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非攻(全集)

14.大战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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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与狐叔介整队出城之际,宋国的大队兵马已经在都城脚下列队完毕了。他们也无意对撤退中的鲁军穷追猛打,今夜鲁军虽然损失惨重,但却并未完全崩溃,若真将他们逼到走投无路,这剩余的数万鲁军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眼下滕军显然无力发起追击,宋国也无意提滕国出头做这个冤大头,这原本就并非是他们的战争。

国君来到宋军阵前,只见一名仪表堂堂的宋军青年将领朝国君迎了上来,略一行礼,仪态得体大方。

此人正是如今宋国国君的幼子子杵臼,国君早年向宋国国君贺寿时,曾在商丘宫殿中见过他,只是那时的杵臼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如今竟然已经成为可以独当一面、领兵出征的将领了。

“父亲见滕国有难,便令我领兵来援。临行之前,父亲曾对我叮嘱,滕国是宋国多年来的盟友,这份情谊他会一代一代传递下去。而盟友有难,决不可见死不救。”

“感念宋国鼎力支援,我代滕国子民谢过诸位了。”国君也客气地回话。场面话虽是如此,可实际情况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滕军耗尽了国力和军力,将鲁军抵挡在泗水以北一月之久,此时无论是滕军还是鲁军都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对宋国而言便正是绝佳的出兵时机。根据近来的探马回报显示,宋国大军在滕国边境整顿已久,但却迟迟未见行动。他们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战机,不然何以解释今夜宋军竟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

“子大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原来是要骊热情地迎上前来,看上去与子杵臼相识已久了。

“要骊公主。”子杵臼双眼一亮,似乎也颇为惊喜,极为纯属地牵起要骊的双手,“自商丘一别,你我也有数年未见了。你……你出落得越加貌美啦。”

“子大将军也是仪表堂堂,都已经一军之将啦。”要骊笑了笑,默默抽出了双手,“今夜若不是你们出手援助,我滕国将士还不知要死伤多少呢。”

“滕国的将士也非常英勇啊。”子杵臼的言辞忽然有些磕磕巴巴,“我军不过是行举手之劳罢了。另外,也别叫什么大将军了,听着多生分?”

“好了,野外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随我去大帐一叙。”国君平静地说道,目光在要骊与子杵臼身上停留了片刻,“都城内廷今夜遭了兵灾,死伤枕藉,我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长兄客气了。”子杵臼微微涨红了脸,随着国君一同朝大帐走去,目光却不住地回头朝要骊张望。

一旁的狐叔介默默将一切看在眼里,内心不由为远方的墨翟捏了把汗。

远处忽然又有探马来报,称鲁军北撤途中,忽然遭到一支滕军小股兵马的袭击,鲁军无心与其作战,只是将其驱逐。眼下这支部队已经穿过了鲁军的封锁,朝泗水北岸赶来。看旗号,似乎是边境三城中右城军的旗号。而狐叔介早已通过战报知悉,这支部队正是由吴子桓和墨翟共同指挥的。想必他们是通过某种途径知晓了今夜的危机,因而星夜兼程前来救援,恰好赶上了鲁军大举退兵的一幕。

“你是说,墨子回来了?”要骊双眼一亮,也不顾身后子杵臼如何一步三回头,兴奋地对探马追问道。

“这……来的既然是右城军,想必墨子也在其中吧?”探马一时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这支兵马在北岸停留了片刻,在确认都城平安无事之后,又率部北返了。”

“又回去了?”要骊微微一愣,“可……为何?”

“右城军派来的信使说,边境三城的使命尚未完成,鲁军彻底退出滕国之前,他们要继续坚守城池,直到国君召他们来见。”

“这个墨子……真是古板。”要骊微微噘嘴,似乎有些不开心。人都到了北岸,甚至都不愿先留宿修整一夜再回去么?南岸就没有他在意和想见的人了么?

就在此时,探马忽然从身后摸出一个包裹,对狐叔介和要骊说道:“这个,是右城军信使交给我的。里边有一份军情报告是给老将军你的,另一份……”

探马将沉甸甸的包裹递给要骊,“这一份是给公主的。”

“给我的?”要骊一愣,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跃入眼帘的是一封短信,字迹一看便是出自墨翟的手笔,字迹铿锵有力:“要骊姑娘亲启。前日敌情不明,尚不敢做乐观的预计。眼下敌军已呈现疲惫之态,在下终于可以自信地告诉要骊姑娘,我这里一切平安。与姑娘的冬日踏雪之约,想来可以成行了。深陷敌阵之中,有时闲来无事,做出改良疾射弩,配适姑娘。”

果真是简洁直白的一封信,符合要骊心目中“木头”的评价。要骊接着打开了信件下的木盒。里边竟然是一张缩小后的疾射弩,不过巴掌大小,做功极为精巧,看起来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木头果然是木头,哪里有许久未见时送人兵器的?”要骊哭笑不得地抱怨。可虽然嘴上这么说,她依然小心翼翼地将特制的疾射弩收好,目光看向掩盖在夜色下的泗水北岸,仿佛已经跨过茫茫夜色,与墨翟目光相对。

“嗯……看来也不必太过担忧了。”一旁的狐叔介微微松了口气。

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南方传来,鲁军即将北归的消息被反复确认,最后终于被半信半疑的将士们所认定。眼下鲁军正在沿途的城池一面休整前进,一面召回分布在各处的兵马。得知此消息后,左城将士们无不欢呼雀跃,一时间小小的城池显得热闹非凡,将士们彼此相拥,几近喜极而泣。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没人敢想像滕国能够在这场进攻下生存下来,更不敢奢望自己能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因此当鲁军宣布撤军的消息传来时,将士们一时间甚至感到不可置信。

而当最初的茫然震惊褪去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巨大的兴奋。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们苦战月余,不知牺牲了多少同袍,不知见过了多少生离死别。

但三城将官和墨翟心中都清楚,最危险的时刻还未过去。鲁军只要还在滕国境内停留,就不能否定他们整顿兵马卷土重来的可能。何况没人知道三桓会不会在恼羞成怒之下率军继续攻打三城泄愤,因此在最初的放纵欢庆之后,三城将官即刻开始组织将士们继续巩固城防,以防备鲁军可能到来的报复。

不过另众人感到安心的是,泗水南岸的形势正快速稳定下来。支援的宋军带来了大量粮食援助,同时大军在墨家的帮助下搭建起了无数浮桥。眼下狐叔介正在整顿兵马,先锋部队数千人已经登上北岸,紧跟在鲁军主力屁股后头,逐次收复泗水北岸的滕国城池,直到将鲁军全军礼送出境。而面对满目疮痍的滕国城池,狐叔介知道接下来还有无数的重建工作需要头疼。

开战后的第四十天,鲁军沿着来时的道路缓缓北归。与四十天前一样,鲁军返回的道路依然是自三城之间的道路通过。鲁国境内也派出了大股兵力策应主力北返。左城守军顿时屏息凝神,全军都提高了警惕,随时防备鲁军的突袭。至于主动向鲁军进攻的建议都被老将官一一否决了,这些建议无一例外都来自大司空的授意,他似乎对于干预老将官的指挥有着强烈的兴趣,因此两人的矛盾也越来越深。大司空无疑是希望滕军能再给鲁军放一把血,好让鲁国彻底放弃南侵滕国的企图,但在老将官看来这无疑是大司空想借将士们的性命向国君邀功的举动,既然战争已经进入尾声,老将官自然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显然,对面的鲁军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在穿过边境时 ,鲁军除了派出少量部队监视左城守军动向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军事行动。回想四十天前鲁军围攻三城时的意气风发,简直像是两支军队。

因此,在两军共同的默契下,左城并未爆发战事。

但令包括墨翟在内的无数滕军将士心有不忍的是,鲁国此行劫掠的滕国大批财物、俘虏及丁口,都裹挟在大军中,被鲁军带去了鲁国。左城将士无力将他们安全救出,而无论是三城将领还是率领大军在其后缓缓北上的狐叔介,对此都并未表示过多的反应。墨翟知道,他们所表现出的所有忠诚、勇敢和无畏,都不过是在向国君尽忠罢了,草芥一般的平民从来不是他们在意的对象。真正会为此感到哀伤的大概只有墨翟身边这些同样出身贫寒的普通士兵了。

不过,与之相对的是,滕国也并未释放军中的鲁军俘虏。鲁军大队人马经过三城时,鲁军的俘虏们也在关押他们的营寨中默默聆听着鲁军的脚步声。对于他们来说,若无意外,他们此生大概不会有机会能再回到家乡了。

高渠梁也在忧心忡忡的俘虏们中间,默默往胳膊上涂抹着药膏。在之前对鲁军的几次反击作战中,他都以民夫的身份参与了战斗,甚至还拼死抢回了一名中箭倒地的墨者,混战之中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也中了一箭。从战场上退回来后,立即有军医为高渠梁包扎了伤口。而那名墨者一直在寻找高渠梁的踪迹,最后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并且当面对高渠梁表达了谢意——这是在任何一国的兵马中都难以寻觅到的善意。紧接着又有高渠梁完全不认识的墨者跑来与高渠梁谈心,聊他的家世背景,童年吃过哪些苦,都遭到过贵族的哪些欺压……而这名墨者的经历居然与高渠梁极为相近,这副唠家常的姿态最终让高渠梁对他敞开了心扉,一度聊到两人皆痛哭流涕……

高渠梁隐隐感知到,墨家领导下的这支右城军,似乎与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太一样,并且这种想法绝不只是他一人。

随着鲁军庞大的队列渐渐离左城越来越远,俘虏们终于确认,鲁军不会为了他们前来攻打左城了。有经验丰富的老兵忽然在人群中大声嚎哭起来。旁人好奇地前去宽慰,却听那老兵一面嚎哭不止,一面高声嘶吼道:“你们一个个,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么?”

原来,老兵深谙各国对待战俘的态度——战争结束之前作为可消耗的炮灰拉去任意送死,战争结束之后则作为泄愤的对象而进行凌辱乃至坑杀。老兵近来发现那些墨者们时常陪着墨子和吴子桓前来视察战俘,并不时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老兵立刻推测出,他们这是要开始杀俘虏了!

此话一出,周遭无不哗然。无数原本就对命运忧心不已的俘虏甚至随着老兵一同嚎哭起来。难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叫高渠梁听着一阵心烦意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虽然从内心来说,他不相信墨者真的会对俘虏做出残杀之事,可老兵上阵多年的战场经验无疑是不容忽视的。两相矛盾之下,高渠梁的心情越发低落。

正是心绪复杂之际,营寨大门骤然敞开。十数名墨者大踏步走进门来,立在俘虏们面前,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一圈。高渠梁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下意识朝人堆离缩了缩。没等他将自己藏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喊:“高渠梁,出来!”

说话的正是之前自己舍命救下过的一名墨者,高渠梁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彭武生。高渠梁记得他最初是跟随在墨子身边的贴身护卫,后来不知怎么被分配去了右城军中,做了一名军官。

“说的就是你,别愣着了。”彭武生咧嘴一笑,朝高渠梁大大方方地招手。高渠梁犹犹豫豫地起身,俘虏们又是一阵哗然。接着,其余墨者们也各自喊起了不同俘虏的名字。最后,他们一共点出了近三十人,包括高渠梁在内,将这些人一并带出了营寨。

随着营寨大门“砰”一声闭合,面面相觑的数百俘虏们顿时陷入了更深的惶恐之中。

“等着看好了,以后你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那老兵此时又绝望地低语道。于是嚎哭之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