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非攻2:儒道公输

12.御前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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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初升之时,前往滕国国都的车队在泗水河畔停住脚步。渡口旁的船夫们纷纷被动员起来,操持着自家的船只小舟汇聚过来,将车马物件装船。墨翟一行人也趁着难得的休整时间下车透透气,一路的车门颠簸早已叫他们不堪忍受。

“泗水河南岸便是滕国都滕城,到了滕城便是到家了。”要骊身骑着高头大马,对着马下的墨翟自信一笑,“国君一早听闻了你们即将到来的消息,将在宫廷设下宴席款待诸位。”

“有劳了。”墨翟客气地点点头。要骊也微微点头以示回礼,旋即调转马头朝远处的渡口奔去,虎虎有生气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女子之身。

“要骊姑娘还真是……”一旁的宁吾斟酌着用词,“女中豪杰。”

“早有耳闻,滕国国弱民贫,因此家家户户皆有尚武之气,纵使是女子也擅骑射。”公尚过也跟着点点头,“不过纵使是在滕国的女子中,要骊姑娘也是极为惹人注目的那一类。”

“我记得她还会弹奏古琴?”宁吾很有眼色地小声补充,语气在墨翟听起来与其说是补充不如说是强调。

“有所耳闻,据说一曲《君子于役》弹奏得令人潸然泪下,有礼乐名家之风貌。”公尚过正经地回答。一旁的墨翟心里听了却不由发笑——你们那是没有听过她不正经的《君子于役》,听过你就不会觉得潸然泪下了。

“如此说来,要骊姑娘果真是多才多艺。”最终宁吾与公尚过达成了一致意见,接着同时将目光投在墨翟身上:“配咱们的墨子似乎正合适。”

“咳咳……”墨翟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剧烈咳嗽起来。他方才还在疑惑宁吾与公尚过二人一唱一和是在搞什么名堂,结果原来是为最后的结论做铺垫。

“这种玩笑就不要开了。”墨翟无奈苦笑道,“我们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滕国,本就是寄人篱下,怎么可以再对一国公主失礼?”

公尚过倒是收放自如,闻言很快收起了戏谑的姿态,满脸严肃地向墨翟谢罪。一旁的宁吾却是颇感不以为然,嘴上只是低声嘀咕着:“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嘛,那要骊姑娘才学胆识皆不在墨子之下,而且这一路上我见那要骊姑娘对墨子也……”

“宁吾!”墨翟连忙打断他,生怕他又要做什么惊人之语——身后的一众墨家弟子一个个都伸长了耳朵听着呢。

“好了好了,我知错了……”宁吾咧嘴一笑,非常明智地结束了话题。

船队很快召集完毕,船工和民夫们手脚麻利地将车马中的物件搬上船只,众人也随之登船。船队缓缓驶过镜面一般平静的河面,滕国国都滕城的城墙渐渐在天边浮现。

一路上,墨翟所见沿途官吏及民夫皆面带忧心之色,彼此间的言语交谈甚少,每个人皆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是入冬一来天边挥之不去的阴云。

待到船队由水门驶入城池,山雨欲来的阴沉之色越加明显。街边尽是面有菜色的难民,面如死灰的妇孺呆滞地坐在路边,孩童的号哭之声不绝于耳。而自从船队踏上泗水南岸,要骊脸上的笑容和轻松之色也不见了踪影。

“去岁滕国遭遇了大旱,农田欠收,国库储备的粮食不够救济所有灾民,一个冬天下来,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之民冻死路边。”要骊轻声叹道。

“仅仅是如此么?”墨翟轻声道。仅仅是天灾,墨翟认为不足以让目之所及处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绝望的神色。

“不仅是天灾,还有人祸。”要骊凄凉地笑了笑,“一会面见国君后,他会再与你说起这件事的。”

众人穿过人来人往的外城,朝着内廷的方向赶去。滕国毕竟国弱民困,即使是都城,其繁华程度也远远无法与商丘、曲阜相比较。但随着众人的脚步渐渐靠近王城区域,周遭衣衫褴褛的灾民数量也渐渐减少,道路两侧的街道上也出现了高悬的灯笼和游走的商贩,为冬日中死气沉沉的街头巷尾增添了几分新年的气息。

国君及一众大臣早已在宫廷之中等候多时,待墨翟一行人随着指引来到大殿时,宴席已经摆开。宴席上的菜色十分简单朴素,但这并没有令墨翟等人感到冒犯,反而对滕国国君体恤国力的作风生出了几分认可。

滕国地处齐鲁之地边缘,北接鲁国,南连宋国,自初代国君起便是姬姓子弟,是货真价实的王室旁支。周王朝开国之时,天子将本姓诸侯分封在中原繁华富饶之地,本意是为照顾自家子弟,谁能料想,数百年之后,反而是那些昔日分封在边缘蛮荒之地的诸侯一个个强盛起来,那些占据富饶之地的宗室旁支被飞速崛起的大国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更有甚者被吞并灭国,最终只能仰人鼻息而苟延残喘。想来这也并非周天子最初的本意,但数百年后的世事变幻也是初代君王们所不能预料的了。

与鲁国或宋国有所不同,这一代滕国国君并不昏庸暗弱,虽然也称不上是雄才伟略,但也颇有一番志向,不愿坐视先祖留下的土地被他国所侵占。奈何滕国自身的实力太过弱小,纵使国君有万般改革图新之意,却也无力从根本上扭转国家颓败的趋势。

宴席之初,墨翟与国君做了一番简短的交流,在心底对国君立刻有了模糊的评价。国君身形伟岸,双目炯炯有神,目中之光锐利如剑,发声雄浑有力,提出的问题也总能精准地切中要害。若是生在大国之中,未必不能开创一番留名青史的功绩。

这一第一印象也略微打消了墨翟一路上的忧虑,路上墨翟最大的担忧无疑是害怕滕国重走鲁国的老路——国君胸无大志目光短浅。鲁国至少胜在国力勉强够得上雄厚,还能由着国君却折腾——反正他的身后还有三桓兜底。可若是滕国也照着鲁国的路子这么折腾一通,那便真的万事休矣了。

不过国君并未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墨翟身上,而是一直在与身边的大夫与将军们低声交谈,看上去神色凝重。而席间的其他大夫们则各自低声窃窃私语着,有的人眼神呆滞地看着大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有的人则一副思索的神色,更多的人则不断地将目光在墨翟与国君之间来回巡视,似乎是在观察今日宴会的真实目的。

宴席上的人似乎各怀着心事,但似乎并没有人愿意主动挑破,所有人都在等待国君的表态。

墨翟的目光在大殿内巡视了一圈,最后与远处的要骊遥遥相对。大概是看出了墨翟眼中的疑惑,要骊朝他轻轻眨了眨眼,事宜他稍安勿躁。

少顷,国君与大夫们的商议结束了,这才将目光又投向墨翟。墨翟不由正襟危坐,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国君斟酌了一会,高声对墨翟说道:“墨子来时路上,我便收到书信。无论是我的女儿,还是纵横家的学士,都对墨子的能力大为赞赏。”

“都是谬赞,在下实在惭愧。”墨翟客气地行礼。

不过国君似乎没有与墨翟寒暄的心思,而是直接抛出了正题:“墨子远道而来,一路见过我国风土人情,想必对我滕国现状已然有所了解。”

“了解不敢当,只是有了些浅显的见识罢了。”墨翟回道,同时心里暗道:终于要来了么?

“那么烦请墨子于诸公说说这一路上的见闻吧。”国君似乎正等着墨翟这一句话。

国君的疑问也正中墨翟预料。早在进入滕国国境之初,墨翟便与公尚过商议过面见国君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并提前做了相应的准备,现在看来即将要派上用场了。

“敢问大王想要了解哪一部分的见闻?”

国君思索了片刻,与大殿内的大夫们对视一眼,低声回道:“就说说,依墨子之见,滕国当前最大的威胁将来自何处吧。”

“是。”墨子站起身,脑海中飞速回忆着早已准备好的分析,朗声答道,“滕国地小,又处中原,北面有鲁国,南面有宋国,西面则与郑国接壤,三方皆是实力雄厚的诸侯;若将视野放得更远一些,则北有齐国,南有楚国,皆为当世雄主。以此看来,滕国可谓处于四战之地,南北若要开战,滕国将优先成为诸侯演武的战场,因而滕国的威胁可能来自四面八方。”

“墨子所言不错。”国君平静地点点头,神色中看不出拨动,“不过所言皆是泛泛之谈,敢问可有具体结论?若说四面八方皆有威胁,这天下诸侯哪家不是如此?”

“国君稍安勿躁,我们不妨一个一个看。”墨翟自信地挥挥手,“西边的郑国,主要精力要放在防备楚国与晋国的扩张,滕国的弱小在眼下反而是一种有效的保护。短时间内郑国不会考虑将兵锋指向东方,即使那一天真的出现了,首当其冲遭受攻击的也应当是宋国而非滕国。”提到自己的故国,墨翟连眼睛也没眨,“南边的宋国,国君早已向其称臣,依附于宋国的羽翼之下,在下认为这也是一步妙棋。宋国国君刚愎自用,好斤斤计较,要他出兵吞并一个没什么收益的滕国,他是绝不肯答应的。对宋国而言,滕国正可视作宋鲁两国之间的缓冲;反之,对滕国而言,也可将宋国视作作为防御南方楚国的屏障。由此看来,滕国的威胁短时间内不会从南方来——当然也不会从西边来。”

墨翟在大殿中大步踏出,目光与那些忧心忡忡的大夫们一一对视,高声说道:“因而在下看来,滕国当前最大的威胁正再于北方鲁国,再具体些,则真是鲁国当前把持国政的权臣,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公卿。”

大殿内忽然起了些喧哗,从众人频频点头的反应来看,墨翟知道自己的推测基本是准确的。

“当今鲁国国君暗弱无能,国政大权为三桓所掌控。而三桓野心勃勃,早已不满足只固守鲁国的一亩三分地。对于他们而言,国弱民贫的滕国正好可以作为扩张的第一步。而一旦三桓做好了南侵的准备,以滕国目前的国力,几乎是难以抵挡的。”

大殿内微微静了片刻,有的大夫干脆低声长叹起来。国君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但依旧维持着体面的姿态,轻声叹道:“墨子快人快语,一语道破我国当前困境。”

他看了看身边的将军,迟疑了一会,又对墨翟说道:“实不相瞒,早在去岁夏秋之交,边境便有军情来报,鲁国三军精锐之师正在向我国边境囤积粮草和兵马,动员规模极为庞大,似乎已有南侵之意。偏偏我滕国今秋又逢大旱,泗水两岸遍地灾民,正是人心动**之时。倘若三桓真的大举来攻,我国又能拿什么去抵抗呢?”

墨翟一愣,低头思索着,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来之前他隐隐猜到了,众人的担忧很可能是源于鲁国的阴影,但墨翟没有想到三桓的动作竟如此迅速,早在去岁便已经做好了南侵的军事准备,如此一来墨翟对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来做出部署实在没有底。

“大王,臣下以为,既然我国已向宋国称臣,不妨向宋国提请援兵来救。”坐下有大夫犹犹豫豫地说。

墨翟一听便知此计策并不可靠,原因众人心里皆已明了。国君听闻也叹了叹气,无奈道:“我何尝没有如此想过?但请宋国出兵来援岂有如此简单?”

国君说的已经非常隐晦了,但墨翟隐隐能猜出背后的隐情。归根结底还是滕国实在太穷了,一个弹丸之地,丢给鲁国也就丢了,犯不着与三桓死磕。出兵保护滕国必然是笔赔本的买卖,宋国国君必然舍不得下此血本。

于是大殿之内彻底被一片萧索悲凉的氛围笼罩,连国君的眼神都黯淡下去。一旁的要骊似乎有些焦急,连着朝墨使了几个眼色,似乎是在期待他说些什么。

墨翟也意识到,此刻的滕国已经走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正需要一个足以让他们重燃信心的变数出现。

墨家会成为这个变数吗?墨翟心里也没有底,但为了心中的理想,他愿意竭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