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非攻(全集)

17.故人归来

字体:16+-

初秋悄然降临的某天,泗水两岸皆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秋色。墨翟披着单衣来到庭院内,看着悠悠飘洒的落叶,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惆怅。

此地正处滕国都城热闹非凡之地,乃是国君特别赏赐给墨翟的一处宅邸,往后墨翟便在这里长住下来,偶尔才回墨城去。名义上是为了右城军的训练管理事宜,但实际上右城军已经可以在墨者和吴子桓的打理下运转自如了,因而墨翟时常想念着回到墨城去居住。

但如今他却很难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了。国君曾不轻不重地提醒墨翟,既然已获得滕国的贵族身份,自然是要以久住都城为好,不然若是受了他人猜忌和排挤,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这话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直白的威胁。墨翟知道,威胁他的并非是国君,而是国君以下一大批眼红墨翟地位的公卿,问题根源还是在于墨翟年纪太轻,升迁太快,很难不遭忌惮。

而为了避免旁人闲话,墨翟甚至连要骊也避而不见了。两人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墨翟跟随右城军返回都城,在国君迎接将士归来的庆功宴上,远远听要骊弹奏了一支古曲。两人隔着重重人潮对视一眼,立刻感受到周遭审视和狐疑的目光齐聚过来,于是又不得不移开彼此的视线。

墨翟清晰地感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刻,这都城内的某些气氛也在悄然变化着;自己与要骊之间的距离,也在悄然变化着。

在闲居都城的日子里,墨翟终日百无聊赖,唯有打造一些简易的小工具打发时间。好在公尚过也正在都城内养伤,闲来无事的日子里,墨翟至少能找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而这段日子里,公尚过几乎成为墨翟与要骊之间的信使。两人有意无意地选择在不同时间来见公尚过。要骊回回说是来关心伤势,却总会问些与墨翟相关的问题;墨翟来的时候,又少不了要打听打听要骊的近况。一来二往的日子久了,公尚过恨不能这刀伤干脆复发,要了自己的小命好了。

实际上,除开要骊与墨翟二人,时常前来见公尚过的,还有那个宋国国君的小儿子杵臼。击破鲁军之后,他率领宋军一部驻守滕国都城附近,进一步监视鲁国动向。而没有战事的日子里,他开始不时前来拜访公尚过。

公尚过注意到,杵臼对墨家的机关术似乎有着格外的兴趣。依照杵臼的说法,击破鲁军的那一夜,他亲眼看见了鸾鸟在战场上的巨大作用,大受震撼。只是令杵臼不解的是,鲁军退兵之后,墨家再也没有将鸾鸟搬出来使用过,打听下来,似乎是国君对于此机关极为不满。具体不满在何处,也没人说得上来。

杵臼倒是盼着能见上墨翟一面,但墨翟出于某些原因,却一直抗拒与他相见。杵臼几次上门拜访,墨翟都以“一国少司空不便私下会见他国大将”为由拒绝了。

杵臼深感不解,在听闻墨翟原籍商丘的出身之后,还曾派人专门查过墨翟的身世。最后他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听信商丘公卿的谗言,将墨翟一家粗暴赶出了商丘,最终致使宋国白白流失了这么一个极有潜力的机关家族,杵臼猜想也许这正是墨翟不愿见自己的隐情所在。

公尚过在听了杵臼的分析之后不置可否。王宫之内人人都知晓,杵臼一见要骊便走不动道,好像魂都要被她勾走似的。而杵臼的出身和地位无疑远胜过墨翟,就地位相配而言显然更加合适要骊。墨翟知道有这么一号威胁存在,自然很难对杵臼有好脸色……不过这话公尚过实在不好直言,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杵臼道:“我们的墨子,其实和滕国一位久负盛名的传奇女子互相爱慕的,所以他才会没心思见外人……”

“互相爱慕?这和机关术有什么关联么?是说那女子不许墨子研究机关术么?”杵臼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没事,没事。”公尚过暗暗擦了擦汗,决定这种要命的事还是留给他们三个人自己私下去商议好了。

杵臼深陷在对墨家前途的思考中,自然完全没有留意公尚过的古怪。在杵臼看来,墨家留在滕国无疑是大材小用。滕国国君虽然勇武,却实在是缺乏远见,也没有雄主海纳百川的胸怀,墨家在滕国待久了无疑会深感憋屈。但这种话以他的身份和两国间的关系实在不便阐明,杵臼也无意激化两国间的矛盾。因此他曾将招揽墨家的想法私下与公尚过透露过,公尚过倒没有立刻回绝,只是先替杵臼探了探墨翟的口风。

“国君毕竟对墨家是有恩情的,我们在滕国也招揽了无数弟子。倘若哪边能为我们带来荣华富贵,我们便投奔哪边,我们又凭什么要求墨家弟子看淡荣华富贵呢?”墨翟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但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公尚过知道,墨翟这是深陷情网之中难以自拔了。

初秋的这一日午后,墨翟独自一人站在庭院深处,看落叶飘飘,却听见院门被重重叩响。

推开院门,只见门前停着气派的马车,俊俏的少年在马车边等候着,敲门的则是一个浑身披甲的魁梧士卒。

墨翟一眼便猜出了来者的身份,正要委婉回绝,闭门谢客时,少年连忙走上前来,略带些急切地说道:“今日我便要领麾下宋军回商丘了,此去不知何时再来,因而实在想见上墨子一面。”

墨翟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拉开了院门。

“进来说话吧。”

“不,今日秋色正好,我想请墨子随我一同出游。”

马车在泗水河畔的辽阔平原上疾驰,清凉秋风迎面而来,多少也将墨翟内心郁积的沉闷扫去了几分。

“这里没有滕国的密探,不会有人知晓我们今日的对话。”马车之上,杵臼淡淡开了口,“我们不妨开门见山地说吧。”

“你要说什么?”墨翟一愣。这副直入主题的模样,往往不会引出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

“墨家在滕国的种种作为,也许从你们墨家教义的角度看是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滕国国君看来,无一不是极具威胁。你至今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单纯是因为鲁国的威胁尚未解除,滕国依然需要要你。”

“这话什么意思?”墨翟的脸色冷了下来。

“人人都说墨子做事考虑深远,做一步想三步,今日看来也不尽然。”杵臼撇了撇嘴,“我先问你,你在滕国,广泛争取下层子弟支持,门内工匠皆是贫寒之民,因此滕国百姓对你格外敬重,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这怎么了?”墨翟不解道。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将墨者并入滕国军队中的行为是出自公心,滕国军队名义上仍忠诚于国君,所以完全算不上是在插手军权?”

这一点墨翟倒不好坦然承认。因为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眼前的事实就是,墨者在军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并且他们基本只听命于墨家。某种程度上右城军几乎要成为墨家的私军了。

“这个问题你还没回答,不过也不重要了。”杵臼挥了挥手,“最后,墨家研制的机关术,是不是可以在完全隐瞒所有人,只有墨家知晓的情况下,秘密进行?并且最后的成品甚至足以扭转一场战争的战局?换句话说,是极具杀伤力的成品?”

墨翟没有再反问杵臼到底想说什么。面对杵臼提出的三个问题,墨翟自己先陷入了沉思当中。

“我想,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民心,军权,武器,三样你都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你却浑然不觉,以为仍旧是人畜无害的样子,甚至对国君忽然冷落你、防备你感到委屈?”杵臼叹叹气,“如此天真的墨子,绝不是我想象中应该有的样子。”

这话让墨翟不禁多看了杵臼两眼:“我记得……我们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但你不是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吗?就像我也久闻墨子大名。”杵臼笑了笑,站起身来,看着飞速从两旁掠过的草场、农田与大河,“你自己也许还不知晓,滕国的墨家,已经走到即将坠入悬崖的边缘了。滕国国君现在尚且能容你,时日一久呢?”

墨翟慢慢垂下头,胸中一度被驱散的阴霾又一点点堆积起来。

“我想说的呢,已经和公尚过说过了,想必他也已经和你转达了。”杵臼示意一旁的卫士让开,他亲自操纵缰绳,控制马匹的速度和方向,“相比滕国,宋国无疑更适合墨家。毕竟,你也有宋国血统,不是吗?”

“但我们也是因你父亲而走,如今他依旧是国君,我们又能以什么面目回去?”墨翟低声道。

“我会全力支持墨家。而墨家只要答应不以墨者的形式插手宋国军队,我可以给你们自由发展的空间。”

“恕我说话直白。”墨翟无奈道,“你只不过是国君最小的儿子,不说国君至今仍在,即使他死了,国君之位也轮不到你,你的大力支持又能有多少用处呢?”

杵臼没有立刻回答墨翟的问题,只是专心地驾车。就在墨翟以为这个话题要不了了之时,杵臼忽然把缰绳递给了侍卫,而后坐在墨翟面前,郑重地看着他。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如果我能坐上国君的位置,墨家便会考虑与宋国合作?”杵臼低声问。

墨翟迟疑了许久,眼前闪过无数人的面庞,狐叔介,老将官,大司空,国君……最后是要骊。要骊端坐在迎风起落的帷幔中,静静地弹着古曲。与墨翟视线交错的一刻,她眨了眨眼,灵巧得像是竹林里的一阵风。

“好好考虑吧。有时候为了达成所谓的志向,总是会不知不觉抛弃很多,一开始以为自己绝不会抛弃的东西。”杵臼淡淡说道,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也曾十分仰慕要骊姑娘呢……”

墨翟心下一颤,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慌乱。杵臼则对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声道:“这是我们两个男人的默契,彼此都不说破好了。”

马车疾驰而过,卷起落叶片片,在风中残破地飘零。

回到都城的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可国君的使者正等候在门前,不知张望了多久。

墨翟内心忽然升起一阵烦闷。自己不过是与杵臼出去了一会, 国君便急匆匆要见自己,已经防备到这种程度了么?

不过接下来使者的话打消了墨翟的不快,同时给墨翟以及整个墨家,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公输家家主公输班投来书信,即日将要带着弟子投奔国君。国君大为惊喜,筹备要摆下宴席欢迎公输家入滕国。国君听说你们是旧相识,特别安排你们在国宴上临座,以重叙旧日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