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刘东福觉得,这天底下还是有好心肠的领导的,至少代县长李明桥算一个,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女副县长谢慕华也算一个。李明桥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拍板让他直接接手蓟原酒业,刘东福那个高兴啊,就差跪在地上喊李明桥爹了。接下来,副县长谢慕华带着他在各大银行之间跑来跑去,为了说服各家银行给他刘东福贷款,谢慕华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刘东福感到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就有了一些怜香惜玉的意思。但谢慕华根本不领情,语带讥讽,说刘东福是那种见着骨头就会摇尾巴的“动物”。刘东福并不生气,自顾自傻呵呵地一个劲儿直乐——只要县政府同意把蓟原酒业卖给他,谢慕华怎么绕弯子骂他,他都照单全收,不介意。
刘东福原本以为,蓟原酒业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马上就要从他的手掌心里飞走了——黄小娜是什么人?郝国光又是什么人?黄小娜和郝国光都是能够在蓟原县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看上眼的东西,有他刘东福什么事儿,有他仨刘东福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他除了靠边站,啥辙儿都没有。就在他都要绝望了的时候,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县政府意外地取消了公开竞卖蓟原酒业的计划,改由法人代表直接接手……法人代表是谁?是他刘东福。虽然被李明桥胁迫着给黄杨镇捐了一百万元,有些心疼,但跟整个蓟原酒业比起来,那一百万算什么,不过小菜一碟,毛毛雨啦。
刘东福一高兴,牛逼哄哄的毛病就又上来了。他对谢慕华说:
“谢县长啊,你还别说,这经营酒厂啊,这这这,放眼咱蓟原县,不,放眼整个衢阳市,不是我吹,还没有哪个能比得过咱老刘。”
谢慕华说:
“是吗?我要是你的话,早都放眼全国全世界了,还衢阳市?”
刘东福舌头不打弯儿,说:
“看看,当领导的,话里面又带刺儿了不是?我是小人物,有没有风度不要紧,您是县领导,得有点儿风度,得讲点儿风格不是?放眼全国,咱不敢吹这个牛;在甯江省,咱老刘不敢说是做酒这个行当里做得最好的,但咋着也排在前三名。”
谢慕华说:
“刘总,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纳税,吹破了天,也没事儿。”
刘东福急了,唾沫星子横飞,说:
“这怎么是吹呢?我这人的毛病,别人不知道,您谢县长还能不知道?实诚,从来不说假话……你看看啊,这省城的甯江汾酒,其他地市的,什么浠水烧酒啦、雎州米酒啦,还有邻省的陈州玉液,等等,您扳手指头数数,从衢阳周边的县市开始,所有的经销商那里,摆的是啥酒?蓟原老白干!陈州玉液做得好吧,全国闻名,但你在衢阳市能找到一瓶不?找不到。有咱老刘在,陈州玉液再牛逼,我也能让它怎么拉来,又怎么拉回去……还有省城,市场大吧,除了茅台、五粮液等高档白酒,中低档白酒的市场,百分之五十是咱蓟原酒业的,百分之二十归甯江汾酒,陈州玉液充其量只占了百分之十……整个甯江省的酒类市场上,咱蓟原酒业才是真正的老大,这不是吹牛,是真的!”
谢慕华嘴上“哼、哼”两声,不怎么待见刘东福,但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刘东福还真没有吹牛,他经营蓟原酒业几十年,还真做得不错,蓟原酒业在甯江省的酒类市场上,不仅销量逐年攀升,在消费者当中的口碑也比较好。有些个省上领导,放着上千块钱的茅台、五粮液等高档酒不喝,非要喝蓟原老白干……蓟原酒业在省内外的声誉,由此可见一斑。
再有个把周,县上就要开人代会了,政协也开会,比人代会迟一天。不知啥人定的规矩,从中央到省市,再到县上,政协会总是比人代会迟一天召开。刘东福兼了多年的县政协副主席,硬是没有想通这个道理。受市委组织部的委托,县委书记杜万清找刘东福谈过一次话,县委组织部长也在。杜万清啰啰嗦嗦绕了半天,表述的内容无非就是:待安排的干部多,职数却有限,建议刘东福让出政协副主席的位子来。
刘东福一想,反正蓟原酒业的改制马上就要结束了,国营变私企,自己作为私营企业的老板,再占着人家公家的一个“坑”,不大合适。刘东福就表现得很爽快,表示没有任何异议。
前些年吧,干部队伍没有现在这样庞大,一个干部还能占一个坑;这两年不成了,人太多,光领导干部就一抓一大把,往往是几个萝卜才占一个坑,弄不好,有的萝卜还没有坑。刘东福对自己这个啥事不顶的政协副主席,早都当腻歪了,怎么说呢,说是副县级,但啥实权都没有,不但没人听他的,反过来,他还要接受县商业局的领导。有时候,刘东福觉得自己头上的这顶官方帽子,很像性用品商店里出售的可以充气的那种仿真娃娃,看起来跟真人一样,但跟真人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再说了,书记杜万清之所以代表市委组织部找他谈话,说明市委常委会议已经通过了,成了定局,他即使不情愿让出自己占的这个 “坑”来,市委组织部也未必会答应。
去了顶虚衔的副主席的帽子,却把蓟原酒业牢牢地握在了手掌心里,刘东福还是很满足的。前段时间,可把他急坏了,一趟趟跑县政府,找代县长李明桥,找分管的副县长谢慕华,后来看看情况不妙,又直接跑去县委找书记杜万清,但都没有找出个结果来——不管怎么着,蓟原酒业都凝聚了他几十年的心血,真要让别人买了去,他不心疼死才怪呢。
刘东福的心情很舒坦,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架势,就连他额头的皱纹里面,似乎都满溢着笑意。他在县城最豪华的酒楼里订了一个包间,最大的那个,可以坐三四十个人,把他手底下的副总、销售经理,以及其他部门的头头脑脑和公司里的技术骨干,全都请了来。本来还想请李明桥和谢慕华来,但刘东福把电话打过去,两个领导都不理他的茬。刘东福也不生气,不来就不来,不妨碍他的高兴和乐呵。点的菜呢,啥贵点啥;酒呢,就是他们公司生产的,挑最好的蓟原老白干上。刘东福提前打了招呼,不花公司的一分钱,他自己掏腰包宴请大家。公司的人就都嚷嚷:
“刘总啊,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这么多年来,刘总还是第一次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宴请我们。”
刘东福晃着光秃秃的脑门,一本正经地对自己的下属说:
“你们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咱以前是抠门,我承认,但说大了去,那是为公家,是为酒厂;说小了去,也是为我们大家自己不是?公司经营好了,管它是姓‘公’还是姓‘私’,它都是我们大家的公司,我们得指着它吃饭不是?”
众人就乱纷纷地说:
“是啊,是啊,刘总说得有道理。”
刘东福说:
“各位兄弟呢,都是我们公司的精英,跟随我这么多年了,今天,就放开了吃,放开了喝,菜不够咱再点,酒不够咱再抱两件上来……”
众人就都放开了,猜拳的,行令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刘东福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脸色酡红,说话的时候舌头打卷儿,明显喝高了。他挨个儿给大家敬酒。每到一个人面前,他都“咣”地跟对方碰一大杯,然后乜斜着一双醉眼说:
“兄弟,跟着哥好好干,有哥吃的喝的,就不会饿着兄弟,还是那句话,跟着老哥走,前途大大地!”
一边说着,一边翘起右手的大拇指,用力地晃悠着。
那天,刘东福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反正两圈酒敬下来,他还没有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软软地瘫在了地毯上,只几秒钟,响起了风箱般的呼噜声。
最近有些不太平,煤炭局长郝国光的心里就虚虚的,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或许是真的老了,难免患得患失起来。但经验告诉他,当一个人感觉不太好的时候,也就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古人有两句诗,郝国光多年来一直记得,原诗是这样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别人是怎么理解的,郝国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理解肯定有别于其他人。郝国光认为,大凡容易“沉舟”的地方,肯定都是险地,都是容易出事的地段,后来者只有提高忧患意识和警惕性,才可以做到“千帆过”……所以,郝国光一直把忧患意识和警惕性放在首位,因为有“沉舟”和“病树”做他的前车之鉴。
种种迹象表明,有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郝国光觉得,该是善后的时候了,不然,一招不慎,多年来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他吩咐黄小娜,马上安排刁富贵出境,先送去香港,然后让他转道去美国。郝国光寻思过,美国这个地方,或许更适合自己的这个小舅子,在美国,至少枪支是可以随身携带的,不犯法;而且,那个以霸权主义著称的国度,向来喜欢打打杀杀,刁富贵好的就是这个,正合他的脾胃。
出乎意料的是,刁富贵竟然失踪了,怎么都联系不上。后来联系了刁富贵藏身的那家旅馆,旅馆主人说,刁富贵是自行离开的,还欠着他十来天的店钱呢。黄小娜感到意外,郝国光更意外。刁富贵身上没有多少钱,当初送他走的时候,只给了他区区二十万元,二十万元搁在刁富贵手里,也就是一半年的生活费,屁事不顶。按道理,手里没钱的刁富贵是不会乱跑的,公安局还在通缉他呢……他自行离开,能去哪儿呢?他又准备干什么?
郝国光这辈子,啥事都能算准,啥事都能把主动权紧紧地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唯独刁富贵,是他的一根软肋——他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的这个小舅子,下一步准备干什么,又准备闯多大的祸!
刁富贵的失踪,不是个好兆头,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郝国光的计划和步骤。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先动员刁月华去加拿大。他和刁月华的关系虽然一度很紧张,但他们之间的亲情关系,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刁月华始终是自己的原配夫人,始终是儿子的母亲闺女的娘。刁月华不愿意去。但这次,郝国光动了真格的,不去不由她。郝国光明白地告诉刁月华,事情正在朝着他无法把握的方向发展,说出事的一声,就像万里长堤毁于小小的蚁穴,哗啦啦就倒了,脆弱得不堪一提……那个时候,人力是无法回天的。
还有一个情况,郝国光没有告诉刁月华,连黄小娜都没有告诉,那就是:他发现自己的亲家公、省委组织部部长潘国剑,近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亲家公潘国剑一直是郝国光最得力的一张“虎皮”,假如没有了亲家公潘国剑的支持,他郝国光还能继续在蓟原县的政坛商界呼风唤雨吗?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成为一些人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送走刁月华以后,郝国光立马指使黄小娜,着手处理自己在北京、上海、省城等地置办的房产,包括在西平市拿的地皮,凡是能出手的,都尽快出手,套成现钱再说。他跟黄小娜是这样解释的:国内的房价已经涨到天上去了,楼市泡沫正在急遽地膨胀,所谓盛极而衰,凡事都有个到头的时候,如果现在不出手,等到楼市跟股市一样崩盘了,想再出手就迟了。黄小娜认同这个观点,除了地皮还存在升值的空间以外,她也觉得房价再往上推的可能性不大,北京四环以内的房子,已经涨到了五六万块钱一平米,吓人不?省城也涨得厉害,每平米的均价都在七八千元以上了,这样高的房价,别说普通的工薪阶层根本买不起,就是一些级别比较高的政府官员,如果没有灰色收入的话,也只能“望房兴叹”。
郝国光没有告诉黄小娜自己出售房产“套现”的真正原因。他不打算告诉她。即便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亲密无间、水乳交融的地步,但经验告诉他,让黄小娜知道真相不是一个特别明智的选择。不仅仅是黄小娜,包括他在政界、商界的所有关系密切的同僚和朋友,郝国光都没有打算告诉他们——郝国光和他们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同吃一副碗筷,同睡一张床,但在“善后”这件事情上,他们却绝不可以知道……总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官场上就是这样,只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不是郝国光不相信谁,而是在他的人生词典上,压根儿就没有“相信”这两个字眼。
此外,郝国光对蓟原酒业忽然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无疑,蓟原酒业是一块肥肉,一块极有啃头的肥肉。随着黄小娜的逐步介入,郝国光的思路也日渐明晰起来。猎人就是猎人,优秀的猎人总是有着灵敏的触觉和足够的耐心,总是能够在最恰当的时候捕获到最肥的那只猎物。
原先,郝国光还担心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懂酒类生产,真把蓟原酒业买过来,能否把蓟原酒业经营得住,很值得怀疑。有一天,他忽然就开窍了:用蓟原酒业赚钱,不一定非要采取传统的生产经营模式,什么生产啦、销售啦等等,不需要,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跟黄小娜算过一笔账:如果在三千万元左右的价位上拿下蓟原酒业,转手间,他就可以卖出一个亿去,稳赚六七千万。作为煤炭局长,蓟原官场上的座山雕,郝国光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耐把蓟原酒业低价买进来,然后再高价卖出去。既然从左手换到右手的距离,就可以轻松地赚到几千万元,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去经营它呢?
黄小娜在听了郝国光的全盘计划之后,先是惊讶,再是惊喜。她甚至不无夸张地说,这样“天才”的想法,也只有郝国光的脑袋瓜子才能想得出来。黄小娜还说,如果郝国光是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把国家当做自己的私人产业来经营,没准儿这个国家就繁荣昌盛了;可惜,郝国光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局局长,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折了公家的,肥了郝国光自己的。
郝国光没心情跟她开玩笑,只是嘱咐她,尽量用最短的时间拿下蓟原酒业。黄小娜说,没问题,你就等着看好儿吧。
郝国光知道,蓟原酒业这单买卖做完,估计房市上的资金也就回笼得差不多了,那时候,自己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离开蓟原县,离开生他养他的这个国度,去加拿大终老此生。他没打算带黄小娜一起走,虽然不忍心,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黄小娜还年轻,他这个半大老头子是陪不住人家的,到时候,把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和华光煤业公司都扔给她,由她在蓟原折腾吧……至于最后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只能看她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