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渠梁战战兢兢出了营寨,随着墨者们的指引进了一处大帐。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俘虏彼此之间不安地对视,回味着方才老兵的话,眼里都流露出些许绝望的神色。
高渠梁注意到,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俘虏都是做过右城军的随军民夫,基本都上过战场,有过功绩,难道这些人遭到了滕军的猜忌,要将他们拉出来斩首示众?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
正是胡思乱想之时,大帐的一角微微掀开,墨子在一众墨者们的簇拥之下走了进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汇集在墨子身上。只见他依然是淡淡地笑着,一副随和谦逊的模样,一如他们在战场上初见墨子时的场景。
彭武生依然站在墨子身旁,目光与高渠梁相对时,还朝他眨了眨眼。这让高渠梁微微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自己可以信任面前的这些墨家弟子,相信他们与那些靠杀人取乐的贵族绝不是一类人。
“诸位对于今天被请来这里,想必多少感到了担心。我知道有人告诉你们,战争已结束,你们都要被斩首。”墨子平静地开了口。
此话一出,大帐之内陷入了死寂之中,俘虏们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下一刻墨子大手一挥,大帐外便有无数刀斧手涌进来砍下他们的脑袋。
“你们的担心其实是毫无必要的。我曾经说过,墨家乃是为天下劳苦子弟而生,墨家的刀剑绝不会对准贫寒的子弟。”墨子严肃地说道,“我第一次这么说时,你们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这句话,认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而我也说过,未来总有一天,我会用行动让你们看到,墨家是怎样做的。”
高渠梁竖起耳朵聆听着。
“你们大概也注意到了,今天站在大帐里的诸位,除开是鲁国俘虏的身份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墨子略微停顿片刻,在确保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时,才郑重地说道,“你们都对我滕军将士有所贡献。你们都心怀着怜悯和善良,都有着穷苦的出身和朴实的个性,都不是喜好杀戮的凶恶之徒。而身处这乱世之中,这些是何其珍贵的品质?”
高渠梁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微微加速。他忽然隐约感知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并且为此兴奋不已。
“这两天,你们大概也已经见过了我们的监察官。他们的职责,就是替墨家筛选合适的弟子。”墨子伸手指了指身边的男人,高渠梁一眼便认出那正是与自己彻夜长谈的墨者,“根据他的考察,我们最终在数百名俘虏中选中了你们——站在这大帐中的诸位。我邀请你们来到此处,正是要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加入墨家的机会。”
“加入墨家”四个字一出,大帐内的众人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无数道期待的目光一齐落在墨翟身上。
“当然,这并非是强迫,而是邀请,你们当然可以拒绝,并且我向你们保证,即使拒绝,回去之后依然不会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任何俘虏都不会遭受你们所猜测的折磨,这一点,我可以以墨子的身份向诸位起誓。”墨翟环视着众人,目光与他们一一相对,“而倘若你们愿意加入墨家,我也向诸位保证,你们会感受到墨家的尊重、兼爱、平等和包容。根据墨家的需要,你们也许会加入滕军,也许会成为墨家的工匠,也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墨者。墨家所能给出的俸禄也许不高,但也足够满足温饱。当时机成熟时,墨家甚至会允许你们回到鲁国。墨家在鲁国依然活跃,相信有你们的加入,对他们而言也是莫大的帮助……”
墨翟的话还没有说完,高渠梁已经忍不住想要高呼了。可墨翟的神色却格外严肃,一面挥手示意众人把话听完,一面加重了语调说道:“但是,既然加入墨家,便要遵守墨家的准则和规矩,令行禁止,听从指挥,认可墨家的信条,以墨家的事业为荣耀,并且愿意为之做出奉献。墨家要做的事,在当今的乱世之中,会无比地艰难——你们,真的敢来吗?”
话音刚落,站在墨翟两侧的墨者们纷纷站直身子挺直胸膛,脸上流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
没有丝毫迟疑或犹豫,大帐之内的三十余名俘虏,不,现在是准墨家弟子了,齐声高喊:“我等愿意加入墨家,追随墨子脚步,万死不辞!”
“很好。”墨翟终于露出了笑容来,一旁的彭武生也露出淡淡的笑,“欢迎你们加入墨家!”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爱非攻,是为大道。”墨者们齐声高喊,以墨家独有的方式,对新晋的墨家弟子们表示了认可。
而沉浸在仪式中的众人没有注意到,大帐之外,一道人影匆匆一闪而过。
入夜时,大司空静坐在案台前,正对着一封空空如也的竹简,笔下斟酌着用词。
“墨翟自从来到滕国之后,先是大搞机关术,把墨城建设得有声有色;接着又通过墨家的教义广纳信徒,甚至把手伸进了军队中。嗯,眼下他甚至连俘虏也不放过。”大司空捋着胡须默默回忆着今日在大帐所听见的内容,“三城的将官都喜欢他,墨家弟子,将士们,包括敌军俘虏都尊敬他。国都之内道路纷传,连要骊公主也对他极为看好……”
想到这里,大司空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想到墨者并入军队后的第一战,根据事后统计战果时的报告,在与鲁军进行巷战时,有墨者作为支柱的队伍打得顺风顺水,而没有墨者的队伍则死伤惨重。可以说这是一支极富力量的门派,其影响力,或者说是破坏力,直观上比儒家、公输家、纵横家之流来得可怕的多。墨家只不过在滕国发展了数月,便能有如此成就,那假以时日,发展成型的墨家,还有谁可以制衡?
想到这里,大司空不再犹豫,提笔写道:“国君亲启,臣有一事相告……”
随着鲁军全数撤出滕国,率领大军监视鲁军动向的狐叔介也终于松了口气。
眼下滕军已经收复了泗水以北的全部国土,并且开始陆续将聚集在南岸的滕国子民迁回北岸。当务之急是立刻着手组织恢复生产,这将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这场战争无疑已经伤及了滕国的元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滕国只能依靠来自宋国的援助。
好在对于当前的滕国而言,北方的威胁在短时间内将不再存在了。根据鲁国陆续传来的消息,三桓一回到曲阜,便遭到了来自昔日政敌们的攻讦与弹劾,指责此次南征空耗国力而一无所得。而惨重的伤亡也令民间生出了许多不满的声音。面对汹涌的攻击,连一向暗弱无能的国君都难得地硬气了一回,连番下令让三桓对鲁国子民做出解释。而三桓则集体陷入沉默当中,似乎打定主意对雪片般飞来的责问视而不见。
鲁国的混乱局势也通过曲阜墨家的情报网得到了证实。高石子在报告里激动地写道,曲阜墨家的活动近来越发顺手,有无数下层子弟慕名前来投奔,而往日处处针对曲阜帮的武卒们也无力再与他们抗衡。
唯一令高石子等人感到不安的是,曲阜城内的公输家近来似乎多有异动,时常有来路不明的神秘黑袍人士在公输工坊附近活动,此外每隔几日便流出工匠连夜逃离公输家的消息。眼下三桓惨败而归,自然也不好对公输家施压太过,因此近几日逃离公输家的工匠人数飞速攀升,但高石子却查不出这些工匠最终都去往了何处。
这些情报源源不断送往滕国的同时,墨翟也终于踏上了返回墨城的旅途。随着战争尘埃落定,边境三城终于完成了自己在整场战争中的使命。国君特别有命,让三城将士开回国都,接收万民的祝福和国君的赏赐。
早在领兵返回的半途中,国君的命令便到了吴子桓手中。国君决定正式将吴子桓本部兵马独立编练成军,旗号就命名为“右城军”,以纪念这支部队在鲁国南侵期间的英勇战斗。吴子桓是自然的军事主官,而墨翟则以少司空的身份担任右城军的副官。国君最终认可了墨家在军队中发展墨者的行为,但却加了一条限制:暂时只以在右城军中的发展为主,其余各部暂不允许发展墨者。
此条限制一出,一开始众将还感到忧心不已,认为这是国君对墨家不信任的表现。但很快国君的第二道命令打消了这种担忧。国君的第二道命令正是,将右城军调离边塞,驻守王城,地位与内廷守备军相当。这个调动非同小可,相当于国君正式认可,右城军是为滕国全部兵马中一等一的精锐部队。
一时之间,右城军在滕国的风头无出其右。
而就在一片欢庆的气氛中,墨翟却在进入都城之前,收到了公尚过传递来的密报。
“在下无能,辜负了墨子信任。国君知悉了浴血甲的秘密,眼下将所缴获的上百具浴血甲尽数储藏在宫殿中,严加看护,似有仿制之意。”
墨翟默默读完,眼前掠过浴血甲发威时的一幕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宁吾战死时的那一幕。
“已经犯过的错,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现。”墨翟在心里说,“公输班,你真是释放出了一只怪物。”
仿佛是为了回应墨翟的心事,同一时刻,遥远的云梦山中,公输班检阅着已经打造成型的数十具浴血甲,心下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近来云梦山中的纵横家已经开始逐渐停止为公输家提供生产浴血甲所需的原材料。儒子离正在以无声的行动,催促公输班尽快做出一些让纵横家能够继续信任公输班能力的行动,而不是一昧缩在山中不断地制造铁甲。
在儒子离看来,眼下刚刚惨败归来的三桓无疑是最虚弱的时候,此时公输班倘若率领浴血甲秘密潜入曲阜,而后向鲁国子民宣布他作为先王血脉的身份,无疑能收获一呼百应的奇效。这时推倒三桓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纵横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了?还是说他们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天真?”公输班冷笑着嘲讽道,公输常跟在身后默默聆听,“三桓的狡诈和奸邪,我看纵横家是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他们向来善于伪装,知道什么时候该以退为进。今日三桓对于举国文武的汹涌攻击无动于衷,绝不是出于畏惧。他们若是真的畏惧这些声音,此时早已经将造谣生事者抓起来处斩了。”
“可,倘若如此,国君和反对三桓的公卿岂不会更加愤怒?”身后公输常提出了疑问。
公输班回身看了公输常一眼,眼神中略带几分怜悯:“你跟了我时间也不算短了,可长进实在慢了些。国君和公卿的愤怒,对三桓来说算得了什么?你可知道兵权都掌握在谁手里?你可知道之前出兵鲁国,只需三桓一声令下,全国兵马尽数云集曲阜,而其余公卿连个屁也放不出来?”
“家主教训的是,在下受教了。”公输常默默垂下头。
“那么,三桓此时的隐忍,是在等什么呢?”少顷,公输常又开口问道。
“三桓等待谁先按捺不住,试图跳到他们的屠刀底下。”公输班似乎正等着公输常如此发问,“只要有一个跳出来,三桓只需要手起刀落,将他连根铲除,举国上下便再不敢有质疑的声音了。”
说着,公输班忽地发出几声极尽嘲讽的笑声:“公输常,你信不信,这会国君也许正在物色一个新的代理人,哄骗他站出来匡正君位,哄骗他为国君效命?”
“就像……昔日的公输家?”公输常反应过来,浑身不由一颤。
“我相信三桓此刻已经磨好了屠刀,就等着那一刻到来。而反对者被三桓满门抄斩的那一天,国君一样连一个屁都不会放的。”公输班冷冷道,目光移向面前排列整齐的数十具浴血甲,“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基础立足于全新的公输家,立足于公输家的锻造技术。我们不能依靠任何外人,也不能信任任何外人!”
公输常却面带些许犹豫之色。
“可……云梦山纵横家,一直在对我们鼎力相助……”
“那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你扶持我,有朝一日我回报你,就是如此简单。”公输班简洁地回答,接着便快步朝前走去,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公输常仍在原地若有所思。公输班独自走出几步,心里再度感到一阵发颤,某种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就在此时,公输常猛地抬头,却见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猛冲出来,朝公输班的背影飞射而去,连忙大声喊道:“家主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