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粥铺

听见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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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注:旧作。写于2009 年,其中一段是《墙另一侧的女孩》的原型。

1

我第一次去她的家里。她踩着薄底的白色拖鞋,穿着宽大的紫色衬衫,里面套了一条从外看很难察觉存在的极短灰格子睡裤。她边弯腰从冰箱里取出红色包装袋黄色大字体的薯片,甩在旁边的橱柜上——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她喜欢冰冻那些薯片——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老实说,虽然一直鄙视那些碌碌无为的人,却觉得自己比起菜市场的阿姨们还要没见识。”

我一面不自主地把目光放在她细长结实的小腿上,一面随意地作出她应该会期待的反应:“怎么说?”我问。

“嗯。是啊。怎么说呢……”她边翻找着冰箱,边皱着眉头重复着我的问题,但语调闲散得让我察觉不到她有在思索。

只是像普通嗯嗯啊啊的毫无实质的应答。但是她毕竟还是抬起头,看着我认真地说:“因为我至今连一份工作经验也没有。

也没有好好旅游过,没有认真地看过什么书,思考过什么电影。菜市场的阿姨们起码对青菜的种类和价钱娴熟于心,而我呢?自命不凡?”她眯着眼,淡淡地笑了起来:“酒?”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她又笑了起来:“要什么酒?”

我摆了摆手:“水就好。”

我察觉到她的眼神里似乎透露出一种认为我很无趣的讯息。也可能她并没有那种意思,只是我那样担忧着,她会如此看待我。可是没有办法。倒也不是喜欢喝白开水如此单调。

但我总不能直白地向一个问我喝什么酒的女子开口说其实我想喝可乐。宁愿变成一个单调的人,也不想变成一个看上去低俗没品位的人。似乎拥有这个想法的我,更为没品位。

九岁的时候。家里院子里的游泳池刚刚开放。那一晚很多人跑去游泳,怀着新奇感。包括不会游泳,一被扔进池子就哇哇大哭的我。我小心翼翼地在有台阶的、水只淹没到脚脖子的地方来回走着、坐着,踢着水。游泳池的旁边刚好是我家的大楼,抬起头,能看见妈妈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边看着我,边闲闲地和爸爸说着单位的琐事。

这么浅的水,总是满足不了人的。我又下了一个台阶。这次水淹没了我的胸膛。我停下来,又玩耍了会儿。现在的我已经弄不清楚,作为小孩子的我,一个人能玩耍出什么。但是一个事实是,小孩子们总能在平常的跑跳甚至是把水拨来拨去中得到最大的乐趣。

人越来越多起来。旁边并排坐着几个穿着普通制式泳衣正在聊天的大婶。整个黑黑的天空就这样在抬起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感觉十分亲近。而泳池旁高细的灯也在默默地放着无法和天空抵抗的适当的、节制的光。我脑里连一点想法也没有,只是顺着台阶又往下踩了一步。

于是就这样陷入了慌乱中。

整个头淹没在了水中,双脚不断地蹬蹋着,有时候踩到了底,却一软,又慌乱起来。不会游泳的我,被呛得头昏眼花,在头一次次冒出水面的时候,我举起手不断摇晃着,喊着:救命。呵。一个孩子,喊着救命。现在想来,自己居然也有喊救命的经历。多么有趣。救命啊。我晃动着手,手掌有时候甚至能触及那两个面前大婶的膝盖。而她们只是看着我,眼带着迟疑的,继续聊着什么该死的话题。

为什么不救我?

我想起我的一个梦。那是我小时做过的一个梦。我把它称为噩梦。在我的家还没搬来这处时做过的一个噩梦。我、母亲、父亲,坐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山上的一个土黄色亭子里。

那个山,自然不知道是怎样上去的。那个亭子完全地占据了尖尖的山顶。而周围就是一望无际的打着哈欠的慵懒的白云。

爸爸和妈妈坐在对面聊着天,而我在这边翻上了栏杆。然后一转,我的身子抛到了外面。我吓得紧紧抓住栏杆,双脚在白云中悬挂着。一望无底。坚持不住了,要掉下去了。我喊:救命啊!妈妈,爸爸!但是他们还是在聊着天,丝毫不为所动。

那么近的距离,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呼唤呢?我恐惧地大叫着,一遍一遍地重复喊着,吼着:救命啊!救救我啊!然后我的双手力气越来越弱,手臂虚弱得力量突然被抽离,我的手掌还保持着握着的状态,却已经滑出栏杆。然后我猛地在**睁开眼睛。静静地、惊魂未定地看着天花板的白色蚊帐顶。脑里充满着“还好”“是做梦”这样的词汇。

当然,在我呛了许多口水时,其中一个大婶终于伸出了手,把我拉了起来,然后看着我死里逃生拼命咳嗽的样子,说:“我们刚还以为你在玩耍呢。”

就算孩童再怎么懂得自娱自乐,当时怎么可能是在玩耍呢,我的样子?我心里这样难过着。莫名其妙的难过。而不是大难不死的感恩。

我抬起头看向我家的阳台,爸妈已经进了屋内。没有发现他们的宝贝女儿,毫不夸张地认为自己几乎要溺水身亡。

可惜我并不是什么会留下阴影然后从此就打心底抗拒的人。就算我曾经骑着单车被出租车撞得在空中飞起来,也不排斥再跨上单车。就算曾经被深爱的人狠心背叛,仍不懂得怀有什么恨意或者对爱情小心警惕。甚至有比以前更多的渴望,在心里慢慢地静静地无人知晓地酝酿着。

这样的我,在第二个星期,就又回到了那个泳池。并且惊奇地发现,在我溺水的那个台阶,那些水只淹没到我鼻子的下方。我完全可以在微微仰起头的情况下,站在那里。我居然曾经可能死在这里?我仰着头,站着那个地方,心里想着。

在电脑面前边打字,边吃着饺子。然后意外发现电脑的屏幕上有着点点水光。是饺子的油吗?我愣了下:好厉害。心里没头没脑着想着。左顾右盼,找不到纸巾,于是伸出手指抹了抹屏幕,然后继续打着看上去舒适干净的字。

连自己都认为自己真够恶心。却只是认为而已。该做的,还是会做。

没有办法的事。

对自己,毫无办法。自己都不为自己所动的人。心里极度渴望着有那么个人突然出现,然后说:走,跟我回家。可是现在的自己却只能窝在电脑面前,对着荧荧的屏幕敲打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爱情故事。

刚入春,冷空气降临,还是微冷的天。实在冷到受不了,才起身想要关上窗户,但起身的一瞬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举动。握着杯咖啡,从桌面上拿起包烟,拉大玻璃窗户走出了阳台。

屋内没人了,却还是回身把窗户又关紧,怕露风进去。自己却趴在**的阳台上护栏,把头探出去,斜斜地不知道究竟用的是几度角看着面前的天空。倒也没有刻意仰头。自然而然就能看见面前一片黑黑的天空,和游泳池闪烁着的光亮。

把咖啡杯搁在护栏上——我用了啤酒杯装咖啡。我对自己说这样很酷,却又羞于被人看见,认为自己实在是没救了。

点了根烟。我不喜欢烟,却喜欢抽烟。什么烟都行,我没有判断力。但是我讨厌吸烟的自己。所以我只在自己独处时吸烟,只有自己可以讨厌自己。我倒是个没有烟瘾的人。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要抽根烟。仅此而已。

烟头微微的光亮,总是让我感到一种失落和满足并存的心情。这种摸不清的心情让我迷恋。

我盯着那片游泳池,吐出了一圈烟雾,然后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取出,看见荧幕上显示着她的名字:陈濑京。我又默默地把手机放入裤袋,喝了口咖啡。

我并不是不喜欢她。相反。我非常喜欢她。我只是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我并不是个能随时让任何人感觉到有趣的人物。不喜欢绞尽脑汁和人相处的感觉。哪怕那个人是京。不想接电话。不想说任何话。心中像凌晨四点毫无足迹的皑皑白雪。没有任何内容和生趣。并且有一种想要保持案发现场似的心意。

最后还是回到了卧室中。并不是因为阳台有着冰冷的风,而是因为咖啡冰冻得要每喝一口都得经过心理挣扎。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让我回到了屋内。而雪地,已经可以看见露出的几根野草。我坐回电脑前时,同时掏出了手机。

“喂,津,我是京啊!”拨通她的电话,很快被接起,然后她大咧咧地打起招呼。仿佛这通电话是她拨打而来。

“那是当然的。”我笑了。我还想跟她这样解释我刚刚一直在客厅看电视手机留在了房间,所以没有接起她的电话,就听见:

“嗯。我很难过,我想见你。”她笑了起来。

我却丝毫不怀疑她是真的在难过,我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掐灭烟头,“在哪?”

“当然是小京我的家咯!”她语调轻松愉快,一副活泼调皮得令人心疼的模样。

“好。”我听见自己的回答。

于是内容回到第一段。

一个在那么晚被京呼救的人,无论有没有能力,都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适合被信赖。因此我居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该随意要一罐啤酒。如果她认为喝啤酒的人才值得被她信赖的话。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提着几包薯片和一杯装在啤酒杯里的水走到了我面前。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发觉她正静静地盯着我看,我停下来,也看着她。她或许想说些什么?

“好喝吗?”我听见她的声音。

我有些迟钝又可笑地看着她,似乎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却见到她无比认真的神情,只能笑得很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嗯……还行。”

白开水好喝吗?我人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似乎也不会有人有过这样的疑问。

京眯起眼睛笑了,“真好。你肯回答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你坐在我面前。可是你不一定想要回答我的声音呢。无意义的问题,无意义的声音,无意义的话。真是害怕你是那样认为的。”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嗯。就像……不知道是否贴切,就像溺水时朝着别人无助地呼喊着救命,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水淹没,被喉咙阻碍,然后手脚舞动地看着别人无动于衷,认为自己不过是在向他们恶作剧罢了。然后心就……嗯……扑通一声。比身体更快地沉了下去,再浮上来时,已经是……尸体了吧。灵魂的尸体。哈。有这种东西吗?”

她的思维永远都是忽左忽右,她又在我恍惚时提了问。

“嗯,有吧,maybe。”我歪了歪头,喝了口水,在她看来我一定神情很是古怪。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是尸体。活生生的人没有丝毫的生气。别人看得到摸得着。认为没有任何问题的一个活着的尸体。”她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脖子靠着沙发顶部。

沉默了片刻,我问:“发生了什么?”然后又陷入一片沉默。自己也发觉了自己问题的不妥。虽然不了解为什么偏偏是我,京选中的人,但是和她之间的距离尚未近得足够坦诚以待。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有些尴尬。

虽说是这样想,却还是又问了一句:“因为觉得我们有足够大的距离,所以觉得我比较安全吗,找我来?”问了出口,这样的话。

京愣了愣,然后又笑了起来。她的鼻子笑得有微微的皱纹,让我丝毫不怀疑她是在发自内心地欢笑着。这样笑着的人,真的是尸体吗?我看着她,无法回应一个微笑。

京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津很安全。是因为你也是津(京)啊。”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这个不成章理的理由,不禁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她也耸了耸肩,似乎想说她自己也不明白,总之就是这份缘由。说不清的缘由,却就是那个样子。

她盯着自己的脚趾轮流地抬起纠缠,然后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打开了一包薯片的包装袋,然后递到我面前。

我拿起一片,含在嘴里,然后抗拒地无法吞下。它冰冻得像是我不久前才倒掉的那杯咖啡。可是京却大片大片地往嘴里送,还在我面前毫不避忌地吮吸着手指。我却丝毫不认为她很脏。这让我想起我指尖带着的饺子的油腻。

仿佛这样的两双不同的手,此时此刻必须有点什么牵连,我心里莫名地腾起这样的想法。然后我毫无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指还被含在她嘴内。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微微松开了口,然后我将她的手拉过来了些,打开她微微合起的手指,两掌相对。更确切地说,是指尖相互触碰着。

京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却没有任何抵触和抗拒的行为。我知道她更想听我说些什么,可是我却合拢着双唇,盯着她的眼,始终没有说什么。

然后我听见她又笑了,笑着笑着,她叹了口气,然后手臂下沉,手掌跌落在沙发上。我也自然地放下了手。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发。然后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她雪白细长的腿上,有些离神。

她撩起她的衬衣,露出光滑的肚子和可爱的小肚脐。我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会冷的。”她歪着头看着我,我又说:“你误会了。”她笑了,“什么?”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语言是否足以应付她活泼得能扰乱心神的表情,叹了口气,“我不是。”她笑得更开了,“什么?”我说:“同性恋。”

她一愣,然后发出了欢愉的笑声。笑得我很是局促。

“我很喜欢你。”她说。

“我也是。”我由衷地回答。

“每个人都是双性恋。每个人。”她说。

“或许。”我耸了耸肩,我并不了解,所以我也并没有提出异议的完全把握。

“你是随着我内心的呼唤而降临的那个人。”她慢慢地凑近我,语调低缓了些,我发现她的眼中没有了那种活泼的神采。

原来没有了活泼神采的她,更让我不知所措。我又晃神了。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嘴唇一凉。其实当时那瞬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的不知道。我甚至在那一瞬间连视觉都消失了。等我恢复视觉,看到我面前的脸庞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一切也就此停止。她的脸离开了我。

我看着她,感觉到面部有微微的发烫。

她又叹了口气。

“你今晚叹气太多了。”我说。她站起身,不知道想要去哪,我心里突然一阵发慌的失落,猛地,依旧是没有意识地伸出手拉住她,然后她略带惊讶地回过头看着我,我把她拉在身边,然后把她压在沙发上,我的身下。

我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我的灵魂急剧地想要逃离。我知道它不想看到。于是我让它离开。我放走它。连同我的神志,连同我的思想,连同我的脑袋。只留下渴求留下的情绪,它躁动不安,驱使我俯下身,吻住了京。

我裹上了银灰色的外套,走出房门。回过头,看见京目光呆滞地靠在门旁,没有看我。我想说声再见,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我突然想起,我并没有问,她也还没说,昨晚究竟她在难过些什么。我知道我是问不出了。至少在此刻。于是我回过头,离去。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每当我向这个世界妥协一点,周围的人就要对我露出善意不明的笑容,赞许地说:这孩子长大了。

是吗?

我蹲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排凳子上,边舔着雪糕,边裹紧外衣。旁边是便利店门口硕大的冰淇淋模型,雪白的螺旋上升逐渐变尖的雪糕,指向天的方向。我不禁顺着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静得令人害怕。源于无所适从的寂寞。就像点点的星光慢慢渗透出来的凉意。比天气更为寒冷地挟裹了全身,很是虚无。

电话突然响起来。

不知道哪天起,电话设置成了响铃模式。可是从此以后电话却再没有响过。

直到现在。

我接通起来,对方是可以预见的笑容满面,“风啊!”她的意思是,她是周小风。

“哦哦,你好。”在我这么回应着时,我正在脑中极力搜索哪位认识的人中名字有风的。我首先想到的是陈纬风。想到他时,我的思维就停顿了。甚至已经分不清耳中传来的“喂喂”声是男的还是女的在说着。心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渴望和紧张。

对方突然怪叫了一声,提高了声量,“喂喂,齐一津!”

我醒了过来,听出了是女子的声音,微微失落,然后连忙打着哈哈,笑着,“啊啊是你啊。”你是谁呢?

“我是谁!?”她气势汹汹突如其来地问出了我心里的问题。

真是麻烦啊。心里想着,揉了揉脑后的头发,只能老实地回答:“是啊,你是谁呢?”

她却突然笑了出来,“我是周小风。”

总不能再问周小风是谁。于是我很努力地想起了她的样子。心里出现的字句是“不会吧”和“什么啊”。

周小风,小学同学了吧。如果记忆可靠的话。

“还在写东西吗?”她的声音很是爽朗。可是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隐藏在声音下曲折蜿蜒顺着语句流淌滴落而下的“还在异想天开吗?”

我摇了摇头,然后发觉对方无法看见自己的动作,只能回答出声:“没。”

对方笑了起来,“你又不是周笔畅,那么惜字如金?”

我说了,我不擅长对话。那让我手足无措。可是我还是答了句:“我是萧敬腾。省话一哥。”

对方却迟迟没有发出笑声,连声音也不见踪迹。让我很是尴尬。

“我果然……”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开头,可是就在这时对方轻轻地笑了出声。

轻轻地。

轻得让我觉得和她之间莫明其妙地近了一些。

“我有些想上厕所,等下打给你。”她突然飞快地甩来一句,然后我听到嘟嘟的电流声。我呆在原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按掉电话。若是没话想说下去,大可不必找这个借口。可是找了这个借口的她,为何却让自己感觉到一丝的可爱?

我摇了摇头,然后电话响了。看也不看地按通,放在耳边。

“津。”对方轻轻呼唤着。

风,微微地,变大了。膨胀了我的衣杉。

我拉了拉领子,跳下凳子,身子因为脚麻了的缘故晃了晃,然后马上站稳。

“嗯。”我答,“好巧。”

对方轻轻笑了,“什么啊,又不是街上相遇。”

我笑了,“也是。”

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周小风刚才轻轻地笑着时,我感觉到了亲近。

那是因为,那有着一丝她的韵味。清香的、干净的感觉。

陈濑京。我在心里,默默地唤着她的名字。

2

再看到京时,她正提着两袋装有啤酒、薯片、泡面、吞拿鱼面包、熏肉鸡蛋焦烤三明治、鱼肉肠,以及街边买来的盗版影碟的黄色环保袋,艰难地弯着腰,站在家门口掏着钥匙。

然后她抬起眼,看到我,愣了愣,笑了,发出“哎呀是你呀”

的声音。

我点了点头,伸出手打了声招呼,走上前,帮她拿过袋子。

她终于找到了钥匙,开了门,边换鞋边说:“抱歉抱歉,今日母亲来过,招待她的东西还乱在那儿,没有收拾。”

“没关系。”我说。

我们走入厨房,放下东西,然后一样样取出,尽数丢入冰箱。我看见里面装有两罐可乐,愣住。京却不以为意地从我手中接过,照样扔入冰箱,然后“啪”地一声,爽快地甩关上冰箱门。

“你喝可乐呀?”我想这样问,最终没有。我怕她给了肯定回答。我宁愿抱有一丝属于自己的想象。

“我找到工作了。忙乱一团的。”京说着,我们转移到了客厅,盘脚坐在沙发上,边按开电视遥控器。

我看着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显得有意义。京却不介意我的沉默,专注地调着台,寻找着什么来看。我因此更加沉默。

隔了一会儿,我侧过头去,看着京,然后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那个……”

京猛地看向我,然后立即作出醒悟的样子,“哎呀,对嘛!

抱歉抱歉,我这脑子。怎么买的东西不拿来吃呢?”连忙跳下沙发光着脚丫就跑向冰箱。

京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可以说就在客厅里面。因此我一直可以盯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把一只手搭在沙发上,看着京弯着腰,冰箱门遮挡住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样子。我说:“京。”

她没有回应。我看见她的手伸向冰箱,可是却听不见拿出东西的声音。没有任何包装袋被触碰摩擦的声响。

我又再唤了声,“京。”

“啊,什么?”她终于给了回应。可是我察觉到故作自然的僵硬声音里有丝颤抖和逃避。就像在她的喉咙里长得不是喉结,而是坚硬生涩的冷冰冰的石子。是村上式的,散发着月球的冰冷的石子。我听见“咕隆”一声。仿佛一瞬间,它也滚入了我心里的什么位置。

“没什么。”我自然地也往后退缩。

京停了很久,才拿出一包羊角面包,声音有些不自然地笑着,“这个啊,过期了,差点吃了的。”然后背过身去扔进垃圾桶。

“京。”我忍不住又唤了声。

然后我听到她发出微弱的颤抖的声音:“不要。”

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她的背影。微微抖动着的肩膀,逃不开我的视线。

我站起来,默不作声,打开门,走了出去。

离开。

站在京的公寓楼下,我仰起头看着她屋子由窗透出的灯光。带有点黄色和红色掺杂在一起的暧昧不清的色彩。我不知为何想起她客厅那盏复古的小灯。很简单的一个黑色灯罩里面安有一个蕴涵很大力量的小灯泡。有一条彩色珠子串起来的拉绳,要拉一拉它才能开启灯光。

那晚,那串珠子晃动着彩色的光芒,在我的梦境里左右摇晃。

陈濑京。

等我睁开眼时,周小风正趴在我的胸前酣睡着。我揉了揉脸,轻轻推开她,起身下床,穿好我的白衬衣。当我扣上最后一粒纽时,回过头来,看见风正侧着头盯着我看。

“你知道吗?”她说,“有的人会得一种病。叫纽扣恐惧症。

害怕看见纽扣。若是那种又大又排列不整齐的纽扣,会使他们情绪暴躁。”

我没有回应,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把头稍稍磨蹭了下被单,发出惬意的舒心的安稳的笑容,“我们也是种病吧?”

我明白过来,走到床沿坐下,看着她,“每个人都是双性恋。”我说。但是我却仿佛听见这句话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反而是源自很远很远的星球上的声音,远得我忘记了发声的地点。

不过也无所谓。

反正,是这个意思。

风古怪地看着我,“我不是。”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又说:“我不是双性恋。我就是同性恋。你莫非还喜欢男人?这多么不可思议。我把你当我的男人,而你却也可能对男人产生感觉?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很需要安全感。我只能拥住她。

我遇见风时。她正用头顶着树干在呕吐。感觉到有人站在身旁注视着自己,她抬起头,额头上印有树皮的纹路,她用手摸了摸,眼神迷蒙地看着我,当时我们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

我盯着她,只是因为感觉到她或许需要帮助。而她却突然扑上来,我以为她会吐在我身上,她却只是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泪流满面。

我知道她在呼救。

对着一个,就在眼前的,却不知道能否接收到求救信号的陌生人,无助地发出低低的唤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扶稳她的身体,半拖半抱地将她扶到旁边的凳子上,我俩坐下,她很自觉地把身子歪倒下来,头枕着我的腿,脚缩在凳子上,进入梦乡。

而当时的我,不正也是因为无助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吗?我脱下我的外套,覆在她身上。她的呼吸很安稳绵长,不像是内心满是挣扎的人。之前倒没出声,为她盖好衣服时,她反而轻轻地喃了声:“冷。”

我哭笑不得。

那晚有无数的行人满眼怀疑地路过我们身边。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关心这两个内心充满着“救救我吧”声音的人。他们只是一眼的鄙夷。“这两人是怎样”交叠地,在我耳边浮动。

我不禁紧紧地搂住了风。这个我身边唯一的人。

我背着风,走入卧房,将她放在我的**,为她脱去外衣。

她的身体很是柔滑。有点点肉。却很柔软。她里面穿着吊带薄纱内衣。我为她脱衣时,指尖稍微拂过了她的胸前。很是小。我不禁微微笑了。然后为她盖好被子。

第二日我在厨房煎蛋和火腿片时,听见一声怪叫,然后见到风跌撞地跑出来,看着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或许是看见我是个女子,因此稍微有些安心,她没有再发出第二声惊叫。

我朝她微笑,希望她安定一些,“还好吗?”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扯了扯滑落的内衣带,“怎么回事?”

我向她简略地做了说明,然后告诉她我也在为她准备早餐。她露出了笑容。

等她要离开时,边穿着高跟鞋,边回过头看着我,“喂,把你的手机号给我。”

我没有反应。我并不想和陌生人过多牵连。

她却笑出声来,“我们都是女的,难道害怕我骚扰你不成?”

“那可说不定。”我耸耸肩。

“真奇怪。你对人如此警惕,却这样帮我。”她低头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飞快地写下些什么,然后抛给我,“这是我的号码。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打给我,我一定帮你。”她笑容爽朗地抱了抱拳,“告辞!”一副侠女风范。让我忍俊不禁。

我摇了摇手中的纸条,一副“不会有那种时候的”样子。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开门离去。

我低头看了看纸条上的11 位数字,将它放在餐桌上,不去理睬,转身走入厨房,清洗刚刚吃毕的碗盘。

半夜的时候,我朦胧中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朝猫眼里往外看,我不禁微微清醒过来,打开房门。

风摇晃着身子,提着她黑色的链条包,猛地扑向我。

我当时确实有一种后悔了多管闲事的感觉。于是当时我板起脸,不管她是否清醒,问:“你来做什么?”

风抱着我,喃喃道:“我没地方去。我走啊走啊,来到了这里。走啊走啊的……”

我不情愿地僵在原地,没有丝毫想要放她进屋的意思。

她却又扑倒在地,仰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似乎睡去。

我不禁叹了口气。

第二日清晨,果不其然,我又听见了她的怪叫。可是今天我并没有弄她的早餐。我并不愿意收养流浪的生物并给它们过多错觉的依存。那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太多麻烦。而我只想波澜不惊地按照原来的轨迹生活下去。

她冲出来,看见我,然后挠了挠头,露出羞涩的笑。

我以为她是要开口道歉,她却问道:“我的早餐…… 没有吗?”

我不禁有些恼火,指了指门口。不去理她。

她走上前,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看着我,“今晚我若是再来,你是绝不开门的吧?”

我点头,“自然。”

她露出失落的神情,然后笑道:“那我不走了。”

我抬起头,“寂寞要靠自己解决。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个可以让你摆脱空虚关怀着你的人。”

她盯着我,许久,说:“那如果我是那个,可以帮你摆脱空虚关怀你的人呢?人和人之间,彼此取暖。不都是这样的吗?”

“很抱歉,我并没有那个打算。”我冷冷地回答。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厌恶她。我同情她。但是我更享受私人生活。凡事才能控制在自己掌握的步调中。

她神情惨淡地看着我,盯着我。一直一直。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

这个笑声,突然使我内心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人和人之间,岛岛相临,幻觉爱情。”她喃喃地开了口。

仿佛并不是在对我说。只是想到了什么,随口就说了出来。

然后她露出笑容,“好吧,我走。”

我沉默,等待她离开。

她却突然伸出手来,“手机给我一下。”

我没有回应她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却很快地在茶几上找到,拿了起来。我只是看着她,也没有阻止。她笑了,“你大概没有记录我的号码吧。但是我一定要给你。最起码我想做个,有姓名的过客。”她按着我的手机,我猜想她是在输入她的联络号码。

然后我听见她“咦”的一声,惊异地转头看着我,“你还是记下了我的号码了嘛?”

我看向她,内心的疑惑转化成皱起的眉。

她却又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叫周小风?”她将手机屏幕对着我的脸。可我只是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她竟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们两个添购了必要的日常用品,我提着购物袋,而她走在前面,步伐欢快。我看着她跳动的背影,不禁将它和另一个背影重叠。

一路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时候她走得太快听不清我的声音,又会倒退几步问:“你刚刚说什么?”然后听清了,又欢快地边往前跳着边回答,于是轮到我听不清她的应声。只是我不会跳到前面去问:“什么,你说了什么?”

我记得我有问她,为何上次她打电话过来,上着厕所就不见踪影,再没讯息?她回答得很爽快,“啊,不记得了。”我沉默。她又笑道:“可能醉倒了吧。喝多了就想上厕所,然后上完就睡去了吧。第二天就忘光光。”她说得理所当然。当然我也并不是很计较。那天就算她有心再打来,也可能打不通。

因为我正在和京通话。

“那么,那天究竟是什么事找我?”

“也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随便按下个号码,想和谁聊聊天吧。”

然后她停下来。

我看见她的背影。和刚刚的姿态有些不同。我有些明白。

她的心情。

因此我快步跟上去,走在她前面,拉起她的手,“快走吧。

好冷。”

3

深夜。风歪在沙发旁看着碟片。整个客厅都是一片漆黑,除了电视荧幕发出的光。而此刻我正在附近灯火通明的便利店中购买第二日的早餐以及风需要的零食。

一个男人匆匆走入,然后停在柜台前,挑选着什么。我提着购物筐,刚好经过买单。斜眼时,看见他选了一包安全套,放在柜台上,掏出钱包找零钱。

我一直盯着他,他的神色并无不自然,看起来这类事对他早已司空见惯。我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种东西。对我来说,用不上的那种东西。对它充满了兴致。

这样毫无节制的眼光,终于引起他的感觉,他抬起眼皮,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两个人对视,彼此笑了笑,并无尴尬。

我走出便利店时,发现他还站在门口。看见我走出来,他走上来,打了声招呼。我对萍水相逢的人能表露出善意,但若是那个人想要进一步的交往,我就会退避三舍,露出抗拒。可这次我却依旧对他保持了微笑。

“找个地方坐坐?”他说。

我笑了,“你想说的可是,找个地方睡睡?”

他一愣,我竟发现他的脸居然微微地红了,这让我有些诧异。何必一副小男生的纯情模样?

“你误会了。”他局促地说。

“没关系。”我说。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笑着盯着他,“是也没关系。走吧,去哪?”

风打了声哈欠,拿起旁边的手表看了眼,面露疑惑地把脸转向门口。“怎么回事?”她嘟囔着。

我和一个陌生男子,坐在彻夜开放的书吧,有些不伦不类。

我忍不住发出了笑声。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怎么来这里?”我笑着问。

他说:“不然?”

“酒店啊。”

“没钱。”

“意思是在这里将就?”

“没有那种意思。”

“哪种意思?”

“**。没有那种意思。”

“不够吸引?”

“可能吧。”

坦诚得可爱又可恨。我翘起腿,眯起眼看着他。

“我觉得你很寂寞。”他说,我挑了挑眉毛。他继续说:“一个女人深夜那样挑选着东西,因为太寂寞的缘故吧,所以所有都是双人份的。”

我笑着,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很轻佻吗?”我问到。

他笑了笑:“有点。”

真可恨。

我笑了起来,问:“我可以抽根烟吗?”

他点了点头。于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点燃了手中的烟。他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还是介意。

于是我只吸了一口,然后掐灭。我站起身来。“走。”我说。

他疑惑地看着我,“去哪?”

“酒店。”

我和他走入房间。我迫不及待地脱去了上衣,露出胸罩。

他坐在**,看着我,“其实我不介意,可是你也不介意吗?”

他问。我没有回答,只是靠近他,帮他脱去衬衫,同时间闻到了他身上一阵舒服的香气。

“买安全套来做什么?我以为你已有目标。”我依旧腾出时间调侃他。

“有的。”

“谁?”

“问来可笑。说了你认识?”

他的语调充满嘲讽,变得没有先前温柔,或许是认为我和其他女人毕竟是一样,一样的**,一样的不珍惜自己,一样的不知所谓。我停下动作,盯着他。他也盯着我,然后淡淡叹了口气,“我未婚妻。”

“叫什么?”我随意地问着。其实与我何干?我笑了。

他果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腰,把头埋入我的胸前。

我与他厮磨着,彼此为对方褪去衣物。两人都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直至最后一件。

我们盯着对方,同时轻轻地伸出了手。

一推。

推开了对方。

然后两个人诧异地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你怎么了?”我笑着问。

“你又怎么了?”他也问。

我一件一件把身上的衣服穿上,站了起来,拿出根烟,抽了起来,回答:“只是好奇。我从来没有用过那种东西,所以我问自己:真的可以吗,就算无数次**,也可以完全和那样东西没有关系吗。想试试看。可是,果然不行啊。”

他也穿好衣服,笑道:“我的未婚妻,总不肯与我干那事。

好不容易刚刚说服她,她才答应,用安全套就可以。可是买了以后,我在想,我真的要做那种事吗。我不想伤害她。哪怕分毫。然后我遇见你。我想:或许我可以不用如此压抑自己?

想试试看。可是和你一样。果然还是做不到的。”

我笑着打开房门,回头说:“再见。有人在等我。”

他也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是。”

我回到家中时,客厅是灯火通明。空****的。看不见风。

我喊了声,也没有回应。我有些紧张,推开房门,没有。推开厕所门,没有。翻遍了每一个卧室,都没有。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然后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

立刻回过头去,看见风带着她的眼泪回来了,看见我,愣在原地,然后轻呼一声,奔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我死而复生。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搂住她,轻声说:“很抱歉。”

她抬起头,我们接吻。

风获许在我家住下是因为一来大家曾经是同学,不好推脱。二来,我本身就不排斥她,反而内心也隐藏着一种想有人陪伴的心思。因此逮到了点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将它发扬光大,自然而然地说服了自己将她留下。

风和我,甚至京都不同。她是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者。她也曾尝试和男人交往,可是都在最后一步时以失败告吹。对于自己这样的身份,她感觉到十分困惑,困惑久了,就变成了痛苦。无人可以诉说的,不被理解的痛苦。就像是《夏目友人帐》里的主角,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妖怪,却不能声张,因为声张了也不能被理解的寂寞孤独。

当风总爱毫无节制地穿着胸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我也不是没有提出过异议。可是大多还是随她去了。直到那个深夜,她突然褪下胸罩,爬入我的被窝,从背面拥住我。我感觉到背部一阵冰凉的**。她低声说:“我喜欢你。”

我闭着眼,不知所措。

“你一定会因此排斥我,对吧?我知道的。可是我不能不说出来。就算你明天赶我走,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听我说吧。听我说吧。我认为,人和人之间,如果有了爱恋,就该说出来的。因为人只有一辈子,我死了,就永远不能和你一起了。

甚至没有下辈子,可以再努力了。那为什么不尽力试试呢。

我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哪怕一分一秒,最起码拥有过那种感觉,就没有遗憾了,不是吗?津,津,你在听我说吗?”

那晚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也流了许多的泪。我始终没有回应。

只是当她疲惫得睡了去,我才翻过身来,帮她擦干了面上的泪痕,然后轻轻拥住她。我毕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正常”。

因为京,我早已成为了一个不复正常的人。

我的,陈濑京。

我的。陈濑京。

我的。

京猛地回过头,城市中心空****的十字路口,马路上人行稀落,下着小雨,细蒙蒙的织成一片。友泉站在不远处,叉着腰微微喘着气,抬起头看着京。京双手纠缠着提包的链条,皱着眉头,忧愁地看着庭泉,但最终还是露出了微笑,“呀!”友泉也边喘气边笑着抬了抬头,“呀。”

京走上前,站在友泉面前,晃动着手中的包袋,面带笑意地盯着他不放,直到他的脸微微红润,伸出手指挠了挠脸,别过头去,有些不自在。京才笑道:“要跟我多久呢?”

友泉歪了歪头,“嗯……是啊。多久呢?”

京笑容满面地看着友泉,然后突然间,无法克制的,眼里突然涌起一层泪。她挺起身,收敛了笑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年前。大概。”

“嗯。是哦。”

“嗯。是。”

两人陷入一片雨水朦胧的潮湿沉默。

友泉不自在地歪头轻轻一笑,伸手拨了拨沾了雨水的蓬蓬的头发,“嗯……没想到这样遇见你。”

“是啊。”京笑笑。过了一阵,又伸出手指指了指友泉,“没想到你也会干那么庸俗的事呢。”“啊?喂喂,你自己还不是。”

友泉笑着不满道。

“因为忘不了。所以反而能轻易做这种事。”京突然轻轻地说。

友泉一愣,看着京的眼,然后歪头笑了笑,“忘不了……什么?哈,难道是我吗?哈哈……”边不自在地拨了拨蓬松的头发。

“不是。”京微微笑了。

友泉又是一愣,神情微微失落,随即又恢复笑容,“嗯。也是啊。”

京回过身,往前走。友泉跟在后。

“嗯。敏琴还好吗,有联系过吗?” 友泉开了口,随意地问着。“没有的。虽然手机里还有她的号码,但是已经七年了,大概也联系不上了吧。”京回答。“哦是哦,那,小理呢?好久不见这家伙了呢。”“也没怎么联系的。虽然经常看见他在线。

不过毕竟是疏远了,不好打招呼。”“啊哦……哈哈,嗯。”

似乎失落了话题。甚至失去了跟上来的理由。

“那么,就这样吧。”京回过头,笑道,“你不必送我回家的。

再见吧。”

友泉将手插在裤袋里,身体左右摇晃了下,然后轻声道:“好不容易又见面的。”

京笑道:“你想见到我吗?”“什么?”“你并不是那么想见到我啊。都半年了,却没有找我不是吗?”“啊,原来在介意这个?”“才没有介意。”“明明就有。”

京愣了愣,然后拢了拢发,“都不会想到我吗?”

友泉盯着京,“嗯。抱歉。”

京:“再见。”突如其来的。友泉愣了下,只能点点头,“好。

再见。”挥了挥手。

京大步离去。

三年了吧。离那晚,我站在京的楼下,仰望她房间里的灯光。三年了呢。十二月,冬天降临。风还窝在沙发上看着影片,日复一日。她的脚趾因为冰冷而纠缠叠交着。我走出客厅,蹲在她面前,为她穿上袜子,并拍了拍她的脚,能令她暖和些。她边提着薯片袋子边搂住我的脖子,呼着实实在在的热气,乐呵地笑起来。

我想起了另一种笑声,曾经扰乱过我的心神。我轻轻回搂住风,手掌抚摩着她的背,突然想起了京。那一瞬间,我竟发觉我分不清京和风之间的差别。于是我直到此刻,才惊异地发现二者如此相似。

我开始恐惧。我一直认为我是喜欢风的。从那天背她回家开始,就是确实地喜欢着她的。可是此刻我却不得不面对自己抛向自己的疑问。莫非我对风打一开始的喜爱,就是朝向着京的?我莫名的,开始抗拒这样的可能性。

“噗”的一声。我听见什么东西从我背后落下。“哎呀呀。”

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轻轻推开我,把手探到我背后,拾起跌落在地的薯片包装袋,解释着:“刚才手突然没力了呢……”

然后羞涩地看着我,皱着鼻子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笑着坐在她旁边。我偶尔也会陪她一起看影片。其实我只是想在深夜陪在独自看碟片的她的身边。只是坐在一旁,就已经足够。眼前是晃动色彩的荧屏,大片大片的斑斓草丛是深绿色的,暗沉沉。士兵面上有着灰尘土气,提着黑黝黝地枪管,紧张地俯着身往前走,发出窸窸窣窣的草丛声。那枪管狭小幽森,猩热似藏蛇。我看着电视,耳边一直传来风伸手入薯片包装袋里的声音。我脑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我俯下身,看着京的脸,手握住她刚刚吮吸过的手指,低头吻下去。然后听见薯片散落沙发及地面的声音,甚至京的身体压住薯片发出的细微的脆碎声。

天花板上复古的吊灯那串彩色玻璃珠链,在我们头顶来回晃动。

我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然后风把身子歪过来,搂住我的手臂,安心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她抬起头,黑暗的厅里荧幕发出的光使她的眼神有玻璃一般的光亮清澈:“哎,京。”

“嗯?”我侧过头看着她。

“京。”

“怎么?”

“京。”她喃喃唤着我,搂紧了我的手臂。

我沉默,然后仰起头,轻声开口:“害怕吗?”

“不怕。”她摇了摇头。然后我们同时沉默了会儿,我又听见了她微微的笑声。“其实有点。”她说。

“害怕什么。”我问。

“很多很多。比如你不爱我啦,比如我的男人你会不会突然和其他男人结婚生孩子啦,比如……你偶尔的失神和思绪不在点上,到底是在因为什么。呵,谜一样的。真讨厌。人家说迷一样的男人,一般都不轻易付出爱。”

“我是女人。”

“是啊。你是女人。明明是我的男人,却承认自己是女人。”

“我该如何?”

“你该如何?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只想你给我的最大的安稳,希望你能够主动尽全力地给我最大的安稳。可是你却问我你该如何?这并不是我跟你说你才做的事吧?”

我知道电影看不下去了。然后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沉默。

风总是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就连这点也和京有着相同之处。我揉了揉太阳穴。尽管这样的动作其实毫无意义,什么也解决不了。什么都。

她隔了好一阵,才又说:“哎,京。”

“什么。”

“你会抛弃我吗?”

“现在不会。”

“现在不会。”她轻声重复,没有带任何疑问的语气。

“嗯。我相信,所有要给出承诺的人,只有这样说才是真正的老实。”我说。

风抬起眼看着我的下巴。光滑的下巴。没有男性的胡茬。

不能凑在女人的细长光滑的脖子上,用胡茬磨蹭着,听她们发出悦耳的呻吟。我也低下头看着风。然后风仰起头,轻轻含住我的下巴,用舌尖沿着圆滑处舔滚。我微微笑了,风毕竟没有追根究底地逼问我。虽然我也并不是那种,身旁的女人一旦变成庸俗,就选择轻易抛弃的人。

因为在我身旁的女人,都是我自己挑选的。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责任。

更何况,我是喜欢风的。我眯着眼看着她,然后轻声说:“或许最后抛弃我的,是你也说不定。”

她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怎么听都有些心虚。我抽出被她抱紧的手臂,反过来搂住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台几。此时此刻,我竟不愿设想她会离开我这个可能性。

不想失去的人,有许多。至于究竟是否都是爱情,没有人说得清。只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所有感受,包括心动、吃醋、嫉妒、关心、思念,都无法使爱情千真万确。

女人哭着问:你不是还关心我吗,不是还会留意我好不好吗,为什么却不要我了,说你不爱我了?

男人回答:你有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只是爱情没有了。我真不爱你了。

是否很玄妙。这就是感情。异常无奈。

4

像积雪一样,散落而下,看似松软,却很坚硬的心境。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留下足迹。任何人。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经过时蹲下,将脖子上的围巾抓一抓松,然后堆下一个雪人。京笑着堆了一半,然后就用泪水将它融化。我甚至还可以感受到她推雪人时内心的忐忑和挣扎。而风不同,她一直一直在堆,坚定地,理所当然地,然后时不时眯着眼睛朝雪人做个鬼脸,自己哈哈大笑。

而我朝着京离去的背影抓去,然后她突然软塌下来变成一堆雪簌簌而下,在雪地上堆作一堆。而我掌心只留下一把冰冷柔软的白雪。我愣在原地。风的笑声,京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然后京惶恐的眼神突然闪过,我听见她说:“不要。”

我醒来。望着天花板。

然后突然醒悟过来。

她并不是在推开我。相反,她只是在求救。

她在喊救命。

而她眼前的我,听不到,只是拿起大衣,沉默地推开门,出去。

我侧过脸看着睡在我身旁的风,她的呼吸安稳均匀,带有点细细的鼻音。她的身子裹在像雪一般的被单里,她的梦境一定是一片晴好。我看着她熟睡的面庞,闻到弥漫在屋子里的薄荷香味,而窗外是一片暮色苍茫。

我轻声起身,披起黑色夹绒外套。当我回身欲关上房门时,我看见**的风的眼皮微微抖动了下,我迟疑,定在原地,最终还是合上了门。到客厅,推开玻璃窗,走出阳台。

从衣袋中掏出干瘪的香烟盒,衔了根在嘴,然后点火,不着。再点,又再熄灭。如此反复再三,终于点燃。我肆无忌惮地开始想念京,开始流泪。

我想比起迷恋京身上的味道,我更多的是迷恋那种宿命的感觉。就像是本该就待在那处似的,当我和京在一起时,感觉到了安心。像来到一片油菜花田。绿油油的一片,柔软明亮的黄色繁成耀眼又安全的光芒。令人眷念。像是闻到了泥土的清香。

我曾在协明司福利院待过一段时间。那时我每天都在想做出一件翻天覆地的事,最重要的是,不必为自己收场,能顺利逃脱。然后我遇见了他们,我现在的父母。然后我做了那个梦,我翻落云雾,我喊我叫,无人应答。

那时候的我,每日都在担心,何时会被抛弃。这种没有血缘的关系。我甚至不敢哭。因为不确定是否会受到真心的呵护。后来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的父母对我极好。说是极好,其实同样会打会骂会责怪,会为我的鲁莽打架而掉眼泪。但是就是这个样子,才能算是极好。没有任何隔膜。我拥有着最平凡家庭里最自然的爱。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闹情绪、发脾气,指着礼物拼命喊:我要我要。然后他们说:不可以哦。最后礼物还是到了我的手上。还是可以骑在父亲的肩膀上让烟火闪烁在眼睛里灿烂成光。没有任何的童年阴影。

只是我的父母始终还是平凡的父母。他们想要我获得他们心目中安稳的生活。于是我放弃了写作,成为再普通不过的职员。

每次见到所谓的亲戚,总要被夸奖一番,他们由衷地为我的成长而高兴。知道我终于放弃了没有生计保障的干瘪瘪的理想,而投奔现实时,我看得出他们诚心诚意的赞叹:“小津果然长大了呢,懂事多了。”然后我只能一脸谦逊地说:“哪里是。”

我没有非要坚持什么不可的理由。因为我长大了,也认清了自己不会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且能够脱离被指认的麻烦。

因此当我发现,我心中对京的执念竟已如此深重时,我是把自己给吓到了的。我不停地流泪,吐烟,然后张开手掌覆在口上拼命咳嗽。那些模糊不清,天真无邪的曾经,都像烟灰粉末一样,在指尖被轻轻吹散,化散到黑蔼蔼一片的天空中,遇上冷风,消失殆尽,变成日渐平息的声音。唯一的纪念,是指甲缝里残留的粉末。带着令人落泪的甘甜的香气,比柚子还要清淡。

或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里,我会发现,我并不是那样的爱着京。或许那一天的我,甚至遗失她的长相发型声音,再不怀念,终结一切。而现在的我,却收不住眼泪。它们化成了游泳池,我拼命地放水,想解救曾经泅困其中无助呼喊的陈濑京。

而她再不曾浮起。在我的生活中。

我毫无罪罚感地,怀念着她。

风整日不知所踪。

我把一大袋零食放在桌上,然后电话响起来。是父亲。说为我安排好了相亲。我问了时间和地点,同意赴约。挂下电话,我将茶几上的杂志整理成堆,置在桌角,又将一大罐可乐放入冰箱,然后坐在沙发,闭目养神,专心等候风的回来。

可直到夜晚十点多,风始终没有回来。

我打开房门,看着我们的床。洁白的被单铺得很整洁,今早出门前我还在这吻了她的额头,她笑容依旧可亲可爱。我不禁担心她是否发生了事故。急迫地想要听见钥匙开门声,那和晚一样,然后她冲上来,彼此相拥。

在我转头打算走出房门时,我突然醒悟了什么,回过头,看着床单。我想起了昨夜似乎看见风抖动的眼皮,像是被风吹过的叶片轻微地摇动着。那不是幻觉。我走过去,蹲在床旁,看着风睡过的枕头,鼻子深深地呼出一个长气。

我揉了揉脸,吐了口气,迟疑是否应该拨打通电话。

我们都不喜欢过问太多对方的行程,留下的人等待出去的人回归。是既定的模式。一旦过多联络,过多约束,就有了束缚,有了牵绊。

我蹲着,把头埋入伸长的双臂间,感觉很是疲惫。

我一向认为承诺是一件最为麻烦的事,而此刻我竟感觉到没有承诺其实更为空虚疲乏。比责任还要沉重的是,什么也没得支撑的漂浮感。下坠得更快,更辛苦。

我起身,坐在床沿,摁下风的号码。

夏日很是漫长。不知不觉。冬天总要抓不住地过去。然后春天消失,被夏天谋杀,弃尸在某些树枝,化为幽幽的绿。

我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黄肉西瓜,无籽。摇晃着,走在洒满闷热阳光的小道上。

她们似乎都爱在冬天消失。

几个月来我象征性地相过几次亲,竟没有几个长相合我意,不是我刻意挑剔。我本身就无选择的意向,谈不上选,何来挑。他们都过于一本正经,或许别的女人会很是称心满意,对我而言却连朋友也不成。

我走入一间空****的冰室,点了杯芒果冰,拿勺子挖着吃。

阳光从所有角度切入,店长很是清闲地上前拉上窗帘,刹那间店里变得阴凉。我静静地含着挖有冰的勺子,然后感觉自己就像是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明明活生生地发出声音,却总被忽略。然后在某个很是静的时刻,传来清晰的、不可抹去的,永远带着节奏感的:滴答,滴答。

静得可怕。

我吃着冰。也被空****的安静吞食着。

我放眼看去,店内的座位都是安静着空落着,似乎并不急切饱满的时刻。店内搅拌冰的器皿发出机械的声音,老板为自己做了一杯木瓜鲜奶冰。

“好吃吗?”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他舀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抬起头,“嗯……我不喜欢。”

我惬意地把手搭在椅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

5

一个女人穿着黄色的方领衬衫,一条洗旧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走进一间酒吧。然后坐在柜台前,朝一个男性服务员晃了晃手。他走到面前,问她需要什么。她盯着他的眼,“可乐。”

服务员有些愕然,盯着她,并不行动。她歪了歪脑袋,“在酒吧没有可乐吗?”服务员笑了,他想告诉她在酒吧喝可乐很不适宜,但是并没有开口,转身去取她要的可乐。

她全身都穿着不适宜。

服务员递来一罐易拉罐装的可乐,她皱了皱眉,“我要一支的那种。最大支的那种。然后给我一个玻璃杯。像那些一样,很小很透明的。”她悄悄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女子手中握着的装有伏特加的杯子。

服务员这次并没有等她再开口问,只是微微笑道:“请稍等。”然后离开。

女子趴在吧台处等了好一会儿,甚至百无聊赖地回过头搜索视线能到达的地方,男服务员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她微微沮丧地将凳子转回吧台,扬起手,刚要召唤另一个服务员,眼角微微一跳,她侧过脸,看见刚才那位男服务员握着一大支可乐,从入口出走进来。

她放下了手,他走到她面前,将可乐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去拿了杯子,又再回来,放在她面前。

她眼里衔了笑意,“专门出去买的?”

男服务员只是笑着,继续站在吧台后面,轻盈地擦拭着玻璃杯。她盯着他细长灵活的指,蓬蓬的染了适宜的棕黄色的微曲的头发。她喜欢有着细长灵活的手指的男人。

“哎,你叫什么名字?”她毫不避生地问。

“友泉。”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笑起来,“你不问我的名字?”

“没有问的必要吧。况且,我也记不住。”他笑了起来,带着未完全男人的、孩子气的笑容。

格格不入。

她和酒吧。他和酒吧。他和她。

“我叫风。”女人还是抬高了下巴,倒了一杯可乐。

“嗯。”他点了点头。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女子。穿着这样的衣服,来酒吧要了一大支可乐。等下喝不完,还会问你是否可以打包回去。”

“可以。”

“我倒也不是保守,我也会穿短得可以被上衣遮盖住的裙子。也不是第一次来酒吧。我喝过很多的酒,很多很多。喝醉了就顶着路旁的树一直吐。很不环保。环卫大叔会想连我一同给清理掉。”她笑容满面,却神情呆滞地喃语着。

他不去打扰她,只是擦着他的酒杯。偶尔被其他人唤去,她就停止,等他回来,她继续说。他若不想听,大可不必回来站在面前。他是又回来站在了面前,她才继续说。

类似醉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她喝的是可乐。

她突然停止,不说了,然后趴下。很困倦。

他还是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盯着她头顶柔软乌黑的发,边拿抹布抹去桌面上的水渍。

她是睡着了。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耳边是媚惑的蓝调。等下会有摇滚乐队来驻唱,然后酒吧会陷入一片沸腾。

他有种想为她阻止一切的感觉,只是无能为力。

还好的是。

她在那片沸腾声中,睡得依旧安稳。

面庞模糊的教师在讲台上呢喃着什么。而我趴在桌面上睡得很是香甜。突然坐在我后面的大学室友(莫名奇妙地成为了我的同班同学)推了推我,说:“津,等下是你要演讲了,快醒来。”

我抬起头,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惶恐地问:“是我吗?她上节课点了我的名吗?”“是,再一个就到你了。”“是什么题目?”她们张开了口,回答我,可是我却听不真切。“什么?”

我急切地又问。她们再回答,还是听不真切。而我的眼睛竟一直难以睁开,这样子的自己如何站上讲台?

然后我的同桌突然出现。是我高中的同桌。我拼命抬起眼皮,推了推他,问:“陈纬风,老师说的是什么题目?”他回答,发出嗡嗡的虚声,像是怕被老师发现,而不敢发出实在的声音。我急了,“什么什么?”他凑近我,再回答。我耳朵再凑近他,还是听不到,“你再过来点,贴着我耳朵说。”

他贴着我耳朵,发出虚声,嗡嗡嗡。每一张口闭口,都轻轻地含到了我的耳,嘴唇触碰着我的耳内。我的内心微微震**,而他斯文地装作毫无反应,自然地装成这没什么的样子。

老师开始点下一位的名字。我紧张地拼命问,他拼命回答我听不见的话。然后下一个名字不是我。她喊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当然我不管她,我只是松了口气:“不是我耶。”但是下一个呢?我依旧锲而不舍地问。

终于我急到不行,稍微提高了声量,“陈纬风,你发出声音!”这次他不再畏惧,发出了实在的声音。可气的是我居然仍旧听不到。老师又要点名了。我拿给他笔,推给他本子,记得是《时事政治》,“你写,你写!”

他写了下来,用两根笔一起写,他以为他是超人。但是他果然写完了两排文字。我拿过来看。论题是:当今社会政府对企业道德的要求……作为企业如何……面对机遇和挑战。

不伦不类。论述完毕后还要引用一句名人语录。

但是毕竟知道了论题,就能瞎掰,我微微松了口气。

老师念出了下一个名字。依旧不是我。

再下一个。还不是。

然后我猛地,就在那一瞬间,脑里居然想到:“这是一个梦,何必如此紧张!”

我总是能在梦中突然意识到所有都是梦,然后掌控梦的走向。

我心里发出笑声:是啊,无论我怎么回答,都是梦,就算我上去扯老师的头发,也毫无关系呢。

我回过头,看着陈纬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斯文、温柔、优等。他看着我。我心里念着:这是一个梦,怎样都不怕。为何不好好利用? 我可以做任何事。我盯着他,把我的念头传输给他,说服他。我边靠近他,心里边急切想着:不要醒过来,不要更换场景,不要发生任何的变化。让我做到,让我做到。

然后我们接吻。他终于在我的梦中释放了他的心意。他喜欢着我。我也喜欢着他。我幻想过像《心跳回忆》里一样,毕业时递上情书,但我从未打算和他在一起。我只是想彼此**喜爱彼此的心意。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