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刚放出亮光,公输班便在一阵细微的晃动中惊醒过来。儒子离轻轻推了推公输班的肩膀,示意他该是动身的时候了。
炭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冬日的木屋内充斥着彻骨的寒意,掀开兽皮毯子,公输班只感到寒风像是利刃一般直入骨髓,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清晨的山间仍旧笼罩在日出之前灰蒙蒙的寂静之中,今日看上去会是一个好天气,东边的山麓隐隐升泛起一团红光,预示着一轮朝阳即将升起。但峡谷两侧的山崖之上依旧寒风凌冽,公输班与儒子离不得不裹着厚重的大氅,在及膝深的大雪中艰难跋涉。
“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便因与燕国公卿不合而遭人陷害,最终被国君下令处车裂之刑。”儒子离沉重地喘着气说,“你见过车裂之刑么?把人的四肢绑在粗绳上,驱赶着马匹朝四面八方远离,受刑之人将体会到极端的剧痛,却一时半刻不会死去。”
公输班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儒子离身后,之是默默聆听着,却并没有要插嘴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儒子离在说自己的过往时,语气显得格外的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仿佛是在叙述一段与他无关的人生。
“但国君对我父亲还是法外开恩了。不等父亲在痛苦中挣扎着咽气,他先命令刀斧手斩下了他的头颅。刀斧手的手脚非常利落,据说他斩过的人没有八十也有五十了,因而很有一套经验。”儒子离的神色平静得像是在向旁人介绍一段再寻常不过的孩童经历,“你知道刀斧手一般会怎么斩下人头么?其实并不是手起刀落将人头整个斩下,那样不好看,对堂堂一国大夫来说太不体面了。经验老道的刀斧手会沿着脖颈斜斜劈下了,就像这样。”儒子离以手为刀,沿着自己的后脑勺,斜切向下比划了一下,“就从这个角度劈下去。一刀立刻能要了人的命,但却保留着几分力道,不至于将头颅整个砍下。这样一来,亲属在为他收尸的时候,至少还能收敛一具全尸,可以体面下葬了。”
公输班停下脚步擦了擦汗,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只是在雪地中跋涉了片刻,他已经感到气喘吁吁了。
“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吗?”儒子离也站住身子,从腰间取下水壶递给公输班,“那一年我十二岁,国君认为我的年纪已经足够大,该明一些事理了,于是命令我站在刑场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对父亲行刑。”儒子离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双眼。此时朝阳正缓缓自东方升起,白茫茫的天地顿时笼罩在一片暖软的阳光之下,儒子离眺望着朝阳的方向,一字一句说道:“见过了那一刻的景象,你就会知道,有些人的一生就是为了复仇的使命而活着。”
公输班默默注视着儒子离的背影,略微失神了片刻,将手中的水壶交还给儒子离。
“血债当以血偿?”公输班低声说。
“什么?”儒子离转过身来。
“没什么。我们继续前进吧。”公输班说着继续朝远处的鬼谷大门迈去。
“可我终究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人,既没有父亲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他的胆略,单凭我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儒子离低声喃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在鬼谷大门前徘徊了足足九年,到底是因为他们不肯接纳我,还是我自己根本,就没有复仇的勇气呢?”
公输班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隐隐感受到,越接近鬼谷大门,儒子离的反应似乎变得越加紧张。
木屋到鬼谷大门的距离并不遥远,两人在雪地中跋涉了大约一刻钟,便正式来到了鬼谷大门前。公输班这才直观地感受到鬼谷大门地势的险峻,公输班二人身处的峭壁地势已经足够高,而鬼谷两侧绝壁竟更为雄伟陡峭,仿佛将要直冲天际。峡谷之内雾气朦胧,十步之外便无法辨别景致,好似一片飘渺无常的人间秘境。正如儒子离所描述的,在谷口通往峡谷深处的道路上横亘着一条河流,但却并非公输班想象的那般流与地面。
实际上,通往谷口的道路在鬼谷大门前骤然裂开,形成一道幽深的裂缝,裂缝之下是一条汹涌奔流的地下河,因为山中温泉的存在,河流并未封冻,甚至正升腾起飘渺的白雾,湍急的水流在险峻的峭壁之上撞出细碎的水沫,一直流向幽深的底下洞穴。公输班曾听人说起,这种地下暗河四通八达,人一旦不慎落水,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尸首找到。你将永远困在底下如同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洞穴深处,直到化作黑暗中的一具枯骨,那时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你。
公输班站在裂缝边,朝下探望一眼,忽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做贼似的收回了目光。
“我们可以走那座桥过去。”公输班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木桥。木桥不过一人宽,横亘在裂缝之上,是进入谷口的唯一通道。儒子离古怪地笑了笑,低声道:“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两人来到木桥边,雾气朦胧的彼岸,一道黑衣黑袍的身影渐渐浮现在两人眼前。公输班不由微微一愣,忽然觉得那黑袍男人看上去格外眼熟,似乎曾在半梦半醒之时见过此人。
“他叫无名,这是他给自己取的称号,意在表明既入鬼谷门下,即无君无父,无名无姓。说来也是缘分,那日正是他在山脚遇碰见你,见你随身带着纵横家的令牌,这才将你带来山上,托付给我照料。”儒子离小声提醒道,“不过,不必指望他会因此对你格外宽容。”
公输班默默听完,低声问道:“那么我该怎么做?”
“仔细看好了。”儒子离惨淡一笑,默默走上前去。
对面的无名静静地看着儒子离,见他步伐坚决地迈上木桥,这才微微点头示意道:“你还在。”
“是啊,我还在。”儒子离回答道,“不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呢?”
“回去吧,去过你想过的人生。”无名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复仇这条道路并不适合你,你不必给自己背负那样沉重的负担。”
儒子离的脚步略微停顿了片刻,少顷,又缓缓向前迈去。
“有些事,总要做过之后才知道可不可行。”儒子离咬着牙说。
“可你已经试了整整九年。”
“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不断尝试下去。”
“既然如此,停步吧。”无名又恢复了冷漠的语调。
儒子离在桥中心站住,木桥在寒风中轻轻晃动着。在他脚下几丈深的裂缝深处,咆哮的水流正拍打着**的岩壁,卷起一个又一个汹涌的漩涡。
“燕国儒子离。”弥散的浓雾之中,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徐徐响起。远处的公输班微微一愣,连忙四下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却哪里也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正是在下。”儒子离高声回答。
“我已知晓你为何事而来,也知晓你绝无成功可能。你本为可怜人,我也不愿为难你,你还是自己退去吧。”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
“鬼谷先生,在下只求一个机会!这是在下心中的执念,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儒子离大声喊道。
“是无法放下,还是骑虎难下,不肯放下了呢?”老人轻声叹道,“你对复仇的执念,真的压倒了求生的渴望么?”
儒子离身子微微颤了颤,迟疑了片刻,狠狠咬了咬牙:“在下……可以不惧生死!”
“是真的不惧生死,还是不过像过往无数个日夜一样,在欺骗自己不惧生死呢?”老人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峡谷间有大风呼啸而出,木桥在风中左右摇晃起来,儒子离险些不能站稳身子,只得战战兢兢匍匐在桥面上。
“你日复一日地向他人讲述你的过往,你的仇恨,是在欺骗他人,也是在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已经毫无退路, 欺骗自己除了复仇便没有别的道路可选。”老人厉声呵斥道,“你若真的有这份勇气,那么你现在告诉我,倘使这场复仇之旅最终要以你的生命作为代价,你是不是敢毫不犹豫地走过这道木桥?”
儒子离的狂风中艰难地抬起头,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远处的公输班也不由为他感到着急。
“如实回答!你若说谎,我能听得出来。”老人的声音像是环绕在四面八方。
木桥底部忽然传出一阵齿轮转动的摩擦声,这声音公输班再熟悉不过,分明是机关运转时的响动。公输班猛然发觉,这座木桥本身就是一个简易的机关,桥中心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分为两半,一旦机关启动,则桥面开裂,桥上的儒子离毫不意外会坠入地下暗河之中。
“回来!”公输班焦急地大喊,可他的呼喊声刚出口便被大风吞没了。
“回答我。”老人再一次厉声逼问,桥面也随之剧烈晃动起来。
“我——我不知道!”儒子离终于艰难地开了口。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儒子离的呼喊声在幽深的峡谷中久久回**。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大风骤然而止,桥面的晃动也停住了。儒子离如同虚脱一般瘫倒在桥面上,浑身尽是冷汗,那老人的声音也不再出现了。
“回去吧。”无名轻声叹叹气。
儒子离在桥上静静着,良久才站起身,摇摇晃晃朝公输班走来,面如死灰。公输班注意到,这一刻的儒子离像是老了十岁,双目之中也不再富有神采。
“子离兄……”公输班张了张口,想劝慰些双什么,一时间却有些词穷。
“去吧,轮到你了。”儒子离面色苍白地说道。
公输班朝对岸两侧的峭壁打量了一眼,缓缓朝木桥走去。
“你是下一个么?”对面的无名平静地问。
“我还没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公输班高声喊。
“不必感谢我,我不曾救过你,你也不曾见过我,这一刻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名淡淡说道。
“刚刚说话的老者,可是鬼谷子先生?”公输班问。
无名抱着双臂依靠着岩壁,一言不发。
“我若是执意要闯过木桥,会发生什么?”
无名缓缓从腰间拔出长剑:“真到了那时,你自然会知晓。”
“明白了。”公输班朝着无名略微躬身行礼,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了木桥。
身后的无名似乎并不惊讶,也未加阻拦。在这决定生死的木桥面前,他已经讲过无数望而却步的野心家,公输班甚至都不能算他们中放弃速度最快的那一批。
“公输兄你……儒子离有些惊讶地看了公输班一眼,“你也放弃了么?”
“先离开此地再说吧。”公输班压低了声音,搀扶着脚步发虚的儒子离踏着积雪缓缓远去。公输班眼角余光可以看见,身后的无名静静眺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无名的身形被峡谷中的浓雾所遮盖。
“今日实在是叫公输兄看笑话了……”儒子离惭愧地叹气。
“笑话谈不上,着急倒是真的。子离兄,我就直说了。”公输班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神色严肃地说道,“我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在鬼谷大门前坐而论道,这鬼谷,我是一定要进的,只不过,我要以自己的方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