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万清说:“明桥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
李明桥微微一笑,平静地说:
“杜书记,您就放心吧,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够坦然面对,也一定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次人代会,共有代表257人,3人病假,1人缺席,正式出席253人;列席代表28人。人代会与晚一天召开的政协会,都放在蓟原宾馆。会议召开的先一天,市委组织部长梁南林专程来了蓟原。市委组织部长来蓟原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指导蓟原县人代会的选举,以示市委对这次选举的重视;二呢,有梁南林这样一个手握实权的市委大员亲自坐镇,可以威慑一些宵小之辈,谨防个别人在背后捣鬼。杜万清当时还提过一条建议,意思让组织部长梁南林亲自出面,找个别领导谈谈话,尤其是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和常务副县长黄志安,敲打敲打,别让他们在背后捣乱,拆李明桥的台。但梁南林的态度有些含糊,他说:
“没有切实的证据,没影儿的事情,怎么好大张旗鼓地跟人家谈话呢?都是自己的同志,不能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嘛。”
组织部长梁南林的态度含糊,话却不含糊,杜万清就不好再说什么。
但杜万清终归不放心。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作为一名资深县委书记,他已经从貌似平静的水面上,嗅到了一丝诡秘的危机,仿佛水面之下风起云涌的暗潮,正在偷偷地侵袭而来。他提醒李明桥,作为组织上提出的唯一一名县长候选人,如果他不想在选举中栽跟斗的话,应该多到代表们的房间里去转转,联络联络感情。李明桥不置可否。杜万清也清楚,凭李明桥的强硬个性,绝对不会为了拉几张选票而刻意地去和代表们套近乎,那不是李明桥的做派。
之前,杜万清挨个儿跟各个代表团的正副团长谈了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力促选举的成功,确保组织意图的实施。这些团长们胸部拍得山响,表态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都说:“杜书记,您放心好了,我们一定按照市委和您的指示来。”但天知道,这些家伙会在背后捣什么鬼。杜万清注意了一下,煤炭局长郝国光是经济商业系统代表团的团长,公安局长黎长钧是公检法系统代表团的副团长,这两个人的表态都有些勉强;另外,财政局长周伯明和国土局长张得贵虽然不是代表团的头头,但在各自的代表团里说话都很有分量。这四名被老百姓背地里称为 “四大牛逼”的局长,无疑是李明桥目前最大的威胁。杜万清不无悲哀地发现,由于自己多年的纵容,他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县委书记,对这些局长们的约束几乎不存在了,他们已经从自己的权力体系中脱离出来,不但不会听从自己的调遣,反过来,自己还要受到他们的牵制。
只好听天由命了!书记杜万清不得不接受面对的现实。李明桥也是,他非常清楚自己面临的尴尬境地。应该说,从他踏上蓟原的地面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一条布满荆棘和暗箭的坎坷之道。换做别人,三十来岁下来当区县的政府一把手,等于踏上了一条升迁的快捷通道,用不了三五年,便会再上一个台阶。但李明桥不一样,他不是为自己的仕途升迁下来镀金、添砖加瓦的,而是为了干工作,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造福一方百姓来的。所以,仕途的升迁,个人的得失,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放在他心上的,是几十万蓟原县的父老乡亲,是全县上下亟待开展的各项工作……如果可以,李明桥很情愿为国家、为父老乡亲们再造一个繁荣、和谐、安康的蓟原县城。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不顾大部分人的反对,一心要撤换掉郝国光、黎长钧、周伯明、张得贵等几个局长,尽管功亏一篑,最终未能如愿,并且由此给自己的工作带来很大的掣肘,但李明桥从来没有后悔过——作为一级政府的主官,如果连这点担当精神都没有,那他一定谈不上是一名合格的县长。
现在看起来,李明桥将为自己当初的鲁莽行为付出足够的代价。近些日子,他接连接到恐吓电话,对方在电话中嘎着嗓子说,要李明桥小心自己的狗头,而且不止一次扬言,要放他李明桥的黑血……这件事情,李明桥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知道,仅关闭非法小煤窑这一项,他得罪的煤老板何止数十人,这些煤老板,哪个不是在黑白道上滚的人?哪个不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主儿?这些恐吓电话,李明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是被人吓大的——如果李明桥真害怕的话,就压根儿不会来蓟原当县长。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失误埋单——李明桥的失误就是,在自己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就已经跟地方上的保守势力交上火了。
刑警队副队长韩大伟偷偷地潜回了蓟原县。之前,副局长沈小初告诉他,案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让他稍做安排,立马赶回蓟原来。
韩大伟回到蓟原以后,由于不能公开身份,只能秘密地进行调查。他接到的新任务是有两个:第一个任务是,从黑蛋这条线索入手,调查刘大彪的生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刘大彪真的还活在世上,务必要找到他的下落,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刘大彪给挖出来;第二个任务,就是密切监视煤炭局长郝国光和他的老婆刁月华,以及郝国光的骈妇、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总经理黄小娜这三个人,循着郝国光他们这条线索,力争找到原华光煤业公司的总经理刁富贵的下落,一经发现刁富贵的行踪,立即拘捕。
很快,韩大伟就根据刁月华的通话记录,查到了刁富贵在广州郊外藏身的那家旅馆。但当韩大伟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刁富贵已经离开了。沈小初和韩大伟认真分析了一下,虽然刁月华动身去了加拿大,但带刁富贵同去的可能性比较小,刁富贵被公安局通缉,行动的目标太大,郝国光夫妇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沈小初和韩大伟一致认为,刁富贵是那种江湖习气比较重的人,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产业和老巢,尽管华光煤业公司已经由黄小娜接手了,但只要刁富贵脱离险境,重新回到蓟原,公司肯定还是人家刁富贵的。而且,华光煤业公司和华源煤炭经销公司明着说是兼并,但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是怎么捣鼓的,弄不好,只是给外人做了个样子看而已。
刁富贵肯定不会走远,这个人,莽撞有余,心计不足,是脑袋瓜里面缺根弦儿的那种人。这样的人,容易冲动;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就容易犯错误;一个容易犯错误的人,就必须为他犯的错误埋单。没有出境记录,不排除刁富贵重新杀回蓟原来的可能。
黑蛋这条线索也有了意外的收获。通过秘密调查,黑蛋的一个银行户头上,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汇进来,数目从七八百到一千二三不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汇钱的地点也很不固定,一忽儿在新疆、一忽儿在海南,一忽儿在江苏……这个发现让沈小初和韩大伟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了解过黑蛋的社会关系,他们家上溯三代,在新疆、海南、江苏等地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啥人这么好心,会连续好几年,不间断地给黑蛋的银行户头上汇钱呢?给黑蛋汇钱的这个人,百分之一百是黑蛋最亲密的人!
黑蛋的父亲刘大彪,肯定还活着。
人代会的各项议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都很平静,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作为市委提出的唯一一名县长候选人,李明桥自然受到众多人大代表的瞩目,但这并不意味着代表们一定会投李明桥的票。
会议进行到第二天,情况出现了变化:先是煤炭局长郝国光担任团长的经济商业系统代表团,提名常务副县长黄志安为县长候选人,紧接着,公检法系统代表团和一个乡镇代表团也都提名黄志安为县长候选人。
这件事情,无疑是本次人代会最大的新闻,很快就在代表们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蓟原县的选举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原来都是等额选举,市委提名的县长候选人,一般就都毫无悬念地当选了。但这次不同,又冒出一个常务副县长黄志安来,也就是说,县长候选人不再是一个,而是变成了两个,必须有一个人落选。代表们议论纷纷,一时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说,咱们国家的民主进程加快了,人大代表们晓得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了。有的人说,这是对中国选举制度的一次严峻考验。大多数代表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
代表们中间,最活跃的人是财政局长周伯明。周伯明在小组讨论会上发言时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作为新世纪的人大代表,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手中的权力究竟应该怎样运用……我们手中的权力是谁给的?人民,是人民给的,所以,我们必须选出能够为蓟原县的广大人民担起责任的县长,而不是选一个到我们蓟原来镀镀金、过一两年提拔了就拍屁股走人的县长;也不能因为谁个在市上有靠山,有背景,就昧了良心、歪了自己的笔头子……为什么有好几个代表团提名黄副县长担任候选人?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黄副县长在蓟原工作多年,不但熟悉蓟原各方面的实际情况,而且在代表们中间有很好的口碑……”
周伯明的话说得很露骨,明显影射李明桥有市长翟子翊做靠山,是下来镀金的,呆不长久。国土局长张得贵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没有财政局长周伯明的话那么扎耳,要含蓄得多,但他也明确表示:出现了两个县长候选人,究竟投票给谁,他必须慎重考虑,也建议其他代表慎重考虑。
对这一切,李明桥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面临一场激烈的暴风雨。现在,该跳的人都跳了出来,很明显,他们在为常务副县长黄志安的竞选造势。李明桥曾经考虑过杜万清的建议,试图放下架子去代表们的房间里转转,但临了,他才发现,除了平常工作中接触比较多的代表以外,大部分代表跟他这个县长候选人的关系,基本上很生疏。李明桥一直住在蓟原宾馆,工作之余不接待任何客人的拜访,也从不接受常规接待任务之外的吃喝邀请,大部分人大代表,平时基本上没有跟李明桥接触的机会。
不管是小组讨论的时候,还是代表们会餐的时候,李明桥都发现自己是比较孤立的一个。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则跟李明桥截然相反。黄志安不管走到那里,都会有一大群代表围上来,握手的,问好的,表态的,彼此之间显得很热乎,大有影视明星被粉丝们包围的感觉。
市长翟子翊给李明桥打来电话,他已经知道了蓟原县出现的异常状况。翟子翊在电话中说:
“明桥啊,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跟培基同志汇报了,市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会拿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来的……也怪我疏忽了,万清同志专门找过我,就是担心选举出岔子,现在果然出了岔子……我应该把你调回来的……”
李明桥故作轻松地说:
“翟书记,哦不,翟市长,您放心,我不会有事儿的。多出一个候选人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这样不但对我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对人大的代表们,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翟子翊说:
“这不一样,你刚去蓟原,在那边没有群众基础,大部分代表对你的了解也是一星半点……别忘了,你可是招惹了不少人呢……”
李明桥说:
“这我明白,可是……”
翟子翊打断他的话,说:
“现在没有‘可是’……在市委的具体意见出来之前,你最好保持低调,千万不可有过激的言语和行动。”
有代表从李明桥身边经过,李明桥说了句“知道了”,就匆忙挂了电话。
晚上九点多钟,一直在会务组帮忙的卫振华跑来通知李明桥,让李明桥去梁南林的房间开会。市委组织部长是实权人物,所以,根据书记杜万清的吩咐,接待梁南林的规格比较高,住的是豪华套间,在八楼。李明桥没有坐电梯,顺着楼梯步行上了八楼。李明桥进去的时候,书记杜万清已经在房间里了。梁南林和杜万清的表情都很严肃,看见李明桥进来,只是几无所觉地点了点头。李明桥挨着杜万清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过了几分钟,县人大主任、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常务副县长黄志安陆陆续续敲门进来了。
梁南林扫视了一圈,严肃地说:
“人到齐了,我们开个短会,首先声明一条纪律:今晚的会议内容严格保密,谁泄密,谁负责!”
大家都木然地点点头,没有人说话。
梁南林继续说:
“市委很重视蓟原的这次选举工作,我受培基同志的委托,专门来蓟原指导选举,只是没有想到,先后有三个代表团提名黄志安同志为县长候选人,这是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新情况……市委召开了紧急会议,培基同志刚刚在电话上给我通知了市委的会议精神,那就是:一定要保证组织意图的实现,杜绝任何不利于选举的事件发生。我呢,想听听同志们的意见。”
书记杜万清肯定提前跟梁南林交换了意见,这时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李明桥几个,相互看了看,也都没有说话。梁南林就点名要人大主任先表个态。人大主任作难地搔搔后脑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能有什么态度?按照县四大班子领导排名的次序,人大主任历来排在县委书记的后面、县长的前面,但他手中的权力还没有一个副县长大,说话屁事不顶。人大主任看得非常明白,不管李明桥和黄志安谁当选县长,他这个人大主任都得看对方的脸色行事,还得指望人家给人大批办公经费不是?人大主任看看李明桥,又扭头看看黄志安,嘴唇蠕动了好大一会儿,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梁南林就指着李明桥说:
“明桥同志,你是市委提名的县长候选人,你个人是什么意见?
李明桥暗暗换了一口气,说:
“组织上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不管组织上怎么安排,我都没有意见。”
“长富同志有什么意见?”梁南林又问年长富。
年长富拧拧脖子,慢慢地说:
“这次选举,情况是有些复杂,不过,我们都是党教育多年的干部,梁部长您就直接安排呗。”
梁南林又转向黄志安,问他:
“志安同志,你是当事人,谈谈你的具体想法。”
黄志安小心地望望梁南林的脸色,谨慎地说:
“梁,梁部长,我……我没有什么想法……”
这时,书记杜万清接过话去,神情严肃地说:
“志安同志,你有权力参加选举,也有权力放弃被选举权,你考虑吧!”
杜万清把“放弃”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的这句话,等于把常务副县长黄志安逼到了墙上。黄志安再不能绕着弯子,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搪塞,他必须拿个明确的态度出来。黄志安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嘴里“这个、那个”地支吾了半天,没有支吾个所以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