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李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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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万清还是听从老同学的建议,秘密地去了一趟北京。他承认,自己很怕死,在肝癌的阴影之下,怯懦心理最终占了上风。杜万清的大脑里面,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也曾一度产生过比较壮烈的想法,但是,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又显得是何其的脆弱和渺小!没办法,他真的不想死,真的,他连退休年龄都还没有到呢!

上北京之前,杜万清专门去了一趟市上,向市委书记何培基同志请假。在培基书记面前,杜万清再没办法隐瞒病情,只好如实汇报。他是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培基书记很动感情地说:“万清同志啊,你就安心地去北京做手术吧,保密工作我会做好的,费用方面,如果县财政解决有困难的话,市财政给你解决……”杜万清拒绝了培基书记的好意,这个手术,他不打算动用公家的钱。他跟培基书记商定,就以去中央党校学习兼跑项目的名义上北京。从市上回来,杜万清主持召开了一次县委常委会议,商议了几项常规工作,然后就他走后的相关工作做了具体安排。鉴于李明桥的代县长身份,杜万清决定让常务副书记年长富临时主持县委这边的工作,并且明确了一条纪律:他不在蓟原期间,大凡干部任免方面的事项,一律暂停。

手术做得很成功,肝脏坏死的那个部位,被一把轻而薄的手术刀割掉,从他的身体里面取了出来,重新移植进去一部分新的、健康的肝脏。健康肝脏的来源,杜万清没有过问。他不好意思过问。把别人身上的零部件移植到自己身上,虽说是掏钱买来的,愿卖愿买,但心理上总是有点儿那个,有种说不清楚的罪恶感。

不管怎么说,移植进自己身体的这部分健康肝脏,从被放进他胸腔的那刻起,就永远属于他了,将成为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他提供足够的生命和力量。按照医生的说法,移植手术成功之后,至少在十年之内,病人的肝脏部位不会产生任何病变或者排异反应。这个说法的意思,就是告诉杜万清,他至少还有不少于十年的阳世寿命。

这次手术,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二百七十多万元——这个天文般的数字,对杜万清来说,意义重大。毫无疑问,他又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新的、沉重的桎捁。杜万清当了多年的县级领导,单在蓟原县,他就当了五年的县长,四年的县委书记。这要是换做别人,在县长书记的位子上干了近十年,早就发大财了,古人都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何况蓟原县还是甯江省闻名的经济大县。但在杜万清夫妇的银行账户上,没有存下几个大子儿,他们夫妻俩的积蓄,总共不过几十万元——除了那个秘密账户上的三百万元。

那三百万元,存在那个隐秘账户上已经好些年头了,杜万清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过自己的老伴:到任何时候,不管遇上任何事情,都不敢动那笔钱一分一厘……只要那笔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杜万清自己就永远是一泓清水,不染尘埃的那种;一旦动了一分一厘,性质就变了,清水就会变成浑水,一泓被染黑的水,就像一团墨迹,擦是擦不干净的,只会越抹越黑……

没想到,最终改变心思、打那笔钱主意的却是杜万清自己。他在思想上煎熬焦虑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他决定铤而走险,毕竟,健康地活着是一件那么具有**力的事情啊!他吩咐老伴取出那三百万元来,然后把县上的工作给代县长李明桥、副书记年长富他们简单交代了一下,就找了个借口,在老同学和老伴的陪同下秘密地上了北京。老同学在北京这家医院人头挺熟,上下奔走,悉心关照,移植手术前所未有的顺利。杜万清就比较高兴,尤其是在恢复静养的那段日子里,杜万清的心情和胃口都出奇地好。

“万清,我看咱还是别干了,提早退休,都干了半辈辈子了,身体要紧……”

老伴一边给杜万清喂稀饭,一边随口劝他。

老同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也说:

“老杜,咱们是老同学,几十年的交情,说实话,我早就想劝劝你了,官嘛,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杜万清刚咽了一口稀饭,嘴里嚼巴嚼巴,说:

“人在仕途,身不由己啊。”

老伴说:

“啥身不由己的,你不想当这个县委书记了,人家还能绑着你去干?”

杜万清轻斥道:

“净胡说!”

老伴道:

“我咋胡说了?你这样黑天黑地的拼命干工作,到头来身体也累垮了,还不落个好,背后净是骂你的人,咱图个啥?”

杜万清就单喝稀饭,不再言语。

老伴继续说:

“咱不当这个官了,图个省心,现在的工作又特难干……你又跟其他当官的不一样,送上门来的钱,你都不敢收……”

杜万清瞪她一眼,说:

“又来了?这些事情,是女人家掺和的?”

老同学在旁边打圆场,说:

“老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认为呀,嫂子说得有道理,身体是最大的本钱,咱都这个岁数了,别拿自己的本钱开玩笑……这次幸亏发现得早,不然扩散面过大,即使想做手术,也来不及了。”

杜万清讨饶说:

“你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讨伐敌对分子呢?我呢,考虑考虑,等出院以后再说。”

老伴说:

“有啥考虑的,出院以后就打辞职报告,省得走趟医院都得偷偷摸摸的。”

老同学也说:

“是啊,你这个县委书记当的,上医院都跟做贼差不多了……不过,我也知道,这中国人啦,自上而下,都热衷官场:身在官场的,都想往更高的位置上爬;远离官场的,都想往当官的跟前凑;凑不到跟前去的呢,也都喜欢看官场上的热闹,就跟看猴戏似的……这我知道,当官有瘾,跟抽大烟差不多……”

老同学这番话,把杜万清逗笑了,他说:

“你们都没有过官场经历,哪里懂得其中的门道?我即使想提前退休,也得有个过程不是?哪能说撒手就撒手呢?蓟原县的情况又比较特殊。”

老同学说:

“哎,我咋听说,给你新派来的拍档,叫李什么的,是头犟驴?”

杜万清说:

“瞎说,谁告诉你的?”

老同学说:

“说的人多了,你可不要忘了,甯江省人民医院不只有你这个县委书记能进,你们蓟原那边看病的人多了去了,当领导的,当老板的,我听他们背后议论,说新来的县长一根筋,犟驴一头,任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

杜万清说:

“别跟着瞎传,明桥同志人年轻,工作过程当中难免激进些,肯定得罪了人,不是你说的那样。”

“对对对,就叫李明桥,”老同学说,“打官腔了不是?有人说,你们蓟原新来的这个县长,头上的‘代’字还没有去掉,就敢跟你拍桌子,还说,为了安排自己的亲信,非要撤掉几个局长,只是没有得逞罢了……你的涵养也真是好,竟然还替他说好话,虚伪不是?”

杜万清只有苦笑,他说:

“你这是哪儿跟哪儿?明桥同志跟我拍桌子,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蓟原本地人,来蓟原也还不到半年,哪儿来的亲信?”

老同学说:

“反正他们都这样说。”

老伴说:

“我也听人断断续续说过这档子事,说这个李什么县长敢跟你拍桌子,我原先想问你来着,你那驴脾气也不好,没敢问。”

杜万清就不再解释,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官场上历来就不缺乏这样一些人,没影儿的事情,他也能给你传个一二三四五出来,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你不相信。哪天,如果有人说,李明桥长仨脑袋出来,说不定也有人信……就前段时间,他在省城医院呆了半个来月,还有人传说他被省纪委双规了呢。官场上就是这样,啥时候都是谣言满天飞,跟绿头苍蝇似的,撵都撵不走。

自从被这个癌吓了一通,杜万清也萌生了歇手不干的念头,他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多呆一天,就有多呆一天的风险。自己在那个位子上,无疑就是蓟原县权力的核心,同时也是矛盾的核心,这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漩涡,是可以随时随地把人陷下去的。五十多岁了,杜万清不想再出什么事情。但他歇不下来。蓟原县目前的现状,代县长李明桥的根基未稳,他再一撒手,蓟原的干部队伍肯定就乱了;即使市上再派个县委书记下去,也一时半会儿对蓟原的情况摸不透彻,但就地提拔,又没有合适人选,年长富肯定不成,李明桥资历又太浅,县长都还没当妥帖呢。

杜万清的想法是,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怎么着也得让李明桥在九月份的人代会上,顺利地当选县长后,他再打辞职报告,那时也不算迟。

李明桥在市上开了三天会,也没有等到翟副书记从省城回来,只好打道回蓟原。车到半途,卫振华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安局副局长沈小初打来的,说是想见见李明桥。在李明桥的印象中,沈小初这个公安局副局长从不主动往领导跟前凑,一准儿是有啥事情要汇报,就要卫振华转告沈小初,让他等等,自己马上就回蓟原了。

李明桥猜得没错,沈小初是有重要情况要向他汇报,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情况。

刑警队副队长韩大伟摸底摸来的情况,让沈小初大吃一惊。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要不就是韩大伟在自己面前信口胡谄,不然,他当了二十来年警察,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令人震惊的事实!

按照沈小初的安排,韩大伟带着两个弟兄,把蓟原县八年前所有刑事案件的档案,都捋了捋,杀人的,纵火的,偷盗的,强奸的,斗殴的,包括黑蛋父亲刘大彪那件争地界的案子……各种类型的案子都有,判的刑罚也是有轻有重,但各个案件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接着,韩大伟又带人去了看守所,因为刘大彪就是关在县看守所里的,二审判了死缓,还没来得及转往省上的监狱,就得心肌梗塞死了。韩大伟专门查了刘大彪的档案,奇怪的是,刘大彪的档案里面竟然没有医生出具的病历证明,只是在给家属的死亡通知书上,死亡原因一栏,填的是“心肌梗塞”。这有些不符合常规。韩大伟他们就把八年前关在看守所里的重型犯人的档案,都过了一遍,结果发现:当年关押在看守所里的重型犯人,共有57人,都先后判了死刑或者死缓……也没啥特殊的。唯独比较奇怪的是,当年一次性执行枪决的死刑犯人就有27名,创历年之最;无任何原因猝死7人,病死5人。这个数字有些大,而且在韩大伟的印象中,没听说哪一年执行过这么多的死刑——死刑犯的枪决,必须等最高人民法院批复文件下达以后,才由市中级人民法院具体执行,县上没有这个权力,但犯人羁押在蓟原的看守所,执行枪决前必须从看守所里提人,一次提走执行27名死刑犯,动静通常比较大,韩大伟的大脑中怎么没有多少印象,比较模糊?

从看守所出来,韩大伟想了想,给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让他捎带着了解了解八年前全市执行死刑的情况,他说得比较含糊,只说蓟原这边的汇报材料上需要个数据。朋友是位中层领导,去档案室翻了翻,告诉韩大伟,八年前全市执行死刑11人,蓟原县3人。事情很明了:有人弄虚作假。但是,弄虚作假的目的又何在呢?还有,另外那24名死刑犯人,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越狱?私放?这些可能性都不太大。

疑点越来越多。韩大伟又去直接找了黑蛋,因为刘大彪也是在八年前死的,而且就死在看守所里,之间肯定有什么关联。黑蛋人憨厚,经不住韩大伟三敲两诈,就说了,他父亲刘大彪不是死在看守所里的,而是死在山上,黑蛋还说,山上死过很多人。再问详细情况,黑蛋却又语焉不详,不肯多说。韩大伟又问他,开包子店的本钱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他父亲死了以后,家里突然有钱了?黑蛋说,是他父亲的命价。问是谁掏的命价钱,黑蛋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难道跟矿山上有什么关联?问题是,犯人们怎么会跟矿山有关系呢?韩大伟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黄杨镇,但在牛头岭的山上转悠了好几天,却没有任何收获。从山上下来,黄杨镇的书记虞守义接待他们,在饭桌子上,韩大伟随口问虞守义,牛头岭几年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事情,比方说,集体枪毙犯人什么的。虞守义就笑,说:“枪毙人不是你们公检法口的事情吗?怎么问起我一个小乡镇书记来了?”还说,枪毙人怎么会拉到牛头岭来?不可能。不过,在韩大伟他们离开黄杨镇的时候,送行的镇党委书记虞守义忽然念叨了一句,说:“人的命,天注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说得突兀,韩大伟就很奇怪,问他什么意思。虞守义说:“没意思啊,就是感叹一下命运多舛,白云苍狗。”虞守义的话中有话,但韩大伟却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带着疑虑回了县城。

因为害怕引起局长黎长钧不必要的猜疑,韩大伟他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调查。他把相关情况汇报给沈小初,沈小初也是大吃一惊。沈小初非常肯定地对韩大伟说,这里面有阴谋,一定有阴谋,天大的阴谋。

沈小初现在可以拿准的是,省公安厅出具的验尸报告是准确的,没有出错,那具尸体肯定是死于八年前。从韩大伟调查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案情虽然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但脉络却是很清楚的,各个看似不相关的“点”,似乎都有一根隐秘的线,把这些“点”串到了一起……肯定有阴谋,而且是大阴谋。既然市中级人民法院没有执行枪决,那么,另外24名死刑犯人,又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这24名死刑犯人的去向,就成了一个大谜团,而且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领导过问这件事情,这又是第二个大谜团。

沈小初估计,黄杨镇发现的那具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失踪的24名死刑犯当中的一位。他记得局长黎长钧看省厅那份验尸报告时惊疑不定的神情,怀疑这个“大阴谋”背后,有局长黎长钧的影子。

沈小初的大脑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难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冒出来的第二个难题是:他该找谁?

冒出来的第三个难题是:他这个公安局副局长,还能够相信谁?

在这三个难题里面,最关键的也是最重要的,无疑是第三个难题。因为第三个难题解决不了的话,前面两个难题,也就没有任何解决的途径和办法。沈小初扳着指头数了数,从县委书记杜万清开始,一直数到政法委书记,再到各科部局长,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信任谁?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如果追着24名失踪的死刑犯继续查下去,弄不好,就会查出一个足以戳破天的大案要案来……多年丰富的刑侦经验告诉沈小初,这个案子一旦深究下去,捂了多年的盖子被揭开,肯定会炸飞一些人,凭直觉,他们的局长黎长钧也未必能够幸免,否则,黎长钧怎么会在看到省厅的验尸报告之后,临时动议,让沈小初把黄杨镇的案子移交给别人呢?黎长钧的举动,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沈小初又不笨,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愿意再追查黄杨镇的案子呢?

蓟原县是个经济大县,煤炭产业带来的高额利润,让蓟原的一部分官员,深深地陷了进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手里只要有点儿实权的,哪个没有在煤炭企业里面拿干股?正因为如此,蓟原县的干部结构也是最复杂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相互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鉴于这种情况,沈小初真的不知道,谁是他可以信任的人,他可以找谁反映自己手头掌握的重要情况……去市上?去省上?好像都不太现实,因为截止目前,韩大伟的调查,只是得到了一部分线索,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24名死刑犯为何无缘无故地失踪,都尚是未知之谜,没有证据,也几乎没有查明任何真相,去市上和省上反映什么呢?但是,目前的情况是,继续查下去,肯定就会惊动一些人,一旦有人为了“捂盖子”,进而对付自己,那么,他和韩大伟等人的处境,就比较危险了。

思来想去,县上领导里面,唯有代县长李明桥来蓟原的时间不长,可以肯定,李明桥百分之百置身于蓟原县的利益链条之外。只有找李明桥了。但沈小初还是比较担心,李明桥在蓟原的根基太浅,这位代县长不止一次打过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等四位局长的主意,试图撤换掉他们,但每一次都是功亏一篑,均以失败而告终。不过话说回来,李明桥的骨头够硬,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能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东西。如果沈小初试图把手头掌握的线索查个水落石出的话,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有可能就是代县长李明桥了。他知道李明桥带着政府办主任卫振华去市上开会了,就给卫振华打了个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卫振华在电话中告诉他,请示过李明桥了,让他等着,他们马上就到。

沈小初把自己的警车停靠在县政府的大门右侧。,他没有下车,侧身半靠在车座上,默默地抽烟。他暂时不想走进县政府大院,在未见到代县长李明桥之前,在未来的一切事情都没有明朗之前,他暂时还不想见任何人。他的脑子里很乱,乱成了一锅粥,乱成了一团麻。他不停地抽烟,一棵接一棵……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枝烟,反正,当沈小初最后一次把手伸进衣兜的时候,只摸出来两个空瘪着的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