气质量不是太好,有雾有霾,能见度很低。
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看见路边有几辆从没见过的车,他就那么站在路边,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猛地发现,自从几天前实验室出事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许乘月!
联想到林想容拿到了AI侦探的数据和资料,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假如那些数据不是黑客远程窃取的,那就是有人刻意伪造了痕迹。
也就是说,实际上还是有人撬开了实验室的门,破解了他保管数据的那台电脑的密码,用他的权限登入数据库和本地文件。
如果他没记错,那天晚上的师门聚会,许乘月可是提前回去了!
所有事情千丝万缕地关联在一起,他很快意识到,最有可能窃取实验室项目数据并提供给智因生物的人,就是许乘月。他一直希望许乘月消失,但大多数时候,念在许乘月尚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还是放了对方一马,给他足够的时间,也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观察AI侦探的效果。
这是他仅存的仁慈和善意。
但现在,他居然被自己主导研究出来的机器人摆了一道?
想到这件事,耻辱感从心底升起,陆永愤怒地加快脚步,朝实验室走去,双手握拳,青筋暴起。假如许乘月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对着许乘月的脸来上一拳。
但当他拿出钥匙准备打开实验室大门时,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虚掩的门就自己开了。
陆永脸上的愤怒被茫然代替,他满心疑虑地走进实验室,发现顾云风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他们书架上的教材昏昏欲睡。
见陆永进来,顾云风赶紧放下手里自己看不懂的专业书,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笑了下说:“陆教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怎么了?案子有进展了?”
“新的案子。”
陆永看着他,满头问号。
“哦,你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着顾云风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在陆永眼前晃了晃。
上面有三个字——他跑了。
“早上给你发的短信。”顾云风勉为其难地对他笑了,这笑容落在陆永眼里,怎么看怎么像个小人得志的浑蛋。
收起笑容后,顾云风拿出拘留证摆在陆永眼前,冰冷的手铐铐住他双手,然后从容地翻了翻他的口袋,在外套侧兜里发现了那个用来发消息的小手机。
“陆永,你涉嫌故意杀人未遂,跟我们走一趟。”
在许乘月被袭击的第二天,他们就调取了步行街和地铁的监控,在市中心一个类似城中村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戴着头盔骑摩托车的青年。
这年头摩托车本来就少见,更何况那个青年还大摇大摆地拎着个刀,他们排查了几条街就把人给抓住了。
小伙子被抓的时候正蹲在自己房间里吃外卖,边吃边看全英文的金融投资讲座视频。这场景把他们一行人全给雷到了,有这份上进心,好好干啥不行啊,何必给人当杀手。
而经过几个小时的审讯,他也总算是招了,把自己和陆永联系的手机原封不动地奉上,声称他经常去听陆教授的课程和讲座,一直很崇拜对方,连替他做事也是分毫不取纯属义务劳动。
“图啥呢这是?”舒潘看着审讯记录问。
“呵呵,这就是精神导师的力量,一言一行,自带洗脑功能。”顾云风嘲笑着说。
“这位陆教授也真是,谨慎一生,怎么栽在这种人身上?”舒潘纳闷地说,“他是很着急吗?急着找人去追杀自己的学生?”
而现在,陆永正在拘留证上签字盖章,他将暂时被刑事拘留,等待案件的进一步侦查。
许乘月站在旁边凝视着陆永,昏暗的灯光下,陆永看着憔悴了很多。
天气很阴沉,没有出太阳,也没雨雪。风透过窗户和门涌进来,吹得陆永肌肉战栗。
“乘月。”陆永拿张纸巾擦了擦沾上印泥的手指,沉静地望着他,“是你偷走了我的资料吗?”
许乘月皱了下眉,但他很快又恢复平静,眼神温和地对他说:“陆老师,我想纠正一件事。AI侦探是我们共同研发的项目,如果我没猜错,那些资料大部分都是我写的。”
陆永点了点头,和自己的学生面对面站着。他眯着眼看了下自己手上的手铐,嘲讽地笑了下,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国旗和标语。
既然能确定是许乘月带走了这些资料,那么中间的过程就好猜多了。许乘月去找了林想容,把AI侦探的资料和数据给了对方。那他一定知道自己的故事了,知道他做完开颅手术后,智因生物如何把AI侦探的芯片移植到了他脑内,替代他原本的神经中枢。
他会做何感想呢?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个人类,而是不该有感情的机器后?
陆永露出个极其苦涩的笑容,怀着某种非常特殊的感情看着许乘月,就像在看一件自己完成的作品。
“我一直以你为骄傲,从刚认识你,一直到两年前。”
“可惜……现在的你是个瑕疵品。”陆永着重说了最后三个字,那审视的眼神让顾云风心里一惊。
为什么是瑕疵品?
他赶紧把目光移到许乘月身上,看起来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很冷淡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仰头望着最后还在言语上苦苦挣扎着的,他相处多年的老师。
“那我能问您个问题吗?为什么要害我?”
陆永没回答他的问题,温文尔雅地挥了挥手,脚步轻松地走了出去。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个谋杀未遂的指控,能不能成立还说不准,就算成立了,也判不了多久。
从所里出来后许乘月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像一把镰刀,等着做最后的审判。
这时候已经是一月中旬,再过一段时间,就到春节了。路上的店面都开始张灯结彩,和刚过去不久的圣诞元旦一样,推出五花八门的打折活动,挂在门口吸引顾客。
“我突然觉得,自己现在能活着是个奇迹。”许乘月看着路灯下的影子,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失落。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顾虑多,手段上也不会过于残忍。”顾云风勾着他的肩膀说,“看起来不残忍,耍流氓倒是真的。”
走到路边一个角落时,顾云风突然停下脚步,把他的肩膀扳过来,让他的脸面对自己。
“许乘月,我认真地问你,也请你深思熟虑。”
“你真的决定要以受害人的身份出庭吗?”
“真的。”许乘月点头说,“我联系了应西子,她会把我之前在瑞和医院的所有病例报告取出来,无论真伪,作为呈堂证供。我还想办法找到了应医生,虽然他现在在看守所,按理说是不能见人的。”
“应邗?”
许乘月点头:“我问他芯片能不能和我原有的神经中枢共同工作。很遗憾,他告诉我不能,因为它们产生的信号会相互作用,产生冲突,只能二选一。”
“你想做什么?”顾云风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惧与失落,之前很多次许乘月就透露过这种想法,他故意视而不见当作没听到,就是希望他能趁早打消。
“我想……”许乘月停顿了下。
他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牺牲自己的?
发现自己被追杀终日不得安宁时?还是拒绝杀死过去的自己时?
或者说,他觉得这短暂的两年时间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毕竟他只是一枚芯片带来的仿真灵魂。没有崇高的生命,不存在所谓的生死,能体会到一点点的温情和爱慕,就已经足够圆满。
“取出芯片之后,运气好的话,‘我’会在陆永被释放前醒来。”
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又自然,仿佛在讲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这种平静让顾云风都快产生幻觉,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他不会消失,不会停止说话,不会死亡。
“进行司法鉴定后,作为受害者的许乘月,直接面对谋杀他的陆永,或许能重新起诉,提供证据,指控陆永的故意伤害罪。”
“那可和谋杀未遂不一样。”许乘月笑了笑,“我想让那个‘我’,看见伤害自己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一定是‘我’坠楼前,最希望看到的。”
智因生物非法人体试验的案件确定在春节后移交法院进行审理。审理结束后,许乘月就要着手准备手术,取出脑内的芯片。
所以这是顾云风第一次和他一起过春节,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除夕那天晚上,顾云风解释了很久才从他爸那儿赶回来。他住在郊区,开车回去的路上眼看着车和人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只剩整整齐齐的路灯立在马路两边。
原先拥挤的城市完全变了个模样,变成了众人逃离的空城。
大家都回家团聚了。
他拿着钥匙打开自己家的门,一走进去就看见许乘月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没有看,捧着手机在打游戏。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许乘月抬起头,冷淡的目光瞬间有了光芒。
这种光芒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他其实在等待一场特别的死亡,反而带有一股新生的活力。
脱下羽绒服和围巾,他穿着深色毛衣坐在许乘月旁边。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电视里放着春节晚会,相声演员在抖包袱。
“我上学的时候特别嫌弃春晚,觉得俗气,无趣,每年都千篇一律。”他笑着回忆说。那时候抨击这些有点年代感的传统节目仿佛成了政治正确,好像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不落俗套。
“后来工作了,每年被逼着陪我爸看,认真看看觉得也有它独特的乐趣。”
“是吗?我是第一次看,觉得挺好看。”许乘月看了眼节目,又认真地看着他。
顾云风去厨房切了一盘水果端出来,回来之前他还去了趟超市,买了三天的食材和速冻食品。外面天很冷,带着湿气的寒冷浸入骨髓,遇热后在窗户上凝结成一片雾气。
少年时的顾云风很不喜欢过年,因为和别人家相比,他家太冷清,有个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自我颓废的爹,他还得肩负起做饭炒菜准备红包和大扫除的责任。
想起这些他就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真是太不容易了,又当儿子又当保姆,现在工作了还能给他爹当个保镖。如果姐姐和妈妈还在的话,应该会热闹很多吧。他对她们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在所有变故发生之前,每年的春节都是他非常快乐的时刻,有很多好吃的,有家人的笑容,有温柔的姐姐。
还有手里的烟花棒,和天空一角的灯光。它们共同构成了他美好又充满力量的童年。
那种快乐的感觉和现在有点像,唯一不同的是,小的时候他不知道快乐有限,现在知道此刻的快乐已经计入倒计时。
他有些悲伤地看着许乘月,对方倒是心情很好,专注地盯着电视节目,过了几分钟还拉着他说:“你看刚刚那个歌曲串烧里,袁满有出镜啊。”
“她们那个女团吗?”
“其他人没看清,袁满就出现了五秒。”许乘月转身凝视着他,“最近还有跟她联系吗?”
“没有。”顾云风摇了摇头,袁满那个案子刚结束的时候他们还联系过几次,后来就再也没说过话了。大家都很忙,那唯一的一点爱慕一点仇恨,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一阵热闹嘈杂中,顾云风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后沉静地看着许乘月,发出一声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叹息。
“赵局祝你新年快乐,还让我替他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顾云风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是欣赏,可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这糟糕的神色让许乘月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赵局都很敬佩我,你怎么就总哭丧着个脸?”
“我敬佩不起来啊。所有的案子都快被解决了,可我高兴不起来。不出庭好吗?”
在他看来,许乘月完全没有出庭做证的必要,庭审只需要笔录就好,他可以继续过一段安静的日子。
晚会里正在唱一首抒情歌,温柔的声音和词汇充满整个房间。
许乘月拍了下他的后背以示回应,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他知道这只是奢望,既然许乘月做了这个决定,就不会再更改了。
砰——
几声巨响后,昏暗的房间突然被照亮,心脏仿佛遇到了温柔一枪。
“你看窗外。”顾云风指着有月亮的夜空,起身走到阳台上。
他们抬头望着月亮旁边最亮的那颗星,城市上空被缤纷的烟花占满,红色的爱心、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高空坠落,落在平静的江面上沉入江底。
这些烟花转瞬即逝,遮不住星辰的光芒,只照亮了天空一隅。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紧接着到来的就是对非法人体试验案的审判。
开庭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底,明明是春天,可气温还是很低,中午时居然还下起了雪。
这天顾云风恰好要出外勤,大概只能在网络上看这场庭审了。这段时间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收集了林想容在整个事件中参与的痕迹,终于推动了对整个智因集团的追责。检察机关最终决定对包括林想容和万编年在内的智因集团多名高管提起诉讼。
听说林想容是在机场被逮捕的。黄琛带人把她从即将起飞的航班上请了下来,那一刻她很从容,有点遗憾但又在预料之中。差那么一点点,她就离开国内永远逃离这场特殊的犯罪了。
顾云风坐在车里看着网络直播,副驾驶上的舒潘在旁边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跟踪居住在这一片的某个盗窃团伙的主要犯罪嫌疑人。
这场春天里的雪越下越大,车窗被雾气笼罩得很严实,漫天雪花飘在空中,落在路边已经提前开花的桃花树上。一个小女孩走到路边,蹦蹦跳跳地跑到路边的绿化带前,折下一根桃树枝,望了望四周,把落雪的桃花夹在了汽车的后视镜上。
一阵风吹散白茫茫的雪,满树桃花和花瓣上的雪一同飞舞。
“下桃花雪啦!”小女孩幸福地跳起来。
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话语,顾云风心里莫名抽搐了一下。他伸出手抹去车窗上的雾气,和路上的行人一同看着静静落下的雪。
看着它们坠地前在空中融化,顾云风又扭头继续关注着庭审现场。
他开了好几个不同角度的视频直播,威严的氛围下,许乘月坐在旁听席位上,穿一件黑色羊绒衫,显得非常清瘦,坐姿挺拔,目光锐利地看向前方。
他戴眼镜的时候很有书卷气,可那有棱有角的表情和尖锐的目光又仿佛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林想容站在被告席上为自己辩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为了科技的发展,为了看到未来更多的可能性。”
她发言时声音洪亮,目光如炬,低下头轻轻一笑,非常有信念感地说:“我是违反了目前普遍的价值体系,违法了科技伦理,挑战了权威与道德。”
她先是注视着审判人员,然后转身望向旁听席,指着许乘月对所有人说,“可你们看看他,他不是和在座的每一位一样吗?无论从外表、语言,还是感情上,都和我们别无二样!”
“在你们眼中,他究竟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呢?”
没等任何人回答,她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果把这种技术运用在所有脑死亡或者植物人患者身上,可以给他们的亲人带来多少希望?可以挽救多少破碎的家庭?”
林想容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我和我的团队,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让死亡来得慢一点,让世界少一点生离死别。
“我想问问所有人,我做错了什么?让试验者的生命受到巨大威胁,还是人权被忽略有辱生而为人的尊严?总有人要牺牲,我的团队愿意和他们一同牺牲。
“你们要因噎废食,为了所谓的人权舍弃科技本该有的发展吗?”
她慷慨激昂地演讲着,仿佛在不停地质问着所有人。
“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这是今日推送的头条新闻。林想容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引起了极大关注,评论下迅速分成了两派,有人呼吁着遵守科技伦理,有人高喊着科技进步。
顾云风一开始积极地刷了很久的新闻评论,看久了看多了,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在所有人眼里,许乘月仿佛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在未来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象征。
大众不会考虑到他作为人本该有的权利和尊严,只关心他的存在给科技带来的巨大变革。
或许在他们眼中,他真的不能称为人吧。
那场庭审的最后,法官宣布择日宣判。他知道这注定又是一场漫长的等待,艰难的审判。许乘月还会看到最后的审判结果吗?
长久以来,他一直处于一种内心极度摇摆的状态,极力去掩盖许乘月这个特殊的秘密,甚至出于同情罔顾自己的职责,隐藏案件中的部分内情和证据。
所以当许乘月站出来,毫不犹豫地宣布自己是试验受害者时,震惊惶恐之余,他的内心反而感到了一丝轻松。
他为什么会站出来呢?
大概是不忍心看见生命因自己而消亡吧。
顾云风打开热度最高的一条新闻,犹豫了很久后,在后台留下一条评论——我们讨论伦理,我们制定法律,都是为了提醒自己对生命保持敬畏。
悲凉的风从北向南,他收起手机,站在大学门前十字路口的天桥上,趴在栏杆上看着川流不息车来车往的马路。站在高处,俯瞰盘根错节的路面,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了拥有整个城市的错觉。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许乘月从校门口走出来,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天桥上的顾云风,他挥了挥手,走上天桥。
“你的事情现在在网上热度很高。你真的成名人了。”顾云风打趣他说。
“那走路上怎么没人找我要签名?”
“当然是因为你戴了个大口罩,把整张脸都遮住了,除了我,谁能认出来啊。”
他低下头笑了笑,凝视着远处的天边。上次庭审结束后,他继续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对他而言生活好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习惯了千篇一律的日常,也习惯了不久的将来,将等来自己的消亡。
但实际上新闻发酵没几天后,许乘月的课就被旁听的学生和附近的路人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记者围观了个遍,最后他只好全副武装地错开时间假装自己没上课而是在休假。
他倒是没什么兴趣看别人对自己这事的评价,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影响不到他的判断。他现在唯一的兴致就是游山玩水,去看大好河山,去见天涯海角,摘星揽月,迎风追日。
可惜时间不够,他还打算在学校里多上几堂课。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这张代表我的芯片永远不会损坏,等这副身体衰老后,我就可以再换一副身体,千秋万代,长生不老。”
“噗——那你不成妖精了。”顾云风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开心。
许乘月的手术将在两个月后进行,这期间他需要进行几次全面的体检,确保身体状况适合取出颅脑内的芯片。
现在他拿着体检报告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里,自己各方面的指标都很稳定,完全符合手术条件。他闭上眼,两年来的回忆跑马灯地过了一遍,然后预测出无数种未来的可能。
假如手术后许乘月没有醒来,依然陷入植物人状态,他的选择是不是就毫无意义?
假如他醒来了,醒来后却告诉顾云风,告诉所有人,他并没有被陆永胁迫或者威逼,也不是被谋杀推下高楼,那他所有的努力,岂不是全都付之东流?
“乘月,你想清楚了吗?”有个声音响起。抬头对上顾云风的眼睛,他才发现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喝掉手里捧着的牛奶,又在周围人群发出的叹气声中点头微笑了下。医院附近的地方,叹息声总是格外的多。
“如果没有想清楚,我们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的,不要把芯片取出来。”
顾云风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无数种可能汇集成一个黑洞,吞噬意志和未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蜷缩在黑暗里,但在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又莫名觉得见到了一束光。
“坠楼的那天夜里,我,或者说许乘月,在坠下实验楼前扔掉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担心手术后醒不过来,或者过很久才醒,所以一定要提前告诉你这件事。”
顾云风惊讶地坐在他身旁,一脸忐忑地望着他。
“那台电脑里大概有陆永很在意的东西,我被送进医院时,西子说周围并没有任何东西。”
“也就是说,在她来之前,陆永已经来过了,还拿走了被摔下楼的电脑?”顾云风问,“电脑里有什么?”
“好像是AI侦探的最终版本,听陆永的意思,现在使用的版本都被我人为修改过,他想要最完美的一版。”
说完许乘月站起来,把体检报告放好,低头向顾云风伸出手,把他一同拉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台电脑应该还在陆永那儿。找到它吧,里面不一定有想要的东西,但能作为一部分证据来给陆永定罪,也算物尽其所。”
两个月后。
和窗外的嘈杂不同,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风是和煦的,月光也温柔。
顾云风坐在手术室外,其实他已经很坦**地接受这个最终结果了,但心里总隐隐约约期盼着什么。
他问自己,在期盼什么呢?
转身凝视着亮起灯的手术室,仿佛有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负重万千,轻轻告诉他,那盏灯是多么遥远,心脏跳得有多么沉重。
而手术室的门内,许乘月躺在无影灯下,冰冷的酒精涂抹在他身上脸上,寒意让他的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每个细胞都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本来顾云风和他商量的是让应邗来主刀,但现在应邗已经涉嫌职务犯罪被刑事拘留,这个建议就直接被其他人驳回了。
好在和接入芯片的手术不同,拆除芯片相对要简单许多,不需要考虑复杂的人工神经与脑神经的接触,也不用将外部装置精确地连接到毫厘不差的正确位置。
只需要摘除这些东西,从此他就会摆脱不良排异反应带来的困扰,变回原来的许乘月。
麻醉过后,在一片低沉的讨论声中,他望着面前不认识的主刀医生,眼皮变得沉重,渐渐合上双眼。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窗外的月色,和明月旁的启明星。它们安静、简单,明亮又美好,却不得不伴随着他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然后他彻底失去意识,一切变得平静……这份平静中许乘月似乎置身在黑暗的洞穴里,混沌无光,寂静空洞。
对他而言,这大约就是死亡的感受了吧。
可几秒后,在这最孤独的地方,他隐约听到一个弱小的声音,声音一点点变大,变强,打破寂静变得愈演愈烈,最终占据整个大脑。
“能把我留下吗?”
“能让他留下吗?”
他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你想留下谁呢?
窸窸窣窣的金属撞击声中,手术刀掉落在地上,有人弯腰捡起,然后随手换了一把。
那短暂的几秒内,大量从未有过的记忆瞬间被唤醒,涌入他平静的大脑中。
一切黑的白的红的黄的,五颜六色的碎片被拼凑起来,烧灼他皮肤上冰冷的刀片,融化成沸腾的血液。
他看见多年前被他当众退回的情书,女孩告白失败后窘迫的哭泣。看见林想容替他打开病房的门,带他认识昏迷中的江海。
看见他走过的许多路,见过的无数人,每一个晴天阴天,暴风雨下雪天。
最后所有人的脸重叠在一起,突然闪过顾云风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身体不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为了AI侦探的项目,他在去年夏天进入金平区刑侦队并且在那里待了近半年的时间。
初次见面时顾云风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左手自我介绍,那时候他就发现,顾云风右手的掌心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拦腰折断了他的掌纹。
可刚刚闪过的顾云风的脸,似乎并不是他二十七岁时的样子,而是稍早一些的,那时候的顾云风有一张初出茅庐、孩子气的脸,稚气又成熟。
这意味着一年前他们相遇的那次讲座……根本不是他和顾云风的第一次见面!
三年前。
许乘月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看到那串号码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直接挂掉,事实上他也真的挂掉了。当时他正专心写一个上千行的算法,调试了好几次都没通过,正心烦意乱根本不想被打扰。
但无论他怎么听而不闻,手机和座机都不依不饶地交替狂响,他只好放下手中的事,接了那通电话。
“救救我。”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和惶恐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但号码真没见过,一时间完全想不起是谁。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许乘月觉得挺奇怪,遇到危险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还不如打110或120,怎么都更有效快捷,还能节省时间。
“我是林想容。”
自报姓名后他终于想起来了,两年前自己在智因科技实习过一段时间,林想容,当时是带他的一个主管。
问题是,都过去这么久了,自己和她后来就没任何交集了,她打电话跟他说救命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想明白,电话那端林想容就报了一个地名,祈求他在半个小时内赶过去。
按他的性格,这个时间点应该会帮她打个报警电话而自己是绝不出马的。
但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雨太大让他真的有些担心,也许是林想容的声音无助到激起了他少有的保护欲。
结果就是——他鬼使神差地撑伞出了门,开车去了那个地方。
很久以后许乘月想起那个晚上,都觉得那个电话才是一切的源头。正是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各路人马妖魔鬼怪,让他一步步深陷泥潭几乎断送性命。
当他赶到林想容所说的地址时,发现门没有锁,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那是江家在市区的一间高级公寓,那时候荣华生物的资金链还没断裂,这处公寓属于江洋个人所有,林想容平常都住这儿。
但他推门进去后还是吓了一跳,地上有血渍,颜色暗红甚至发黑,看起来不是新鲜的了。林想容坐在沙发上,红着眼咬紧牙关,拿酒精给自己的伤口消毒。消毒后她用纱布包扎好,静静地坐着,满脸疲惫。
在看到许乘月的瞬间,她还是调整好坐姿,挺直腰背,脸上恢复了温柔的神情。
“怎么回事?”他问。
“被江洋打了。”她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说着,和之前电话里的慌乱完全不一样。
“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很害怕……不过这会儿他走了,也就没什么了。”
许乘月弯腰查看了下她手臂和小腿上的伤,大面积淤青,手腕脱臼,表皮有明显的外伤,腿部伤口最深处隐约能看见小腿胫骨。
在他的印象中,林想容确实和自己丈夫感情不和,她在智因科技的工作看起来也不那么光明正大,来的时间很不规律,总像在隐瞒什么。不过那时候他去实习只是为了写论文,没关注这些事情,也想不到亲密关系中暗藏的暴力行为。
他皱着眉,面色担忧地问:“要我帮你报警吗?”
出乎意料地,林想容摇了摇头,处理好自己的伤口,还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茶水间,给许乘月倒了杯水。
“我这种轻微伤,达不到量刑标准,报警了也就是给个保护令,他们随时可以找到我。”说完她苦笑一下,“我今年已经报过两次警了。”
这个时间温度不高不低,但一阵风吹过,还是能感受到凉意。许乘月扣好风衣外套,还是觉得有点冷。他也说不清这冷是来自北边的风,还是来自林想容冷淡又绝望的眼神和语调。
“那也还是要报警的……至少给他多留个案底。”他支支吾吾地端着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其实不太擅长与别人交流,不会安慰他人,也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女性。
好在林想容自己可以搞定大部分事,也不需要不痛不痒无法解决任何事情的安慰。她从包里找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许乘月的姓名电话和住址。
“先不说这个,我叫你来,是有别的事情——早上有人给了我你的名片。”
许乘月接过她递来的卡片,这东西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印的,他本人非常注重隐私,做事也很低调,不喜欢用名片这种过时又无趣的交友方式,更不可能把自己的住址印在上面。
排除了一下,他只能猜测是自己导师陆永干的。
“我听说你们现在有个AI侦探的项目。”林想容忍住肢体上的疼痛,温柔地笑了笑,“我代表智因科技,希望跟你们合作。”
“合作什么?”他一头雾水,不知道一个求救电话怎么就变成了项目合作,自己好像完全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了。
“我们想试试看,AI侦探能不能代替人类大脑。”
“什么意思?”
“智因科技的生物医学部门这几年在人工神经上取得了巨大突破,我们在类人类动物上进行了实验,将人工神经连上一只黑猩猩的脑神经,另一端再接上外部装置,然后切断原有的部分神经,最后发现外部装置成功代替了大脑的部分功能。”
看着许乘月一脸茫然的样子,她解释说:“我有个朋友处于植物人状态很久很久了,他的家人已经不抱希望,但我想试试你们的AI芯片,看能不能给他一个全新的大脑。”
“就当是救人,对吗?”
“不对。”
“这不符合当前的科技伦理。”许乘月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斩钉截铁地拒绝掉。
“我知道。”她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看了一眼还在渗血的伤口,表情平静不带一丝波澜,“我已经跟你们实验室的负责人陆永教授说过了,责任我们这边担,他很乐意跟我们合作。
“我让你来就是为了劝说你,一同加入我们的合作。”
“那找他就行了,我没兴趣。”
听到他的再次拒绝,林想容也没露出任何慌乱,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又转身望向墙壁上摇晃的钟,仿佛胜利在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陆教授大概会给你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她取下衣架上的深色外套和帽子,遮住**的淤青和伤痕,然后换上一双舒适的鞋子。
“什么条件?”
“只要你愿意合作,以后你发表的文章,他不会再署名。”
林想容还是去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她戴了个很大的黑色帽子,帽檐遮住大半张脸,脸上多处淤青,她只好又戴了个巨大的白色口罩。
她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臂独自推开值班室的门,许乘月站在门外等着。
那天的天气真的不太好,一直下着小雨,夜色中弥漫着雾气,灯光都亮得模糊不清。
就在她做笔录的时候,一个穿着蓝色警服的年轻人从一旁走过。他双眼大且有神,刻意看了眼林想容的脸,然后小声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就匆匆离开了。
那一刻的雨突然停了,连风都吹得温柔了些。
许乘月很想知道这个年轻的警察跟别人说了些什么,但没敢上前。他甚至很想叫住那个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可那样太冒失了,他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去认识这么一个陌生人。
但他看见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警服,沉静温和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觉得命运完成了某种交错。
那时间太过遥远。当时这个男人还是个小男孩,他记得他姓顾,有个结局悲惨的姐姐。
那时候许乘月才上初中,偷偷跑到父母的工作所在地,却看到了令他无比压抑的一幕。
——失去女儿的中年夫妇跪在地上痛哭,而他们剩下的儿子站在旁边冷静地跟办案刑警交流,脸上表情缺失,眼睛里却像燃着一团火,有恐惧也有憎恨。
那个眼神深深地印在了许乘月的脑海里。那张稚气未脱却一夜成熟的脸也永远被他记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乘月都在无数个黑夜里翻来覆去想不明白。生命被创造出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它们脆弱又渺小,还总被额外赠送的感情搅动得惊天动地。任何一个意外、一场噩运,在感情的加持下就能摧毁个体,甚至整个集体。
不过刚刚再次见到这个长大后的小男孩时,他穿着警服的样子好像终于解决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年的不安,没有恐惧,没有憎恨。
只有正气凛然的坚毅和从未被摧毁过的热血。
时间能改变什么?许乘月伸出手接过屋檐上落下的积水,让它沿着手指流到脚边的草丛里。
“许乘月,你在想什么呢?”做完笔录后的林想容长舒一口气,她拒绝了派出所民警送医的要求,坚决要自己回家休养。
“我在想如何拒绝你和陆教授,将芯片应用在人身上,恕我不能接受。”
“哦……”她饶有兴味地应声一句,眼神望向远处。
“你已经拒绝了,不是吗?”
林想容摇了摇头笑笑:“这只是一个提议,我和陆教授都不会勉强你。”
“不好意思。”他抱歉地说了句。
两年前。
许乘月在手里拿着本书,穿一件灰色衬衣,照着PPT念屏幕上的文字。
“这几年随着智能识别准确性的大幅提高,人工智能已经大范围运用在案件侦破中。十一年前,人工智能在复杂图像的识别中有了一次突如其来但巨大的质的飞跃,而现在,这一领域理论上已经达到了99.9%的准确率,在自然语言处理领域中对情感倾向的识别也达到了这一准确率。我们未来可以通过分析人类的微表情、言语措辞,精准判断出他的情绪和喜好,为刑侦时的走访及后期审讯提供最精准的判断。”
陆永坐在下面的椅子上,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解,在提到刑侦时,陆永喊了一句:“停!”
“有哪里不对吗?”许乘月问。
“把未来改成现在。”
“这离实现还很有一段距离。”
“展示出来的,要写得好听一点。”陆永摸着下巴说,“现在我们的芯片已经完成了,就等智因科技那边的试验结果。
“上周我和三所的领导开了会,他们对我们的AI芯片很有兴趣,我就想,不妨推出一个AI侦探的概念。”
“这个概念不错。”许乘月点头。
“那可以先选个刑侦大队,不如派你去吧,学习下他们的办案方式,给AI 侦探加个功能。”陆永皱着眉,扶了下眼镜若有所思。他从书架上拿出一台电脑,找出南浦市市局和区县刑侦大队的联系方式,递给许乘月。
也不知怎的,那一瞬间许乘月就想到了自己陪林想容报警那次,那个街道派出所在金平区,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方。如果没有猜错,他见到的那个姓顾的年轻警察应该也在金平区刑侦大队。
他迅速找到了金平区刑侦队的介绍,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顾云风的照片。
原来他叫顾云风啊。
许乘月心想这位顾警官虽然年纪不大,但眉眼间总露出一种温和稳重的气质,给人很大的安全感。这大约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他没在悲惨的遭遇中自暴自弃,反倒是练就了能沉住气的气场。
许乘月停顿了一下,仔细看了看他的照片,最后指着电脑屏幕上的页面说:“就这儿吧。”
“如果需要我去,我就去这里。”
说完他望向陆永,但陆教授并没太在意他所指的地方,正对着电脑若有所思,大概在思考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窗外的云很高,太阳被遮住,只有几束光穿破云层照到玻璃上,在地上印出一个光斑,随着清风摇摇晃晃。
几分钟后陆永突然拍了下手,啪的一声,吓了人一跳。
“你说,如果我们把AI芯片应用在人类身上,再让这个人自己去刑侦队磨炼一下怎么样?这更符合我们的想法啊。”
说出这话的时候,陆永的双眼中都溢满光芒,他的脸在光影中变幻莫测,抬头望着许乘月,他站起身拍了拍对方肩膀,意在鼓励。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绝妙,成功把所有能取得的资源聚集在一起,最高效率地创造一个非常有市场意义的芯片。
如果能够成功,这张AI芯片很大程度上不仅代表了人工智能的突飞猛进,更重新更改了人类的道德伦理智力极限。它可以被批量生产,批量嵌入大脑,取代那些混吃等死智商不足的庸人和废物。
听起来简直像新世界的到来。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带着亲昵意味的鼓励没有起到任何正向效果,反而击中了对方的反感。平常还算顺从尊敬他的许乘月突然变了脸色,他把手里的水杯往桌上用力一撂,面带嫌恶地看着他:“你把这些当你的私人物品吗?”
见许乘月面色不悦,陆永也就没再说下去。他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胆大,但胆大有什么不好呢,他一生都在追求最极致的科学,追求社会资源的高效利用,追求更高更远远离平庸之人的世界。
想得偿所愿,就得胆大妄为。
最后他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笑了下,对许乘月说:“智因科技对类人类的试验结果会在下周出来,那时候AI芯片的研发,就算彻底完成了。下周末刚好可以开个庆功会,把大家都请来,乘月你是主角,可一定要去啊。”
许乘月没有推辞,虽然他不喜欢参加这种活动,最近几年和陆教授的关系也算不上太好,但事情做了总得负责到底,庆功会这种活动不算太虚伪造作,他倒是能勉强应付。
一周后他接到了林想容的通知,说是类人类试验的结果出来了,跟他约定在郊区的一处科技园区见面。
园区里面是两幢二十年前的现代建筑,墙上爬满绿色藤蔓,六楼的某个窗台上有一盆绿萝,枝叶繁茂,被呵护得很好,沿着墙壁一直长到了五楼。
这两幢楼都是荣华生物的,他大概知道林想容和这家公司的关系,但没细究,别人的私事他没兴趣打听,别人说出来他会保守秘密,别人想烂在肚里,他也从不勉强。
毕竟工作结束,又会变成陌生人。
许乘月穿过聚集在休息区吸烟的人群,走进最前面的那栋楼,脚一踏进去就浑身战栗起来。
这地方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阴暗的大厅,潮湿的楼梯,地上是马赛克花纹的地砖,电梯旁对称地摆了两个胡桃夹子。
许乘月抬手看了眼手表,现在刚好是三点整。
走到三楼时,他推开一扇半掩着的门,墙上挂着一幅字,地上铺上了红地毯,桌子中间放着几本翻开的书。
林想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坐在一旁望着窗边的太阳,看它冲出阴天的云层,光芒四射。她当时的神情和几年后庭审时的神情非常相似,有点迷惘有点难过,呼吸声中带着一点哀叹,洒向她的阳光看起来非常崇高,但怎么也遮不住她满身的不甘。
许乘月走上前去,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红丝绒礼盒,包装精美,还系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这是什么?”他问。这么花里胡哨的盒子,他是不喜欢的,华而不实,惺惺作态。反正都是盒子,能装东西就行,能安全地装下重要东西,才是他们应该追求的。
“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啊,我包装了一下,是不是挺好看?”
他没怎么理会林想容的话,按捺住吐槽她审美的冲动,拿过那个盒子,打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他甩了甩空空的盒子。
“那张芯片废掉了。”
心里咯噔一下,许乘月抬起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慌张:“试验出什么问题了?”
试验最初是将AI芯片植入黑猩猩的大脑,人工神经的一端连上黑猩猩的神经中枢,另一端接上芯片。
这项工程进行了大约六个月,终于在三个月前成功了一起。那些失败的试验体被处理掉后,芯片回收时多多少少有了点问题,但并不至于直接废掉整张芯片。
“两天前,那只被植入芯片的黑猩猩从笼子里逃了出去,直接撞向了高速上飞驰的汽车。”林想容说,“它自杀了。”
“被虐待了?”
“没有。”她双手合十,直视许乘月的双眼,“我猜,可能是对自己的身份无法认同。
“好在一周前我们就结束了观察期,这事暂时不会有别人知道。但方总已经做了批示,接下来会招募人类试验者。”
“不是,你们是怎么想的?”许乘月有点搞不明白,“这用在动物身上都没成功,怎么可能批准人体试验?”
他质问道:“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假如接受试验的人最终也选择了自杀呢?”
现在智因科技这边并没有给出黑猩猩自杀的原因,但只要有这一个反例,申请人体试验就不可能通过。而其中涉及的各种伦理道德,更会一步步把这个项目推向死局,前期投入的大量资金费用基本上等于打了水漂。
“如果是对自己的身份无法认同,当它发现自己是个人类时,认同感不会驱使他结束自己的生命。”林想容辩解说。
许乘月沉默了很久。他避开对方的目光,又重复一句:“这和谋杀没有区别。我不同意。”
“那真是可惜了。”林想容遗憾地说,“并不需要你同意。”
这句话之后他直接摔门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那句“我不同意”他说得很坚定,摔门声惊动了很多人,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卑微。
其实他不该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的,这些事跟他有很大关系吗?
并没有。他在整个项目里的角色,实际上只是个算法工程师。没有决定权,人微言轻。
那些即将被当作试验品的人他认识吗?
应该都不认识。
那他何必这么愤怒呢?
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身体却不停地颤抖。
是的,他做不到助纣为虐,他不想做谋杀者的帮凶。骨子里迸发出来的正义感驱使着他去愤怒,让他恨不得立刻找到陆永,逼迫他拒绝和智因科技的合作。
但那天的庆功会给了许乘月一个巨大的打击。
酒杯相撞中他才知道了一个事实,陆教授已经和智因科技签订了合同继续合作,丝毫没有受到试验体自杀这一结果的影响。当然那个时候他也不会想到,仅仅半年后双方的合作就因为利益分配而分崩离析,闹得不可开交相互揭短。
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走到正把酒言欢的陆永面前。其实他的酒杯里是水,他不喜欢喝酒,不喜欢那个味,再加上本身性子就清高,别人怎么劝也劝不动,永远我行我素,所以一直是以水代酒。
为这事,陆教授以前没少跟他闹过矛盾。
这个季节早樱刚刚开放,聚会的餐厅外有一棵樱花树,花瓣就顺着风的方向飘进包间,落在了许乘月的酒杯里。
就像一只粉色的扁舟落入透明的湖水。
“陆教授。”他恭敬地叫了声被围住的陆永,也算是为他解了个围。虽说这聚会名义上是替许乘月庆祝,实际上并没他什么事,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来聚会的人几乎都是陆永以前的学生,外加一些实验室的合作伙伴。
“乘月,又用水来代酒啊?”陆永不满地说着,“这不行,不行,我得批评你,必须来真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喝酒算怎么回事。”
其他人在一旁起哄,许乘月还是无动于衷,只是端起杯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
头顶的水晶灯晃得他眼睛难受,雪白的瓷具相互碰撞敲击,声音很清脆。
走到旁边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里,许乘月平视着自己这位相处多年的老师,语言诚恳地说:“我请求您,拒绝和智因科技的合作。”
没想到许乘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陆永很有些诧异地问:“为什么呢?”
“不想为谋杀案做帮凶。”他提高音量,情绪激动地说,“在动物身上出现的试验结果已经清晰地表明存在巨大风险,为什么还要非法进行人体试验?
这样激进地做事会出问题的!
“那些被你们招募的试验者,本来有机会活下来,可你们掩饰真实效果,让他们变得不是他们,最后甚至自我毁灭。
“这是**裸的谋杀,陆老师,继续合作你不会心存不安吗?!”
听到他的说法,陆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去后陆永的脸开始泛红,脑袋似乎也不那么清醒,说起话来倒是大胆了许多。
“明知道是谋杀,发生在眼前却不去做帮凶,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陆永变成了慢悠悠的语调。
没有太多犹豫,许乘月几乎脱口而出:“被谋杀。”
陆永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不要拒绝,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同流合污的事情。你不逐利,还损害别人的利益,那结局一定不好。
“就比如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消失。
陆永说话的时候死死地盯住他,眼神里充满惋惜和不舍。
“你觉得呢?”
这句试探忽然戳痛了他。许乘月挽起衬衣衣袖,挺直腰背不顾一切地说:“那不好意思,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会把自己能搜集到的所有证据直接提交给警方,给科技伦理委员会,给每一个可以约束你们的机构。”
“那真是太可惜了。”
这些话的意思很明显,许乘月愣了一下,随即平和地问:“您打算怎么让我消失?”
陆永明显喝高了,他摇了摇脑袋,在许乘月面前挥着手说:“你那么聪明,难道想不到吗?”他轻咳了几声,扶墙找了把椅子坐下,接着说,“你上次说想去那个刑侦队,我可以满足一下你的愿望。
“乘月你这孩子吧,什么都很好,可惜太自我,太难控制。
“如果能够成功,想想看,你可是为人类社会做出了巨大贡献啊。重新更改了人类的道德伦理,增加了智力极限。以后芯片批量生产,批量嵌入大脑,还能取代那些混吃等死智商不足的废物。”
陆永慢慢吞吞地笑着说:“整个世界都宁静了,我可以安静地喝一杯下午茶。”
他们两个人此时看起来都很冷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针锋相对,四目相对后许乘月却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人,虽然是喝高了,但这酒后吐出的真言,每一句话都冷血无情,彰显出他骨子里的恃强凌弱三六九等。他表面的儒雅气息不过是不择手段的遮羞布,他内心还是信奉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丛林法则。
我一定要阻止他。许乘月这么想,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带着满腔信念。
一定要阻止他。
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他带着自己的背包,逆着人群冲动地跑了出去。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路上没什么人,车也少。他跑过黑夜里的漫长街道,跑过街角的犬马声色、灯红酒绿,然后喘着气回到空无一人的实验室。
没打开任何一盏灯,他立即启动所有的电脑和服务器,调出AI芯片的相关资料。带着把匕首坐在黑暗中,心里有个声音在一直叫——毁掉它!
毁掉它们!
毁掉被控制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