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全二册)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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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嘟嘟嘟……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怎么今天一直关机?”顾云风每隔十分钟就去个电话,从早上接到陆永的报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许乘月居然就没开过机?

再不开机,他真的要怀疑许乘月是不是昨天夜里偷偷跑出去偷东西了。早上醒来的时候许乘月就没人影了,他本以为对方是早起上班去了,可刚刚在学校里问了一圈,都说许教授今天没来。

他跑哪儿去了?

顾云风开着车行驶在一路通畅的高架桥上。今天路况出奇通畅,他都不怎么需要踩刹车,一路直行,开到瑞和医院门口。

“顾队……你确定在这儿能见到林想容?”舒潘指着冷冷清清的街道说。

“对啊,江海不是前几天刚被下过病危通知嘛,好不容易救回来了,总要有人照顾。”顾云风漫不经心地说着,打开车门径直朝住院部走去。

没走几步他就愣在原地,望着医院门口拉起的横幅沉默不语。

“我看外面那么冷清,还以为他们今天不上班。”舒潘摘掉自己头上的一片落叶,丢到路边的花坛里。

“这样还能上班吗?”他戳了戳顾云风问。

“当然,医院不和我们一样吗,一年365天,每天每时每刻都得有人。”

说着他找到保安,走侧门进了住院部。

江海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主治医师说两天前他突然脑部血管破裂导致出血,紧急手术后算是保住了性命。家属的意思是过段时间再转回普通病房,先观察下情况。其实他本身就长期处于昏迷状况,新的后遗症完全未知,压根观察不出什么。

安静的病房门口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顾云风捏着鼻子皱起眉头,他现在倒是不讨厌烟味了,但这明显是女烟的味道,只能推测林想容刚刚离开。

“您好,我们是江先生的朋友。”舒潘在重症病区的护士站跟小护士拉家常,从她多大年龄有没有男朋友,绕了几个户口本后终于问到了江海的家属。

“他那朋友,或者我称为家属吧,你们和她熟吗?”

“不熟,从来不跟我们打招呼。”短发的小护士被舒潘逗得直笑,非常耿直地回答他各种问题。

“那今天她来了吗?”

“来了来了,还不止她一个。”

舒潘拍了下桌子,一副兴奋的表情:“那江先生的家属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一个多小时前。”

舒潘正准备继续问下去,突然被坐在一旁的顾云风打断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小护士话里有话,于是他身体前倾靠在她们的工作台上。

“你刚刚说,还不止她一个?”

“对,还有个男的。”

“有吗?我看她一个人走的。”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护士走过去时说。

“哎呀,一前一后,那男的比她早走了两个小时。我看他们说了几句话,应该是认识的。”

“男的多大年龄?多高?什么体型?”

“不是很高,一米七几吧……年龄应该不大,走的时候戴了个口罩,比较瘦。”

“和这个人像吗?”说着顾云风从相册里找出许乘月的照片,一张全身照,是他某天走在后面时突发奇想拍的。

小护士对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犹疑地瞥了眼顾云风,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差不多。”

“戴眼镜吗?”

“戴。”

顾舒两人相视一望,瞬间精神高度集中,得到这样的答复非但没能松口气,悬着的心又被提到更高。

“哎,你们要干吗呀?”见两人要走,她连忙接着问。

“我们是他朋友,找他有急事。”他随口一说,冲舒潘指了指大门,起身准备离开。

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女孩在他身后轻轻问:“等等,等等,你们认识他,那有正面照吗?”

“啊?”

“我看他气质很好,正脸应该也挺帅吧。”小姑娘羞涩地笑了下,余光望向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女朋友吗?”

顾云风摆了摆手,心里有点嫉妒,哭笑不得地连着说了几句没有,拉上舒潘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现在他们坐在车里大脑空空。顾云风摇下车窗,想让冷风把他们吹清醒点,结果只是两人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只能裹好外套关上窗户。

“顾队,这么说来,许教授今天来医院找了林想容?”舒潘眯着眼苦思冥想,脑补出了一大堆狗血剧,“他们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说不清。”

“这不行,要说清。老大你看,许教授肯定跟江海是不认识的,也就是说林想容告诉他,江海病危了,所以他们俩私下有联系……”

“天哪,他们俩在谈恋爱?”舒潘大惊失色地嚷嚷着,全然不顾顾云风给他翻了好几个白眼。

“我算算,这林想容比许教授要大不少吧,四岁,还是五岁?他们俩什么时候看对眼的?她老公不是前段时间刚被害吗?”

舒潘睁大眼睛,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你想的这样……”顾云风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他。

“说起来顾队啊,你也要有危机感,单身这么多年,你爸不催你吗?赵局不催你吗?”

“神经病。”顾云风骂了一句,把背后的抱枕直接丢到舒潘的脸上,堵上他喋喋不休的嘴。

但实际上,几个月前,在方邢被挟持的案件中,顾云风就知道许乘月和这个女人达成了某种合作。

许乘月口中的合作版本是,他离开刑侦队,回到陆永身边继续实验室的工作,方便和林想容交换双方的情报。需要交换情报的原因很简单,他是智因生物与实验室合作才得到的AI侦探,可双方现在生了间隙,陆永几乎单方面切断了和智因生物的合作,林想容便希望他作为隐藏的中间人,将陆永的动向透露给他们。

但他隐约觉得这件事很蹊跷,林想容这边究竟给了许乘月什么好处?智因生物的内幕信息?

明显没有。她现在可是智因生物的高级管理层,相关信息不可能透露。

除此之外,他怀疑许乘月和林想容私下联系颇深。上次从S市回来后他问了很多次,许乘月都一口咬定说他们不熟,二人的联系仅限于之前达成的所谓合作。

种种迹象中他能猜到这是个谎言,很多次许乘月行为上的巨大转变都发生在见过林想容之后,他情绪上的起起伏伏,总跟她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可他不想说,自己也没办法逼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走在谎言边缘,不敢戳破。

“老大,现在怎么行动啊?继续去找林想容?”

“她不在医院,很可能是去智因生物了。”顾云风又拿了个灰色抱枕塞到自己背后,出神地望着车窗前摇晃的羽毛挂饰。

“你先跟她助理约个时间,不然她会故意躲着。”说罢,顾云风指了指没人影的街道,“下车,自己打车回队里。”

“那你呢?”舒潘委屈地开了车门,趴在车窗上一脸无辜。

“我回家里一趟。”

等舒潘两脚一着地,他就开着车离开医院,往许乘月家里开去。

今天一天他都没联系上许乘月,如果没出事,许乘月总归是要回家的。虽然许乘月现在住顾云风家里,但此时顾云风有强烈的预感,实验室发生的事跟许乘月撇不开关系,恐怕他现在战战兢兢,宁愿关机回自己家,也不想见到其他人吧。

顾云风第一次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

浅蓝的天没有边际,逃过前几天大雪的落叶掉进土里,堆砌成一片金色。

一直倒退的高楼,红色灰色不停交错,让他看不到尽头。

开车途中他接了个电话,是局里打来的——人工智能实验室数据被盗的初步结果已经出来了,市局的信息技术中心认定是撞库后导致的账号密码泄露,黑客获取权限远程入侵了实验室的数据库。

不过按照这个解释,实验室机械锁被撬的痕迹就显得很奇怪了,都已经远程入侵了,还跑来撬门做什么?障眼法吗?

顾云风把车停在许乘月他们小区里,攥紧口袋里的小塑料包。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录入了自己的指纹和虹膜,还配了一把钥匙。所以他站在许乘月家门口,几秒后顺利开门进入。

这个房子看起来真没什么人气,冷冷清清的。窗户开了一扇,窗帘全部拉上,每个房间都昏暗见不到光。

顾云风走进许乘月住的卧室,看见许乘月正躺在那儿,穿了套灰色的睡衣,蜷缩着身子裹紧被子,靠墙睡觉。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床边,注视着许乘月的睡颜。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看着会比平常柔和许多,睡梦中他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噩梦。

顾云风在床边坐了将近半个小时,许乘月的眼镜和手机就在旁边的柜子上,手机是关机状态,难怪找不到他人。他推了推许乘月,打开空调,拉起窗帘,让阳光直接照到许乘月脸上。

刺眼的光线瞬间充满房间,许乘月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他警惕地睁开眼,掀起被子坐起来。

这个天气已经是深冬,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十几度的房间里依然很冷。许乘月在寒冷面前迅速清醒过来,他把大衣披在身上,一边发抖一边搓了搓手,满眼震惊地望着顾云风。

“你怎么会来这里?”

“找你有事啊,一天都联系不上你。”顾云风指了下柜子上的手机。

“你不是最近都休息吗?”

“今天被催着去干活,假期就这么直接被取消了。”他烧了壶水放桌上,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等许乘月慢腾腾换衣服。

“你要是没休息好,就继续休息吧。”

“睡好了,今天没课,睡了一下午。”许乘月笑了下,换上他平常穿的灰色衬衣,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他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在卫生间的光照下,他眼眶四周有一圈淡淡的青黑色,似乎并没有睡多久。

顾云风心里有很多个问题想问许乘月,但到了嘴边只有一句轻轻的质疑:“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尽管只有这么一句质问,许乘月还是毫无防备地原地愣住了。

他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干脸,转身看着站在卫生间门口的顾云风,过了半分钟才反射性地摇头,艰难地否认这件事。

“我在家睡觉。”他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鼻子,“最近有点感冒,嗜睡。”

“今天没去学校吗?”

“去了,陆教授说,AI侦探的数据资料被盗了。但这事我也没什么办法,就请了假,回家睡了一会儿。”根据许乘月对陆永的了解,陆永只要发现被盗的事情,就会立刻报案。这案子刚好在金平区,顾云风管理的辖区内。所以他这会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肯定是为了这件事。

凌晨时分他一个人去了实验室,打开了设置重重密码的门,直接用陆永的电脑登录,拷贝了数据和资料。为了掩人耳目,他还伪造了攻击数据库和堡垒机的痕迹,假装是黑客入侵。

现在这个时间,取证后应该已经认定为黑客攻击,警方要着手搜查自己伪造的IP了吧?那顾云风怎么还来问自己晚上去哪儿了呢?

他发现自己渐渐和顾云风有了一种默契,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对方不想说,那就不要追问。如果对方撒了谎,那就继续替他圆这个谎。

就像现在,他相信只要自己不说,顾云风就如同林想容说的那样,不会再追问,也不会再追究。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在他收拾完一切后准备和顾云风一起回去时,对方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顾云风故作轻松地坐在那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的塑料包。许乘月注意到他手指在微微抖动,下定决心般直接拿出里面一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东西——那是一小节锡纸。

灯光下顾云风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把那节锡纸放在手里,摊开掌心抬头直视许乘月的双眼。

“这是我在实验室现场发现的东西。”顾云风放缓语气说,“两天前,我收了个快递,快递的包装纸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包装纸里面就有这种纹理的锡纸,我记得很清楚。”

他犹豫了下,把那节锡纸放回塑料包里,然后起身扔进了卫生间的马桶,按下冲水按钮,让它消失在下水道里。

“这种开锁的方式,还是跟我学的吧。”顾云风沉下脸,“我不是说了嘛,不要学这种事情。”

那一瞬间恐惧夹杂着心虚,许乘月的身体仿佛被抽空,没有任何力气。他无所适从地靠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当时真没注意到现场留下了这件东西,只顾着慌慌张张地离开,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许乘月,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偷走那些资料吗?你需要那些东西吗?还是你拿给谁了?”

顾云风一步一步向前,极有压迫感地靠近他,微微低下头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

顾云风喊他的名字时的声音动听又温和,让他忍不住想把所有事都倾诉出来。

“AI侦探的资料你是拿给林想容了吗?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许乘月低下头,垂下修长的睫毛,他没想到顾云风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做的事。这个时间距离他拿到资料,才过去了十五个小时。

他侧过脸,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和她达成了一项合作,这件事你也知道。”

“对,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林想容希望你作为隐藏的中间人,将陆永的动向透露给他们。”顾云风提高音量说,“我之前没有多问,这是你的事,你不说我就不干涉。”

“但你们所谓的合作不该包括盗窃这种刑事犯罪!我是警察,这事还发生在我的管辖区内,你是让我睁只眼闭只眼,还是把证据给冲进马桶里?”

许乘月愣了一下说:“你不是都做了吗。”

顾云风没理他的回答,好像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被点爆,他拼命控制语气控制情绪说:“你向我隐瞒了很多事情,这对我不公平。我们是同事,是朋友,是有着共同目标的战友,我有权利知道你的一切。”

以前他总是退让再退让,觉得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不该过分占据别人的空间,有秘密也很正常。

虽然他在许乘月面前是没有秘密的。

顾云风发现自己越来越想知道一切,包括所有秘密,所有黑暗中不为人知的阴谋与抗争。

许乘月从顾云风的目光中看到了很多情绪,有愤怒,有委屈,还有怜惜。

这些复杂的神情混合在一起,他突然就生出许多愧疚。

“你不需要道歉,你只要告诉我所有事实。

“林想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向她提供陆永的动向?”

他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吗?

好像不应该。说出这些无法解决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可保持沉默,这些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秘密,会把情绪同样内敛的他们推向离彼此越来越远的方向。

在一阵沉默后,许乘月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说:“林想容给我提供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是荣华生物数年前合成的,作用是麻痹中枢神经系统,长期服用会损坏整个脑神经。

“荣华生物最初被举报非法研发的药物,正是它。”

“江海一直没能醒来,就是江洋给自己昏迷中的哥哥长期服用这种药物。”他接着说,“如果我也如此效仿,就能永远以这个身份活下去,毕竟……”他抬起头,眼眶突然湿润,“许乘月从来就没有脑死亡过。如果他醒来……

“那还是我吗?

“我会去哪里?

“我想了很久,就在不久前,终止了和她的合作。

“这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想通了,我不能扼杀别人的生命,那我自己的事情,就听天由命吧。”

他停顿了下,加重语气说:“对不起。”

外卖送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顾云风吃着冒热气的麻辣烫,听许乘月讲起他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恍惚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可实际上时间并没过去太久,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初夏,现在也不过是深冬。但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却要逼着他去寻找过去几年许乘月的生活细节。

“实验室数据泄漏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许乘月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件事他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就为了一个象征性的割裂,让顾云风和自己都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你伪造的IP地址在哪儿?不在国内吧?”

“在国外。”他解释说,“我有个专门做这些的同学在那儿,让他顺便点了个按钮……”

“那就这样吧。”顾云风揉了揉眼睛,在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妥协了,“没经费也没条约去国外抓人,现在想指控你,也没证据。”

他状似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有一天找到了新的证据,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其实他也挺苦恼的,一个明明可以破的案子砸在了自己手里。但就算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把那个可能沾着指纹的锡纸扔进马桶里。

顾云风出神地望着窗外街道上的花灯,不远处商场的玻璃外立面上贴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挂饰,巨大的圣诞树立在CBD中央,上面挂满各种颜色的礼物,穿着红裙子的女孩围着它们跳舞。

“今天好像是个特殊日子。”

“平安夜?”许乘月拿出外卖盒里送来的两个苹果,上面贴着圣诞快乐的贴纸。他挺奇怪平安夜为什么要吃苹果,这两者明明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只是在中文里面沾了点美好的释义。

“是哦,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你放假吗?”

“不放。”顾云风无奈地摇头,有点心疼自己。

“那平安夜要不要来点什么仪式?”

“你想干吗?”

“吃个蛋糕?许个圣诞节愿望?说不定明天真在袜子里找到了礼物。”

“得了吧。”顾云风哭笑不得地说,“有礼物也是我放的。”

顾云风现在终于了解到了智因生物和陆永的实验室之间的纠葛,这场缘于陆永单方面毁约的风波几乎把智因生物推向无法回头的深渊。明明是双方共同需要承担的犯罪事实,陆永却意图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智因生物头上,落井下石倒打一耙后,自己抽身离开,寻找更大的平台和下家。

除去和智因生物的恩怨纠葛,这位学术界德高望重的教授还在一年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最器重的学生从实验室顶层跌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无论是直接造成这一结果,还是间接导致的,在那个时点之前,他和许乘月的关系无疑达到了冰点,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陆永到底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他一脸茫然地问,和同样一脸茫然的许乘月四目相对。

“之前你遇到的那几次追杀,也是他操纵的?”

许乘月艰难地点点头,这些事他最开始也难以相信,但随着他对自己身体和思维的深入了解,他必须承认,机器是不会做梦的。假如那些画面不是虚无缥缈的梦,那就只能来自原来的许乘月的记忆。

他相信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那些跳脱的梦境只是一个个画面,是连不起的片段,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和陆永发生过什么。

怎么反目成仇,怎么视死如归。

所有的恩怨都消失在那个坠落的午夜。

坠楼后的记忆才是属于他自己的,除非另一个许乘月意识清醒地醒来,他和陆永过去的纷争,将永远是个无人知晓的谜题。

顾云风用那两个苹果摆了个拼盘,摆好后放在桌上,咬一口突然停下,睁大眼睛望着许乘月。

“我想到一个人。”话音刚落,他迅速掏出手机,开始发消息给应西子。

——你上次相亲的那个娃娃脸,许乘月的师弟,有他联系方式吗?

很快他就收到了应西子发来的名片,谢屿安,智因科技前端工程师。

第一次接到顾云风电话时,谢屿安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对方自称是警察,可警察找他干吗?他一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也就自己工作的地方最近出了大新闻,被警方频频调查中。可他既不是公司高管,也不是技术骨干,找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啊。

他双手捧着自己深蓝色的手机,盯着屏幕上刚被自己挂断的号码发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呆。

他本打算拉黑屏蔽,让这家伙永远找不到自己,但对方说了一些外人很难知道的他的个人隐私,让他有点动摇。

万一警察找他是有什么好事呢。

这么想着他又回拨了电话,然后三言两语就被骗到了智因科技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谢屿安还是第一次被约到小公园谈正事。他趁着这几天不忙,在上班时间晃悠到了公园的湖边,看着大爷大妈们在那儿遛狗钓鱼,跳舞唱歌。

这幅悠闲的景象和楼上每天奋斗到深夜的他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心里充满艳羡之情。他粗略算了算,还有三十几年他也能享受这样的生活。和花白头发的老伴手牵手漫步在公园的石子路上,孙儿相伴两侧,一手牵一个。

想到这种画面他就充满干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当然,憧憬归憧憬,他深刻地明白,得到这种幸福的前提是——他得有个女朋友。

顾云风赶来的时候他刚好结束自己的幻想,裹紧冲锋衣外套,在温暖的阳光下吹了十几分钟的风,把他的娃娃脸都吹得苍老了好几岁。

“要不要找个咖啡馆,这附近我熟……”谢屿安礼貌性地问着。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警官,估计这人不到三十岁,轮廓分明,眼睛很大一脸正气。他的五官也很立体,就是皮肤比较糙,大概是工作原因导致的。

“不了吧,我就随便问问,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听他这么说,谢屿安也不好推辞,点点头,双手抱胸靠在湖边的栏杆上,忐忑地隔了好几米远,完全不知道对方打算问他点什么。

顾云风见谢屿安没有异议也松了口气,他也觉得在室外有点尴尬,但最近这种财务支出队里都不给报销了,还不如就在这环境优美的公园里,人少不花钱,也不用担心被偷窥。

问完后谢屿安走几步就能回去继续上班,多好。

“顾队,智因科技最近是身陷舆论旋涡,但你们找我没用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谢屿安见他一直没说话,语重心长地先开了口。

“找你不是为了你们公司的事。”顾云风笑了笑,“那案子不归我管。我主要是,想了解下你以前的老师。”

“谁?”

“陆永。”

“陆教授啊……”谢屿安挺露出个惊讶的表情,大概在奇怪陆永有那么多学生,怎么他偏偏跑来问不出众的自己。

“我听说,你有个留校的师兄,一直很受陆永器重,但去年意外坠楼,受重伤送到医院动了大手术。”

“你是说许乘月?”

“对,就是他。”顾云风问,“你了解那个意外吗?”

“不了解。”谢屿安犹豫了一下,语气略微胆怯地说,“当然不了解,只听说是个意外。”

意外?顾云风挑了挑眉,直视谢屿安的双眼,看他低下头慌乱地躲避自己的目光。

“你们工作环境不错啊。”他望着不远处智因科技的写字楼感叹着。

“啊?”

“不用风餐露宿,也不用东奔西走。楼下有公园,在办公室里还能看见江。”

“嗯……是这么回事。”

“结婚了吗?”

“没,我们工作环境就这点不好,员工性别失衡。”

顾云风满意地笑了下说:“你的电话,是应西子给我的。”

“哦?”

“我跟她还挺熟的,西子这个姑娘,最近磨难太多,需要有人理解她,安慰她,陪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候。可惜我平时工作太忙,所以也只能替她干着急,她现在的状态啊,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三遍,谢屿安的双眼瞬间有了光,他立刻领会到了顾云风的意思,追求不喜欢自己的姑娘的念头立即死灰复燃。

“我也这么想,你打算怎么帮我?”他那张娃娃脸立马凑过来,眼睛里充满期待。

“这个简单啊,你多配合下调查,然后不知不觉,就能给你创造条件了。”

顾云风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把应西子给出卖了。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愧疚感,毕竟他也不是正义感爆棚的人,徇私的事好像也做了不少。相比之下,许乘月比他更追求程序正义,外表看着冷淡疏离,内心倒是满腔热血,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接着回到之前的问题:“许乘月坠楼的事,跟陆永有关系吗?”

“你们是怀疑……”谢屿安惊讶地看着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了,我懂了。

“许师兄在实验室坠楼那个事,跟陆永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单纯的意外。”谢屿安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顾云风。被拒绝后他又放回原位,塞进自己口袋里。他其实也不抽烟,就是备着这么一包,需要的时候给别人递一根。

“许师兄大概五年前就和陆永闹得不太愉快了。”他继续说着以前的见闻。

“那时候他要发CCF会议论文,但写了很多篇,都被陆永冠了第一署名。”

“然后他就不干了,闹翻了?”

“对……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很紧张,许师兄也压抑得不得了。论文数量不够就不能毕业,但陆教授挺希望他延迟毕业的,就一直拖着不给他署名。”

“我还开导过他,现在大环境就是那样,明明导师一个字都没写,也没指导他什么,还成了作者,自己的名字只能放后面。”

谢屿安无奈地摇头:“这种事放我身上,我也不爽。所以嘛,我硕士一毕业就工作了,才不要在陆永手底下受气。”

“那他大概是真的热爱自己的专业。”顾云风感叹道。他意识到许乘月过去就是个非常理想化的人,不能接受这种世俗下的潜规则。

这一点许乘月没有改变过,无论是哪个他,骨子里都是个秉持绝对正义的人,这在大半年前他逼着自己写什么保证书的时候就很明显了。说起来这保证书他还留着,找了个角落塞进去,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后面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没多久我就从南浦大学毕业了,也不关心他们的恩恩怨怨。”谢屿安诚恳地解释着。

顾云风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他开了录音,准备回队里再整理下,看能不能找点证词出来。

“那次师门聚会我也去了,所以知道点情况。”谢屿安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一口气。

“当时参加的人很多,将近一半的学生都在。”

“去了那么多人?这聚会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们一个项目成功立项了,陆永就叫我们去给他庆祝下,顺便给这些学生们相互认识的机会,扩大下人脉。”

“什么项目?”顾云风问。

“这我还真不记得,就记得叫什么侦探?听许师兄提起过,那段时间他们一直想把自己的技术运用到刑事侦查上,跟公安三所沟通了很久才答应。”

“聚会上许师兄根本就没喝酒,他一直声称酒精过敏,从来不喝。所以嘛,他怎么可能会喝多了跑屋顶去看星星呢?”谢屿安耸了下肩膀,对当时的调查结果相当不满,“陆永喝多了去跳楼倒是有可能,他喜欢喝酒,还喜欢混着喝,最容易醉。”

谢屿安望着湖里游向自己的观赏鱼,一脸不屑:“不过会喝酒也有那么点好处,陆教授看着文质彬彬,温文儒雅,其实玩权弄势很有一套,专门在酒桌上实现他的远大抱负。他那种伪装的与世无争的样子,倒是很吃香。”

成群的锦鲤游到顾云风脚边,红白相间,聚集到一团。他转身看见旁边有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个面包,一点点地撕成小片,沿着湖边向前跑,边跑边扔,往水里扔了一路的面包渣。

那些锦鲤们就跟着面包渣下沉的路线向前游,被无形的手牵着走。

顾云风淡然地看着它们,看见风吹起湖水的涟漪,看见观赏鱼吃掉面包渣后纷纷离去,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许乘月跟他的导师之间,永远隔着无法消融的屏障,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捆绑在一起,从最开始的两败俱伤,演变成你死我活。

“嗯,那智因科技的事情,后续能不能也稍微透露一点点?”顾云风向他伸出手,一副合作愉快的表情,“如果涉及公司机密……”

“机密?不存在,只有个人薪资是公司机密,其他我知道的事,都是公开的秘密。”自从顾云风透露出为他穿针引线的意思,谢屿安就完全变了个态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欣赏你这种爽快人。”

“哪里,顾队才是爽快,简单直接,直击人心。”说完这话两人相视一笑,紧握双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元旦期间许乘月放假,他白天除了睡觉,就只能自己出去逛逛。

他本来不太想出去的,脑子里总惦记着林想容之前给他的忠告——有人在盯着他,他很危险。

跨年的那天晚上,他是和顾云风一起过的,江边的烟花很好看,就是人太多太挤,有时候分不清究竟是看人还是看烟花。

从跨完年的第二天开始,他基本就是一个人待着了,顾云风三天都要忙着工作,说是给他之前顺东西的事擦屁股。

所以他也没办法抱怨,谁让自己一时脑抽做了错事呢。

许乘月一个人漫步在市区的步行街上,这几天天气都很好,不算冷,太阳底下他穿了件白毛衣,外面套件深色大衣,还挺温暖。

他没什么买东西的想法,就是一个人待着很无趣,想在热闹的地方走走,用嘈杂聒噪的市井气息给自己安个心。步行街上人确实很多,大部分都是游客,成群结队地拍照留念,摆出夸张的表情动作。

许乘月闲散的神色和周遭有点格格不入,但吸引了不少游客找他拍照。比如刚刚,一个听口音来自北方的三口之家感激地递给他手机,拜托他以步行街的象征雕塑为背景,给他们拍张合影。

他挑了个光线好的角度,弯腰下蹲,在三个人同时微笑的时候拍下照片。

在他按下按钮的时候,身后忽然一片哗然。

将手机还给对方的瞬间,他转身看见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贴着马路而来,骑手戴着个遮住脸的头盔,骑上人行道,在一片尖叫声中朝许乘月撞去。

摩托车冲向他的那两秒钟内,他瞥见骑手腰间藏着的一把刀,他迅速地把手机塞回到三口之家的父亲手中,敏捷地推开他们,以街上几棵很有年代的粗壮梧桐为掩护,绕到树后面,拼命朝商场跑去。

那一刻阳光把他白皙的脸照得轮廓更深,身后是一大片阴影。逆光而行的他躲进商场更加拥挤的人群中,取下眼镜放入口袋,顺手买了顶帽子戴在头上。

“之后你会很危险,请小心。”

这是林想容给他的最后忠告。那之后他就删了对方的所有联系方式,再也不想有交集了。他选择性地不去想起关于她的事情,但还是谨记着这句话,随时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林想容把他拒绝服用药物杀死过去自己的事情告诉了谁?这些人将这件事一点点地传播出去,直到这个消息终于被决心置他于死地的人知道。他突然间不寒而栗,人类的世界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大部分人当面一套背后另一套,只看利益,不谈廉耻。

许乘月快步向前走去,低头看着手机,从一楼乘电梯到了三楼,再兜了几圈后走到地下一层。

在地下一层人员流动极大的小吃街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眼身后,发现距离自己十米处有个戴口罩的年轻人回避了他的目光,看体型跟刚刚横冲直撞想撞上自己的摩托车骑手很相像。

他皱了皱眉,裹紧大衣,一瞬间手心后背生出冷汗。环顾四周,每个投来的眼神在他眼里都充满敌意。

许乘月犹豫了一下,侧身钻进旁边一家日式拉面店的后厨,在一排诧异的目光中越过地上的锅碗瓢盆一路狂奔,跑到后厨的员工休息室后踩着椅子爬到桌子上,扒开上方的窗户一跃而下。

跳出去刚好到了地铁口。

他没敢喘气,刷卡进站,看了看周围并没人注意自己,这才慌乱地挤在人群中,等待下一趟地铁。

神经过度紧张加上平常运动太少,跑了一路后他疯狂冒汗。好在节假日人多,脱下外套后他能很好地隐藏起来。

他买了包纸巾擦脸,刚要松口气,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那一下不轻不重,但足以让他恐惧到窒息!

许乘月能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素急剧升高,心脏快从胸腔跳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攥紧双手耳边轰鸣,几乎听得见血液奔涌的声音。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秒,他才毫无灵魂地机械转身。

眼前是一个并未见过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头发花白面容和蔼地对他说:“年轻人,你的东西掉了。”

说着指了指地上的棕色帽子。

“你不要了吗?”

“不好意思,刚才跑得太急了。”许乘月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僵硬的四肢恢复知觉,他长吁一口气,活动了下手腕,耳边的轰鸣声也渐渐消失。

道谢之后他往前走了几步,把帽子丢进垃圾桶里,等地铁来了后头也没回地挤入人群中。

他在地铁上给顾云风发了消息,问他在哪儿。

在收到回复说在队里的时候他莫名地安了心,惊恐的情绪退去不少,连发了几个很萌很可爱的表情。

许乘月最近突然爱上了表情包,能不打字坚决只用表情代替。

在他一连串的表情包后,顾云风的回复是:你要来吗?

他盯着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自从上次单方面要求辞职后,他已经几个月没去过分局和顾云风所在的刑侦大队了,连离职手续都是顾云风给他办的。

这么想来,还是挺怀念的。

——我过来。

他抓着摇摇晃晃的地铁扶手,单手回复着。

一个星期前顾云风联系了他的师弟谢屿安,在智因科技大厦附近的小公园聊了聊。

回来后他才知道自己和陆永之间的矛盾源自当年毕业的事情。讽刺的是,在安插给他的记忆中,自己那年是自愿帮导师写论文,还在陆永的指导下,给好几个顶级学刊投了稿,最后顺顺利利地拿到了毕业证直接留校。

这些伪造的记忆和谢屿安说的完全相反。

这种恰到好处的伪造让他坚信——陆永逼许乘月从实验室楼顶跳下,还清洗篡改了他的记忆,为AI侦探植入一套精心准备好的记忆。

这些虚妄的记忆加上刚刚那惊险的处境,让许乘月身体的每个细胞每根神经都战战兢兢,死亡仿佛如影随形。

从他拒绝和解,拒绝杀掉从前的自己时,他就明白,只有将推他坠楼的无形之手定罪入狱,他才能安安心心地在马路上闲逛,在自己家里睡个安稳觉。

许乘月出了地铁,抬起头,今天的太阳很温柔,可他心底却升起彻骨的寒意。他和陆永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过去的自己,谁也无法知道了。

他徒步走到了金平分局,茫然无措地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望着风中飘扬的国旗,一个念头根深蒂固地从他脑海中生长出来。

顾云风一定会反对,但那个念头还是不顾一切地在他心里疯长,占据他整个大脑,占据他荒芜的内心。

下午顾云风他们在和上南区刑侦队的黄琛开会,智因生物非法人体试验的案子目前在上南区那边,下周就要庭审,但他们一直没找到能指证智因生物的证据。

现在陆永实验室失窃的案子总算是给上南区提供了个转机,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听说实验室泄露的数据流入智因生物那里,就赶紧赶了过来,好好的元旦假期也不休息,直接冲去会议室开会。

“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陆教授实验室的项目数据被窃取后,转手到了智因生物那边。黑客远程攻击实验室后,在两天内将手里的资料给了林想容。”顾云风坐在椅子上,表情很严肃。

说这段话的时候许乘月刚巧走进来,他轻轻推开门,低调地坐在了靠后门的位置。因为之前激烈跑动的关系,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错,没有缺乏运动的那种苍白,整个人看着精神又健康。

推门的瞬间,顾云风两眼的焦点迅速变换,愣了好几秒后才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不关心他们是以怎样的价格成交的,目前得到的线报是,林想容拿到资料后立刻开始了对AI侦探的研究,打算用在她多年前的未婚夫,江海身上。”

“万编年也知道这个事情,这在他的默许下。”

在他突然卡壳的讲话中,其他人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看见许乘月后,他们都很惊讶。

“目前我们会紧盯住林想容,一星期后应邗以及智因生物的部分管理人员会因为非法试验这个案子出庭,这案子目前关注度很高,但缺乏有力证据,大概率是当庭释放。应邗被释放后将继续作为主刀医师,投入到江海的手术中。到时候黄队这边注意监听他们,留存证据,时机成熟了再重新把他们抓回去。”

顾云风冲黄琛敲了敲桌子:“这可是为你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别再错过了。”

他心里正得意着自己想到的绝佳解决方法,许乘月冷淡的声音突然从角落响起。

“这样好吗?”

“有什么问题吗许教授?”

“你们是希望江海的手术发生,还是不发生?”

顾云风愣住了。他并没有过多地想这个问题,实际情况往往会很复杂,他们只能依情况行事。不发生最好,发生了,也就是多了点遗憾。

许乘月见没有人回应自己,继续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是否要放任这件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就为了得到可以定罪的证据?”

“证据最重要。”顾云风下意识地说。他们办案过程中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没证据,凶手近在眼前也没办法抓人,拘留一段时间还得放出去。

而且这资料是许乘月给林想容的,又不是他们给的,不算钓鱼执法。

“你怎么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慌张地望着许乘月。

接着在心里喊了一千一万次绝对不要。

他几乎已经预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一直以来他害怕并竭力隐藏的东西。

“那让我出庭。”许乘月咬了下嘴唇,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鼓起勇气对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说,“我是被害人,我有物证。”

“许乘月你疯了吗?”顾云风感觉自己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

但实际上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他很后悔给许乘月发那条消息把他叫过来,他甚至幻想过时光倒流,在许乘月走进会议室前找人把他赶出去,堵上他的嘴。

会议室里所有人无不惊讶地注视着许乘月,之前所有的遮遮掩掩在这一刻都成了无用功。

顾云风望着远处无尽的天边和密云说不出任何话来。这明明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许乘月却以一种平淡又随意的语气,讲出了一件足以轰动全人类的事情。

“你们没必要把事情弄复杂。”许乘月停顿了下,重复一遍说,“我接受了智因生物的人体试验,我愿意出庭。”

一片哗然中,顾云风大步走向他,推开后门,直接拉着他的胳膊走了出去。

“许乘月,你明白你刚刚说了什么吗?!”顾云风愤怒地凝视着他,他明明是个脾气温和又稳重的人,但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住内心的暴躁,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被一种透着无奈的暴戾取代。

“你现在还可以反悔,你只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你就会后悔的,他们,刚刚会议室里的人,他们都会帮你保守秘密,你是受害人,这是你的隐私,你不用出庭,不用被任何人知道……”顾云风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明白,我没有冲动。”许乘月面对着他,竟然露出个非常坦然的微笑。

“我是自愿的,我累了,我想坦坦****地站在太阳底下。”他看着阳光下顾云风发红的双眼,伸手拿了张纸巾,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抱了抱他,轻声说,“新年快乐,顾队。”

“老大老大,现在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舒潘一路小跑着跟在顾云风身后,整个人还完全处于迷茫状态。他刚刚开会的时候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听说出大事了。

“刚刚许教授不说了吗?他是受害人,他要出庭。”

“啥啥啥啥啥?”舒潘一个箭步冲到顾云风面前,堵住他的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许教授是受害人?他接受了那个什么换脑一样的手术?”

话一说出口,他连忙捂上自己的嘴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真把脑子换了?不是说接受手术的都死了吗?”

“怎么说话呢。”顾云风拍了一下舒潘的脑门。

“他是唯一一个成功的。”顾云风推开挡住路的舒潘,看了眼时间,赶紧往赵局办公室走去。现在他要赶紧跟领导汇报这个事,关于智因生物的案件恐怕要全部推翻,重新整理案卷,整个证据链的方向都要完全改变重新提取。

他全身都在颤抖,这抖动很小,旁人很难注意到,但因为过度紧张与焦虑,他身体上的每一点反应都被放大几十倍,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血管快爆裂。

“那我们这算是,见证历史了?”舒潘继续跟着他喋喋不休,“那现在的许教授和之前的许教授还算同一个人吗?换来的大脑是谁的?我的天,这问题好高深啊!这已经不算单纯的违法犯罪了,这是在挑战人类伦理道德啊!”

“你感叹够了吗?”

“没。”他摇摇头,“我觉得好刺激。”

“刺激个屁。”顾云风骂了他一句。他当然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刺激,满脑子都盘旋着一个问题,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都不敢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

无论出不出庭,都会有人想要许乘月的性命,想研究他,想控制他。世界这么大,可他没法把许乘月藏起来。

对现在的许乘月而言,他有手有脚,有眼有嘴,他想要自由,想站在太阳底下,说出这个令顾云风纠结万分的真相。

“这几天我常常在想,以前的许乘月是怎样的人呢?”许乘月这么说。他的每句话都令顾云风难受。

“他的记忆总是出现在我梦里,我们两个灵魂,用了一个身体。总有一天,他会从沉睡中醒来,让我离开这副身体,让我离开你们。

“我真的是,既害怕,又期待那一天。等那一天来到,假如你们还没忘记我,那他就是我,我们都是许乘月,好吗?”

等到那个时候,许乘月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他脸上的快乐、忧伤、愤怒,都来自一个真实的人类大脑,而不是AI芯片下的程序算法。

最重要的是,当他醒来,那个夜晚发生的事——自己为什么从实验室的屋顶坠落,陆永究竟跟他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所有的秘密,都会从无人知晓的阴影中走出,暴露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