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粥铺

听见无声*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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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此有男人味,成熟冷静,聪明智慧。又是如此温柔纯洁,呵护着心里在意的女孩的小男生。

他俯身吻着我,他的膝盖置于我**。我克制不能的欲望,拼命震动身体,甚至达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察觉,才把他的腿移出我的两腿之外,然后用他的双腿合拢住我的双腿,我这才微微镇定。他还是这样的温柔体贴。

我们内心释放着,翻滚着,沸腾着。

沸腾的音乐嚣张而富有节奏气势。风终究还是慢慢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她猛地坐起身,看见友泉正在不远处招呼着客人,微微有些莫名的安心。友泉回过脸时,发觉她醒来,于是走过来,笑道:“被吵醒了吧?”

风摇摇头,“是该醒了。”然后问:“有袋子吗?”

“我去找找看。”

“要交钱吗?”

“这里不是超市。”

两人对视笑了,然后友泉又再次离开,为她寻找塑料袋,最终找来一个黑色的,为她将一大支可乐装了进去。

“还来吗?”

风转身时,听见友泉这样问。

风回过头,笑道:“我不喜欢陌生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一切都是随意和未知。你问了,我反而刻意会不来了。”因为你对我产生了黏着带着渴望的念头。而我负担不起陌生人莫名的渴望和念想。我是如此害怕承诺。虽然我从未得到。风心里想着。

友泉却笑了,“第一,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友泉。第二……”

风看着他。

“暂时还没想到。”他拨了拨他蓬松的发,露出男孩的笑容。

风笑了,然后转身离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女人的背影,他不太了解。

6

京盘腿坐在木质地板上,拉开抽屉,取出一堆信件。其中一封是在另一个城市的母亲写来的,督促她早点成亲使他们安心。京将信纸一张张摊在地面。心里发出了笑意。

呵,这两个老实的夫妻,直到现在还认为他们的女儿没有谈过恋爱。京换了个姿势,趴在地面,脸枕着信纸。她的CD 盒里循环播放着席尔的Kiss From A Rose 。她并不习惯使用Mp3 之类的物质。那太没有味道。

京还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哪怕她骨子涌动着许多别人不能理解的想法,但她毕竟还是个保守的女人。她有过青涩的暗恋,有过想要放肆去爱的心,一切却都无法实践彻底。终于还是退缩了。是懦弱吗?如果退缩的时候,那个人伸出手狠狠地把自己拉上前,一切就不同了吧。再也不会逃避了吧?

她想念着津,也想念着友泉。

而我想念着京,也想念着周小风,同时想念着陈纬风。

我们都不清楚,那么那么多的人,我们想念的,那么那么多的人,哪个是自己的爱。

有人跟着救自己出泳池的人,上了岸。有人死死拽着将自己踩入池底的人,不舍放手。有人悠悠地独自漂浮在水面,和坐在高处的孤独的救生员对视,然后移开目光。

然而最孤独的人,是清理泳池的卫生员。无论是人山人海的嬉闹时,还是夜深人静的安静时,他们都不被注意、不被观察,然后不自在地穿梭在别人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的眼神里。

日复一日。

但总的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而孤独与否,不是由于你是一个人过,还是两个人过,甚至一群人过。而是在于,我们是否能够确定,世界上茫茫的人群中,以亿位数计算的庞大深海中的人群中,有没有一个人,真切地关怀着自己。

在这个城市布满闪着清爽光芒的繁星的夏日夜空下,我在想念的人,是否也在想念着我。

就像我和陈纬风的关系一样,京与友泉也是相识了许久的同学。但与我和陈纬风不同的是,他们同时也是青梅竹马。

这个略带暧昧的关系,总是会引起许多人的艳羡。

初中前的京比较壮,留着小短发,戴着眼镜,很爱笑,也很爱哭。虽然脸上长着许多肉,却出奇得能被看出是面容姣好的女子。有着干净清新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总是能很容易地吸引住别人的视线。只要一看见她,便心情愉悦。

当初的京与友泉是不像如今这样生疏的,相反,二人总是打打闹闹,彼此奚落。和许多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样。有时候京会骑着单车,然后友泉从后面猛不其然地跳上来,结果整个就连人带车摔倒在地,然后又开始一场争吵。京拍打着友泉,笑容满面地皱眉指责,而友泉则倔强着不肯认错,一副“谁叫你要这样那样”的样子。最终还是在路过一个雪糕车时,友泉停住脚步,一脸酷酷的样子喊着:“喂,等下。”然后买了两个雪糕,将其中一个递给京,然后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两人的关系并没有经历那种因为流言蜚语而中断的时候。

相反,友泉虽有着男孩的倔强,也同时有着男人担当的气概。

他总会适时地保护着京不受伤害,然后对别人撇一撇嘴,一脸不爽地说:“是又关你们什么事?”然后继续与京肆无忌惮地一同上学放学,总是混在一起。

某天京买了整盒的芋泥味雪糕,招呼友泉过她家吃。拿出两个彩色的玻璃杯,一个是棕褐色,一个是浅浅的墨绿色,然后一勺勺地舀出雪糕,放在两个杯内。

两人边吃着雪糕,边含着勺子,边坐在白纹瓷砖的地面上,边看着电视。

然后里面传来一句:来自外国的友人……京突然转过脸看着友泉,友泉也转过脸来,微微脸红,“干吗!”

“没。要不以后我叫你小友人好了。”

“什么啊,不要啊。”

“小友人!”然后京哈哈笑了起来。

友泉是我的小友人,永远永远地在我身边陪伴我保护我的小友人。

“神经病。”友泉板着脸盯着电视不去理会,等京也专注地看向电视屏幕时,才露出一丝笑容。

毫无停顿过的,两人的关系。终于在高二时,友泉的一句话而破灭。

“你要出国?”京盯着友泉的脸问。友泉只是点点头。京笑起来,“哈,开什么玩笑啊,小友人你英语可是很烂的哟。你真的可以吗?”友泉点点头,“嗯,不知道呢,应该可以应付得了吧。去了那边。”

京盯着友泉。他已经长大了不少。挺拔的身体,穿着黑色外套的校服更妥帖地显露了他的身材,细长的手指,细长的腿,蓬松的头发,随性的站姿,微微弯着的腰前倾的身体,双手总是插在裤袋中。无所谓的样子。

“我……我可不给你写信。也不跟你打电话。也不跟你视频。你不要找我。”那时的京还是处于那种可以赌气地说出这类话的美好的年纪,丝毫不用担心所谓风度和自尊的事情。

潜台词很清楚的是一个选择题:选我还是出国?

谁都听得出。

友泉看着京,露出浅淡的微笑,“舍不得我?”

“哈哈,怎么可能。”京叉着腰,踢着地面的小石子。

友泉也盯着京脚尖的小石子,轻声道:“好。”

“好什么?”京头也不抬。她感觉到了他与她之间有种古怪的气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带有隔膜的,生疏的,难以忍受的。

友泉仰起头,“可以不给我写信,也可以不给我打电话,也可以不视频。我也可以不找你。”

“你不在乎吗!”京心里猛地吼着。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微微惊愕地看着友泉,然后笑了笑,“哦,是吗。”

“嗯。”

从那天开始,友泉再也没有听到京笑容满面地喊他“小友人,小友人!”而只是当她走出校门看着等在门外的友泉时,淡淡地笑了,说了句:“哦,走吧。”

同样的上学放学,同样的停在半途一人买了一个冰淇淋,同样的呼唤店家给两个虾饼,同样的躲在同一把雨伞下。却再也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没有发生友泉会故意将雨伞上的水洒落点在京头发上,然后被京狠狠地踹一脚,“找死啊你!”没有发生等在校门口的友泉会面带不爽地责怪着,“怎么那么慢啊你,你还真够赖的,干脆直接叫赖京好了。”然后一阵斗嘴。

再也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了。

当开往其他国家的飞机起飞,升在云端时。京趴在白纹瓷砖的地面,专注地拼着拼图。电视里的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发出声音:来自外国的友人……

京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再见了。去了外国的友人。”

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人一旦长大,就轻易否认以前的情感,收着藏着。轻描淡写着说:哦,那时还小。那时真幼稚。之类的话。然而最真挚的感情,是要往后倒着走,才能翻寻得到的。

但我们只能一直一直往前走。

走到一个共同的餐桌,然后一大群人中找到对方,惊愕,轻声道:“啊……是你……”

京和友泉互相看着,坐在斜对角的对方。

京这排凳子上坐着另外三个女子,而对面坐着包括友泉的四个男子。

很普通的,

相亲行为。

还能认出对方,是不是该保留一分庆幸呢。还是说,不应该被认出的,现在自己的样子。

京穿着浅黄的棉上衣,纯白的纱裙。而友泉穿着灰色的剪裁合身的西装,里面是黄色横纹的衬衫。依旧是蓬蓬的头发。

“在哪工作呢?”京听见旁边的朋友问友泉。

“啊,嗯。现在在酒吧。”

“是吗,哦哦,哦,来,干杯!”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京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别人谈笑着,偶尔听到别人惊讶地拍了拍友泉说:“挺能喝的嘛,现在。”然后看见友泉静静地笑着,不置可否。没有往这边看过一眼。

变得那样疏远。

不是曾经一起骑单车放学回家吗?京仰头喝下一杯白酒。

不是曾经彼此打闹取笑对方没大脑吗?再仰头。

不是曾经在家里的地板上看电视看到背靠背睡着吗?又是仰头。

不是曾经跳到自己面前毫不隐瞒地宣示两人的亲密向流言蜚语说出了“是又怎样!”的话吗?再次一饮而尽。

不是……不是那个人吗?你不是那个人吗?

友泉本身还在谦逊地客套着,却慢慢无法做到不带神色地关注斜对面的京。

当他皱着眉头探了探身刚想要开口,便见京抓起包,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京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便离开座位往餐馆大门走。

友泉踌躇着,便听见有人帮忙拉住了京,“哎,去哪呢?”

“出去打个电话。”京回头笑了笑,然后离开。

“拿着包干吗呢……”听到对面的女生发出那样的嘀咕。

友泉回过头,盯着桌面上的带鱼,然后又看向京的位置。

那一杯空着的白酒酒杯。透明未干的水渍。

站起来,友泉朝大家笑了笑,“出去打个电话。”然后慢慢离开座位,终于在打开餐馆大门的瞬间加快速度奔了出去。

刚出餐馆门便感受到一丝凉意,友泉顿了顿步,抬起手掌。

“啊,下雨了。”自己喃喃发出了声音,然后抬起头,目光看向两边的街道。

街道的灯光涣散在脚边,湿漉漉的。人们穿着各色的衣服走过身边。人群稀少冷清。与这雨一般惨淡。

于是可以,瞬间找到她。就像风轻易吹亮街灯一般,目光遇上她的背影,轻而易举显了颜色。

追上去,然后跟上了步伐,又静静地跟在身后。

她知道这一切,然后加快了步伐,微微小跑。跑过烟雨濛濛的街。

他也加速跟上。

直到,她愿意转过身来。

她回头,喘着气,抬起头,目光被街灯照得明亮,说:“呀。”

7

当我站在露台,抬起眼时,雨像雪一样纷纷飘落下来。弄来一头的雾。

这个天空很深暗,而雨是灰明的白。

我把双手搁在护栏,仿佛生命可以就这样停滞搁浅,从内心深处的一点,顺着手臂,汇流到指尖,然后蒸发成一股气,融合在雨水中,被带去。

我又恢复了独自一人。

生活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接下来呢?接下来,工作,结婚,生子。有条有紊,无声无息。

像这场细雨。

我摊开手掌,接不住,感觉到冰凉。

像这场细雨。

冷。我环抱起手臂,把头埋进去。冷。

在这场夏天的雨露中,我感觉到痛彻心扉的寒冷。

穿过带有微光的走道,豁然开明。场景混乱吵闹,人的线条彼此交错纠缠,摇摆不定。风径直走到吧台,坐上去,盯着面前正在擦拭玻璃杯,有着细长手指的友泉。

友泉抬起眼,看见她,微微吃惊,然后微笑,“来了?”

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含笑自顾盯着他。

友泉也笑了,“怎么了?”

风翘起右腿,索性支手撑起脸,打量起来。

友泉微微笑着,低下头继续整理。

风突然凑近,“你想吻我吗?”

友泉动作迟钝了一下,然后从容地抬起头,保持着笑容,“不想。”

风突然大笑起来,整个上身俯在了台面,脸颊贴住光滑的玻璃,然后皱起眉头,闭着眼,仿佛整个情绪深陷入什么境地。

然后他听见她轻轻呢喃,“好冷。”

友泉问:“什么?”

“好冷,这桌子。”

“嗯……”

风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抬起头,“那我们来聊一下有关人生理想和世界观的问题吧?”

友泉笑起来,放下玻璃杯,两手撑在台面,“人生理想,世界观?”

风嗤之以鼻,“我想和你讨论高深的问题,你却笑得这样肤浅。”

友泉淡笑不语。

风整个身子直了起来,问:“你认为有没有前世今生。”

友泉说:“有吧。”然后被唤到另一边,递上了两瓶酒,然后再走回来。

“那么,你认为人转世后,样貌会不会有所改变?”

“这是人生理想和世界观?”

风只是盯着他。

“好吧……我想应该会。”

“那人的思想、大脑、性格、爱好,周围的父母、朋友都会有改变的,是吧。”

“智力,嗯,智力应该不变。”

“智力当然也会变的。你想,如果你变成了一只青蛙或者水母?”

“好吧。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一切基因都发生改变过后,你凭什么判定那个人就是你?”

“什么?”

“你凭什么说下世那个你就是由今世的你转世而来?”

友泉愣了愣,然后歪了歪头,笑了一下,用手比划了下,“那如果……嗯,回到开始,人转世后样貌是不变的呢?”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从历史的照片中发现有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也对,若转世投生到不同的家庭后,血缘和基因也不同了,是不太可能样子不变的啊……”友泉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突然间又轻轻皱了皱眉,“哎,可是……”

“什么?”

“讨论这个做什么?”

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刚去看了个电影。”

“嗯?”

“她对他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

“可是下辈子的他,恐怕和这辈子的他一点联系都没有。

无论哪方面都毫不相干。为什么下辈子要和与面前的这个人毫不相干的人在一起呢?尽管是由他投胎而得的。这是不是一种愚爱?而且我觉得这也是种背叛。感觉就像在宣告我下辈子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不是另一个人吗?绝对是另一个人啊。”风仿佛在自言自语,用手撑着脑勺。

友泉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笑,“要可乐吗?”

风点了点头,“只用小罐的。”笑了笑。

友泉转身去取,然后为她倒上。

边倒边说:“想太多了你。有些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风看着玻璃杯里逐渐涨起的可乐,喃喃道:“好干净。这个杯子。都没有你的指纹。”

友泉笑了下,“不,绝对有的。”

风的视线又移到友泉脸上,“喂。”

“嗯?”友泉倒完可乐,将玻璃杯轻轻推到风面前。

“想吻我吗?”风笑了,眼中有光。

“不想。”

按下门铃,无人。

友泉站在暗无天地的楼梯口,双手插在裤袋里,头仰对天花板。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的沙滩。很黑很静。风轻轻吹过耳边。

一声一声的浪潮,远了又近。很潮湿的天气,很干爽的沙滩。

海潮安宁而有节奏。像在密谋某种伟大的事件,那样宏大又静美的声音。

他也是这样站在大海面前,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满天的繁星。像沾湿了水一样,亮得很清晰。

他开始狂奔。一个人。夜晚。海岸旁边。

海潮安稳地为他奏着乐声。

他脱了上衣,仰着头,一直跑。全世界都只剩他一个。在黑暗里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和同样空阔的天空,那些星光仿佛告诉他他就处于宇宙中心。这就是他此刻绝无仅有的全世界。

他狂奔着,然后随着波涛的起伏声,一声声地喊。

喊她的名字。

他的陈濑京。

酣畅淋漓地喊,难过的心绪像海潮般涌出喉咙后,他开始痛快地笑。

他在这样一个夜晚想到这样的一个夜晚。

友泉微微笑了,走了几步上前,坐在了楼梯上。

黑暗得连脚步声都没有的,一望无际的楼梯。

友泉倒了一杯可乐,放在风面前,然后招呼其他客人。

风明显感觉到今天的他不对劲,很不对劲。因为他的微笑显得异常的沉默。仿佛由内而生地一种排斥感,将他包围在内。表面上依旧笑容和煦,却让人感到万一轻轻地不顾后果去触碰,就会击垮他苦心经营的“真气”。

可是她还是在沉默了许久后不知死活地,趁他走过来时问了句:“你——怎么了?”

友泉抬起头,朝她笑了笑,弄了盘蔬果沙拉,又走到另一边递给他人。

风不甘心地也站起来,走到友泉那侧,又坐下,盯着他。

“我……很烦恼。”友泉终于开口。

风愕然地看着他,然后突然笑出声来。

友泉无奈地看着她,露出责备的神色。

“说说看。”风还是识相地止住笑声。

“不用了。”友泉说。

“婆婆妈妈!看不起我?”

“不是。”友泉想了想,又开口,“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就是……有一个地方,你懂吗?通往出口的门没有了。”

风看着友泉认真又烦恼的神情,又笑出声来。

友泉不满地皱了皱眉。

风边笑边盯着友泉,“不是,哎,泉泉,难道你不觉得,没有门出去得更快吗?”

愣了下,友泉哈哈大笑。

风反而收住了笑声,微微翘起嘴唇,凝视着友泉的笑容。

“爱爱爱。”风低下头,眼神很静。

友泉苦涩地笑了笑。

“要不……”风轻声笑了笑,“我吻你?”

友泉却不直接回话,只是看着风,“你爱过谁吗?”

我很爱你,我还爱你。但我不快乐。我知道你也不快乐。

所以再见。

我打开信箱,看到一张纸,写着如上几个字。

没有署名,没有邮戳。

拿出钥匙,开门,脱鞋,坐在沙发上。我从口袋又拿出这张纸,再看一次,一次一次地再看。

我仿佛想用力地看到风曾经站在信箱面前的神情。她就站在信箱前面。就站在我家楼下。就在今天。和往常一样宁静的今日。

她离开的三个月零七天。

在这段期间,她就像一直空落的信箱,使我经常性地陷于失落。我没有想过,好不容易收到来信,却是排山倒海的思念,像白血病患者源源不绝的血液。

无法自救。

我想念她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尽管她经常只穿着胸罩。我想念她凉乎乎的身体从背后拥住我时我所能感受到的温度。我想念她小巧的脚趾因为寒冷而缩在一起时的模样。

我想念她的整个人。我整个人都在想念她。

而她今天曾经回来过,站在信箱前,朝那个狭窄的缝隙,递上这封信。

总共有三十个字。

像是楼梯间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由远到近,然后在最后一层阶梯处,止了步。

难耐的空落。

京洗好碗,将它们叠好,一个一个地扣上去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扎好黑色的垃圾袋,按下门把,走出去。

房间里的灯光涌出到外面的楼梯。

京把垃圾袋放入门口的橘橙色垃圾桶,然后抬了抬眼看向天花板,发出自语:“灯坏了啊……”

“嗯。”黑暗里传来应声。

京一惊,扭头朝声音地方向看过去。

然后一个人头从往下层的楼梯拐角处缓缓升了起来。

京警惕地倒退一步,眯着眼睛,借助灯光,看了过去,随即瞳孔微微张大。

友泉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京。

8

很多人的故事,其实都很简单。但对于他们而言,都异常的刻骨铭心,惊心动魄,难以忘怀,一生都挥之不去。一个眼神可以记忆一生。那个眼神,可以来自一个精品店的店员,一个电子产品的服务员,一个集市上的陌生人。

总之,在匆匆的人生中,为什么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再平凡不过的事物,总是击中了某个人的心底呢?为什么不是他,不是她,不是他们,而是你呢?

这其中,一定有一种微妙的关系。

打动你的,不是她明净的双眼,不是她错乱的眉,不是她蓬蓬的发,不是她眼下的痣,不是她露齿的笑,不是她带有细纹修长的颈。而就是她。只是她。这所有的一切组合在她身上的这个人,集中了全宇宙的力量,成为只有你才能看到的光。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在某天晚上,要是我能走上前搂住京,而不是选择打开门走下楼裹紧风衣,那还会不会有,这样排解不散的遗憾?

这个想法就像一双每日每夜会握紧一寸的手,掐在我的心喉。

我的陈濑京,当时,是很需要我的吧。

我的陈濑京,尽管当时说不要,但却是非常需要我的吧。

这样的念头。

直到今夜。

我躺在**,窗帘开敞,月光淡薄。

在我均稳的呼吸声中,我感觉要跌入一片混沌的月光。与此同时,那只手仿佛慢慢地松开了。

不是每个人在溺水时都会有机会呼喊,也不是每次的呼喊都会被人听见。

那水底的声音,沉重的深长的绵远的,从某个地方,传来。

再见——

我看着投射在地板的月光,暗淡又温暖。

再见……

风说。

不要……

京说。

都是一个意思的吧。

像被风带走的水雾,清清净净一尘不染地离开了地球。一些缠绕在心里的像水母一样安静诡异危险又美丽的事物,清清爽爽地突然散去了。

陈濑京仰着头看着一片星光,身着素白连身裙,却唇色红艳。乌黑的发绕到耳后,散落背上。

“你……一直坐在那?”她问。

“嗯。你在家穿得这么正式?”友泉打趣。

“我这不是出去过吗?”

“去哪?”

“倒垃圾。”京又仰了仰头,神色淡然,不似在说笑。

友泉也仰起头,笑了笑,“我觉得很奇怪。你现在对于我,是个陌生的人。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现在的习性、作息、喜好、价值观。可是,我还是觉得哪怕那些东西都变了,唯独你还是没变。”

“价值观都变了,人怎么还会没变。”京淡淡地发笑。

“不清楚。好像本身存在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是改变不了的。好像一切早已经被基因决定了。就像是杀人犯即使改邪归正,被人看成‘整个都变了’,但他总还是有本质的一些东西存在的。那个本质的一个点,嗯,就是那个点。好像有决定一切的力量。无论你从善良变成邪恶,还是从质朴变成圆滑。

真正的那个你,或多或少地存在在那里。移动不了。哪怕有时候模糊了,看不清了,连自己都不确定了。它就默默地潜伏在那里。就默默地画定了你思考及理解的轨迹。很神奇。”

“不是神奇,是神经。你。”京歪过头来,眯着眼睛含笑看着友泉。

“不赞同?”“不是。”“那为何神经?”“思考这样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外国友人的逻辑思维?”“哈?”“外国友人……”

友泉注意到京的眼色有些柔和,似乎化入了风里面。不禁微微一愣,这才有些醒悟过来,停了停,笑了,“嗯,记得以前,你常傻乎乎地,小友人小友人,这样地叫我。” 友泉活泼地说着,笑容服帖,微微眯着眼,露出白净的齿。

京却只是笑笑,歪着头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蓬蓬的发,明亮的眼,有着收敛的笑容。在晚风中,他的笑容有些尴尬,有些暧昧不清,京轻轻皱了眉。

“别人说。”京淡淡开了口,“能爽直地笑谈过去的人,过去已经不再重要。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证明心中还放不下。你觉得呢?”

却见友泉皱着眉,似没听到,眼神缜静,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京疑惑地盯着他,却见他歪了歪嘴,笑了起来,“前世今生。”

“什么?”京迟疑地问。

友泉抬起头,目光清亮,“我仿佛想通了一个问题了。不久前有个人问我,该怎样确定今世的我就是前世的我。”

“女人?”

“什么?”

“问你的那个人?”

“嗯!”

京停了停,转身离开阳台,走入客厅。

“你不要听吗?”友泉跟在身后。

京坐在沙发上,调开电视,“言论自由。”

友泉站着,看着京的侧面。她也不看她,自顾看起电视。

他把手插在裤袋,只是看着她,也不再吭声。

“你到底来干吗。”京问。

“不想我来?”友泉轻声问。

“不是不想,是没想过。”京还是不看他。

“现在呢,此刻,想我走,还是留下。”

京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我想你留下的时候,你走了。”

友泉沉默地看着她。

“可以不给我写信,也可以不给我打电话,也可以不视频。

我也可以不找你。是不是你说的?”京皱着眉头,似乎在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友泉深深做了个呼吸,靠近京,站在她面前。没等开口,又听京说:“我让你留,你走了。我让她走,她也走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都是走。走了就不要回来,知道吗,走了就不要回来啊。”京的声音凄楚,眼中开始有了泪水。

“他是谁?”友泉皱了皱眉。

“我真正要说的,我心里要说的,无论我说与不说,你们都不要听听不到。你们只懂得怎样去留下我一个,你们只会留下我一个!”京猛地站起来,贴近友泉,凑上身去。

事发得太为突然,友泉完全预料不到。

京疯狂地吻着他,搂住他的脖子,从后面轻轻按着他的头。

友泉推开京,惊愕地看着她。

“你不要我吻你。”京笑了,竟然笑得那样俏皮,“哈,被吓到了吧!就是为了吓你的啊!”说完擦了擦眼泪,做出神气的样子。

友泉不可置信地盯着京,却见京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被整到了吧。不用介意啊。”笑容灿烂。

友泉却摇了摇头,“刚刚,不是故意推开你。”

“说了不用介意的嘛!”

“刚刚只是太突然。”

“哎呀,不用介意呀。”

“其实我……”

“其实我以前是喜欢过你。”京微微笑了,“但是现在我爱上别人了。

“那个他?”

“那个她。”京点了点头。

“你忘了?”

“什么?”

“小时侯,你妈跟我们说过,亲了对方就要为对方负责,照顾对方一生一世。”

“她也亲了我。”

“她对你负责,你对我负责。”

“啊,什么?”

“什么什么,我做你男朋友。”友泉微微笑了笑,凑了上去,吻住京。

真的是,等了很久。

等了很久的今年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飘落起来。

情侣们裹得紧紧地,互相取暖。有人在豪华油轮上却孤寂地烧炭死去。而我坐在快餐店里,隔着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打量着街灯广告行人。安静又匆匆。

猪扒饭,27 块钱。材料用得很讲究,因此很爽口有质感。

我感觉到这个晚上很满足。

吃完饭,回到家,一片漆黑,剩下电视因暂停而发着微弱亮光的红灯。

开了灯,把钥匙投进门旁的玻璃缸,按下电话留言,是父亲。说有空的话让晚上回去吃饭。微微一愣,抬起表,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了。还来得及,连忙又关灯出了门。

走在路上,看着快餐店里靠窗的食客,心底竟升起异样的感觉。他们眼中的街灯广告行人,其中就有我匆匆的身影吧。

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的梦旅人。而我是这个城市的失眠梦旅人。

我要赶去的地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的,我的家。

打开家门时吓了一跳。屋内同样也是一片漆黑。并且有着一种声音。这声音很熟悉,和我刚刚在屋外听到的风雪声差不多,风的声音,并且同样寒冷。我皱了皱眉,喊了声:“妈。”

我听到了什么动静。于是提高了嗓音,“妈!爸?”

然后听到细碎的笑声,一抹黑影在沙发处站了起来,“哎,开灯吧。”

我连忙按下开关按钮,看见两个人都站在沙发处笑盈盈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有些疑惑。

“哈哈。我们在怀念往事。”爸摸了摸还残喘着几根黑发的脑袋。

“哦,聊曾经呢?”我微微笑了,轻轻抬眼,随即又是一个吃惊。

“你们……开着空调?”我像是受到了惊吓,瞬间想起适才听到的奇异莫明的风声,瞪大双眼看着他们,随即连忙拿过放在茶几的遥控器匆忙把空调给关了,“到底怎么了?”

我看见妈正偷偷在笑,“怀念往事。”他们依旧说。

我像看着疯子一样瞪着他们,见他们依旧笑而不答,不禁败下仗来,叹了口气,“好吧,谁可以正经地告诉我,你们到底在干吗?”

爸微笑着缓缓又坐下了沙发,“我们本来是等你回来吃饭。

可是一看都过了时间了,就猜你是不回来了。你妈她就悲情了,说什么你嫌弃我们老了,不在乎我们了。哈哈。”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喉咙却突然干涩起来,又像是塞进了一把冰沙,冻刺了嗓。偷偷瞥了眼妈,她站在旁边,微微笑着。

“后来我们聊着聊着,就想起曾经我们两个,也是这样互相依偎着走过来的。我记得在一个很寒冷的冬天,你妈跟外婆吵了场架,离家出走。大家都很着急地在外面找她。”

“结果我去了他家楼下,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刚好他下来送客,看到我时我已经冻僵了,他连忙跑过来抱住我。”妈接下去说。

“我记得那时天很冷,真的很冷。可是那种感觉,却是到现在都能回忆起的温度。非常非常的温暖。真是不可置信。”

妈说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缓了一口气,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你们要场景重温,直接下楼去就好了,天寒地冻的,何必还专门神经兮兮开个空调?”

“啊,因为怕你回来时家里没人嘛。”妈轻描淡写地说,“吃饭了吗?”

“猪扒。很好吃。下次带你们去吃吧。”我没头没脑地说着,然后钻进厕所洗手。

每个人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两个难以忘怀的梦。可能从童年开始,就会跟你一辈子。很清晰。

在云端的亭子上,我大声呼唤,父母却始终没有回首,最后我终于堕入云层。这样的梦,在很小的时候,只做过一次。

却记到现在。

为什么听不到呢?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呢?

游泳池的大婶,为什么听到我的声音却也只是睁着眼睛看我浮沉呢?

别人都说,声音要靠耳朵来接收。我却慢慢地发现,原来声音,是用脑袋来听。因为有些话耳朵永远分析不出来,你真正需要听到的是什么。

别人吃的是哑巴亏,我却感觉到自己像是一直在吃聋子亏。

这个感觉让我很不好受,无所适从。

风这次走入酒吧时,明显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她站在远处,看着友泉的神情。充满着过往没有过的欢愉。注意到友泉前面坐着一个女子,身着黑色紧身T 洫,橙色长裙,乌黑长发,眼角细长。她的眼神很活泼,一直在笑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说着什么。

风微微笑了,这才走过去,坐在那女人身旁。

那女人侧过脸看了眼自己,没有当一回事,又转回头去看向友泉。风发现她的神情变得疑惑,因为友泉看见自己时明显愣了一愣,然后微微笑了下。

“你想吻我吗?”风没有理会那个女子,只是探前了身子,向友泉眨了眨眼。

友泉皱了皱眉,“风。”

“嗯,你唤我的名字时真动听。”风把眼睛眯起来笑。

身旁的女子用古怪的神情看着自己,又看向友泉,随即风注意到她笑了,很是好看,不禁一愣。那女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不想吻你。”

“嗯?”风也笑得毫无攻击性。

那女子站起来,俯过身去,轻轻吻上了友泉,然后回头看着风,“因为他是我男朋友,只想吻我。”

风哈哈笑了起来,“还好,我也不想吻他。如果你是他女朋友,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京撑着脑袋笑了,“什么?”

“把他头发弄服帖点。还有,能不能不要那么古板,解开第一颗纽扣后该是会很性感。”

友泉给客人递上一杯拉提调酒,回过头,看见两个女人都眯着眼睛在大笑,像月牙一样弯成的眼角,竟有说不出的相似。她们成了朋友。

电光石火之间。

走在夜风拂面的道路,京摇摇晃晃地走着,友泉双手插在裤袋,从后面看着她。“你没喝酒吧。”他笑着说。“没有。”她大力地摇头,然后回过头,“抱我!”友泉走上前,抱住京。

京推开他,“不是,是横抱我,这样抱着回家。”

友泉抽抽鼻子,笑了,“为什么?”

“你不是我男朋友嘛!快!”京抬了抬下巴。

“可以用背的吗?”讨价还价。

京不出声,转身便走。

友泉连忙上去,一把搂住京的腰,将她身子托起来,横抱着走回家。

京蹬着脚,笑容怡人,“男人,折腾一下就厌烦了,对吗?”

“看情况吧。”友泉笑着,“小时候不也一直被你折腾。”

京突然没了声音,静止下来。友泉见状微微笑着,“知道错了吧?”

然后听到京低声喃喃道:“当时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不走的话,我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那样寂寞了。”

友泉托了托京的身子,加速往前走。

京的脸对着面前经过的快餐店玻璃窗口,神情一寸寸暗淡下来。

“是不是,我就说不错吧。”我将盘里的猪扒分给爸妈,笑着看向窗外。

还是那些。还是那些街灯广告行人。

都是匆匆路过的景色。

9

三人的牛肉火锅。

“哎,我跟你说,我喜欢的是个女人。”风凑近京耳边,细声含笑。

“我也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京拆开一包鱼丸。

“我脱光衣服,抱住她,让她让我爱她,让她爱我。死皮赖脸地住在她家。”

“很勇敢。”京说。

“败坏风俗。”风却摇了摇头。

“是。我很羡慕你敢于争取幸福,但如果我女儿做这种事——我想我会揍她。”京笑了。包装拆得太大力,一颗鱼丸滚落在地。

“是了,你叫京啊?”风发出感叹。

“怎么?”

“没,我爱的那个人,也发这个音。津。”

“哦,哪个字?”

“J-I-N。天津的津。”

手中的筷子一抖,跌落了一只在地。风连忙帮忙弯腰去捡,“不怕,在锅里涮涮就可以了。”

“嗯……那个,名字叫什么呢,我指,全名?”风听到京的声音从桌子上方传下来。

“齐一津!哎呀,友泉,你放那么多辣椒酱干什么!”风发现了滚落在地上的鱼丸,顺便也捡了起来,扔进锅里,“不怕,在锅里涮涮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不叫风子,你疯了!”传来友泉的喊声。

“没事儿!”传来风的笑声。

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早已安排好了,让我下定决心终结这一切。在我想念她的整个天地里,她不曾出现。在我慢慢想要遗忘她时,一切都是她。命运见缝插针地有关她的一切带到我面前。像要逼我做一个决定。

在酒吧里认识的风,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外放。在我送给她在日本买来的一套精致碗碟时,我可以看见她面上的腼腆。

我看着她,很羡慕这个女人的敢爱敢恨。自己分明和她不同,她是如此成熟勇敢。又是如此天真痴狂。但尽管如此,津还是没有为她留下。

是的。

不是吗?

他始终没有留下。尽管是她先走。

无论勇敢的风还是懦弱的京,在她心里,恐怕都早已没了位置。

送走风后,小友人蹲在我前面,而我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小友人?”我伸出手,抚摩他的脸。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有男孩的帅气,也有男孩特有的令人安稳的深沉。

与男人拥有的成熟截然不同。

他突然握起我的手,一直注视着我的眼。他对我说:“从现在开始,叫我友泉吧。”

我笑起来,“你真奇怪,才好不容易让我叫回你小友人不是吗?”

他说:“我不是那个该死的小友人,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友泉。”

我看着他,想起某个玻璃窗里的人。可是我越想,她越模糊。越用力去想,她就越消散得厉害。像是冰雪中被呵出的一团雾气。湮灭在深深的团团暗色中。当我穿透那个画面时,我发现自己到达了另外一个场景。那时候我坐在单车后面,风从前面清凉地迎面而来,阳光却同时很猛烈。有一个人转过头对我说:“喂。吃雪糕吗?”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旁边驶过几辆单车,有认识的同学发出笑声,“呦,约会呢?”他们朝这边叫嚷。

我刚想冲他们喊“无聊”,那个人已经把头转了过去,笑了一下,“是又怎样。”

那个人现在蹲在我面前。

蓬蓬的,棕黄的发。有神的黑色瞳仁。紫色为基调的扣上第一颗纽扣的衬衫。他正看着我。

我仿佛能从他的眼神里听到他的声音。

似乎一直就在为这最后的心灵上最深的羁绊做着准备,需要用最后一口气去激活一切等待。

我深深吸了口气。

“我好饿好饿好饿,友泉。”我笑着说。

在我的眼睛里,他笑得很好看。

我们每天都在寻爱,陌生的熟悉的。有人溺死在爱中,有人生还。茫然、迷恋、自我、多情。也许有一天,终于可以不再呼唤,心里面某段感情的声音终究会停歇。那只因为我们上了岸,有了新的感情值得被歌颂。这种醍醐灌顶,很可能只是因为一瞬间的原始南风,随着心里繁杂飘散,你可以感觉到它清清爽爽地迎面而来了。

齐一津蹲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裹紧风衣,吃着一杯和旁边旋转向天的模型造型一致的雪糕。心里好多的声音,和雪糕一起化在了指上,舔一舔,就消失了。

原来最安定是,不必有声音。不必大声呼喊,也能被听到的声音。

那个声音曾经引导一个男人风雪天送客下楼,发现了待在风雪里未来的妻子。曾经引导友泉在京说爱着别人时,拥吻上去。

因此风无数次向友泉询问“你要吻我吗”,都不能算是声音的吧。

我想说的话你自自然然,总有办法听见,因为我对你是有声人。

1 0

濑濑:

乡下的一切都好。好风好树好草好小鸟。早上五点,你知道吗,天就开始亮了,安稳妥帖的蓝,伴随着细碎嫩幼的鸟叫声,一天开始了。城市里呢,是不是也这样?

虽然是一直生活的地方,可是每一天每一天,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微微的灰蓝色,然后逐分逐毫地亮起来,鸟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啼叫,一天是怎样开始的,我从来没有关注过。

哎,濑濑,你知道这里都有什么吗?你一定想象不到。这里已经盖了许多大房子。这里有的,城市大概都有吧。天空和城市一样是蓝的,树木一样的绿,风儿一样的傻兮兮乱吹。

可是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那样好看?

我刚来到的那天,天气很好,刚下完场雨,到处都是一片湿漉漉的微光。那天晚上,起了晚风,很轻柔。有香甜的味道。

我想起一段话:

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

南风吻脸轻轻,星已稀月迷蒙。

不过,也不是一切都那样的诗情画意。

哈哈,你知道吗,我头上包着毛巾去除草,那样子有多滑稽。我为什么不是在酒吧喝可乐,或者帮泉泉擦擦杯子,我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拔草,在烈日中,我着茅草扫把清理鸡粪。

如果我想搽防晒霜,不但周围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娇贵。

可是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里?三叔伯问我时,我回答得稀里糊涂。我为什么来这里?大热天里,还要为了防晒穿厚厚的长袖。蓝色青花瓷一样图案的外套,滑稽不?仿佛一下就失去了怪责泉泉不性感的底气。

噢对了,今天我拣了200 个淡菜!!!我以为自己以后该是过玫瑰般的生活的人,却连颗珍珠都捡不到。玫瑰小姐但不成,珍珠妹也当不成,凄惨兮兮。

尽管如此,我却觉得当我躺在**摊大手脚闭上眼睛时,整天的景象都异常生动地在脑海里。

It’s real moment?Right?*

哎,记得津?嗯,对,我有提过。

今天我打开门,居然看到她了。比我要捡1000 个淡菜还要不可思议。她跟我伸出手打了个招呼,我也伸出手打了个招呼,她就突然把我拉了过去……嗯,其他没什么了。

Night Night?** 晚安!津已经在旁边打呼噜了。我记得她以前是不打的。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好梦!你!你们!

再几个小时,那群小家伙又要开始啼叫了,这些我们平时忽视的声音,每天每天都在迎接着新的清晨和日光呢!

风子

* 意为“这是真实确切的时刻,对吧”。

** 意为“晚安”。

不想写文绉绉的后记,最后聊聊天吧。

“交给时间吧,”人们常说,“会过去的。” 这大概是我认为最没意思的一句话了。带着事过境迁的风轻云淡,说:你看,没有也是可以的。

就像大冬天,你想喝一杯暖乎乎的咖啡,但没带够钱,或是太冷懒得出门,于是你告诉自己:所有咖啡都是会变冷的,冬天总会过去的,到了夏天,我就不再需要这杯咖啡了。

话没错,但有病。

如果说,有人能从“会过去的”这句话中得到任何安慰,并从而释怀,那可真是太无稽了。这种无法成为现实的未来的事实,这种很正确但有毛病的预言,简直是对“此时此刻”的蔑视与谋杀。

让我来告诉你,此时此刻唯一的事实:要是能在大冬天喝上一杯暖乎乎的咖啡,那感觉真是太(马赛克两个字)舒服了。而你、没、喝、到。听到没?你喝不到你活该,你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去安慰自己,或是告诫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迟早会不需要这杯咖啡。”你没能把握住现在,于是把它交给未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