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非攻(全集)

18.暗流激涌

字体:16+-

暮色之下,一架又一架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城楼之上的墨翟粗略地数了数,至少有五十辆。五十辆马车,这是公输班只身一人逃出曲阜之后,重新展示在墨家面前的实力。

“莫不是那公输班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一旁的公尚过也探头探脑,他的伤势终于是好了大半,不用在病榻之上忍受墨翟与要骊的双重折磨,“曲阜刺杀三桓那一夜,正是我亲自将他送出了城外,那时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公输班浑身上下只有一身破衣烂衫。这才半年光景,他便能拉出这么长一支队伍?”

墨翟没有搭话,只是默默看着站在马车之上意气风发的公输班。阔别许久,公输班的脸上多了写沧桑,多了些故事。在曲阜时的公输班,你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年轻又满怀志气的豪杰,而眼前的公输班,墨翟却完全看不透他了。

“你都经历了什么?”墨翟低声问。

“墨子可是要探查公输班过往的经历?若有需要,在下这便安排墨者去查。”公尚过道。

墨翟回过神来,本来正要摇头拒绝,鬼使神差地,某种不安的情绪让墨翟点了点头。

“去查吧,查的仔细些。”

宴席之上,一切都像是墨翟初来滕国时的情景重现。只不过,坐在国君旁侧,意气风发一问一答的人换成了公输班。

墨翟到场时,刻意站在殿外等候了片刻。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刻进去面对公输班, 也更需要多一些时间来了解他,了解这个神秘消失了许久之后,又毫无征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朋友,到底都发生了哪些变化。

公输家的名号远比年轻的墨家要来得响亮,毕竟机关术世家的声名积累了多年,加之最近与鲁国的战役中,鲁国攻城器械及浮桥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无不令国君对主动前来投奔的公输班极感兴趣。

与半年前不同,如今的滕国暂时免去了战争的威胁,宴席之上的气氛自然比那时要融洽上许多。公输班也许没有机会向国君展示他的韬略,但却只用只言片语便道出了国都在防御设计的种种缺陷,引得一众公卿连连点头。不知是有意无意,每当公输班说完一句,大臣在喝彩之余,又会将目光投向公输班身旁,那个属于墨翟的空座,好像是隐隐做着某种对比。

墨翟却对公输班的种种方案深感不以为然。诸如开凿更多射击孔、增设箭塔、布置贯通内外城墙的运兵通道等等,无不是耗费巨大,与滕国当前的国力全然不相符,不过是漂亮的废话罢了。

但国君听来却开心的很,连连称赞公输班料敌深远,才智超绝,座下各公卿更是接连向公输班敬酒,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墨翟隐约回过味来。公输班本身的能力如何,国君和公卿们也许并不特别在意,他们只要公输班在滕国存在着,能够制约飞速膨胀的墨家,这就足够了。

在认清了今晚宴会的基调之后,墨翟调整了情绪,缓缓踏入宫殿。

“啊,正好,墨子来了。”国君远远便看见了进门的墨翟,淡淡朝墨翟点了点头,接着又将目光转向公输班,“今夜他可是姗姗来迟——我听闻你们在曲阜曾有过一段交情?”

“国君明鉴,有过一段极为深厚的交情,墨子的才学和胸怀,至今叫在下念念不忘,深感倾佩。”公输班恭敬地说道。分明是恭维墨翟的话,公输班却不肯将目光放在墨翟身上哪怕片刻。

“哦?那看来,墨子却并未将这段友谊挂在心上,不然今夜何至于来得如此迟?”国君略带着些酒意说道。此时墨翟正默默穿过满殿人群,来到公输班身边的空座上。而墨翟途经之处,原本热切交流的公卿们纷纷沉默下来,用令墨翟感到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他是这大殿中的异类似的。

“国君言重了,我想,墨子今日只是有要事在忙吧?”公输班神色也有些尴尬,但也不过是片刻,他很快将多余的表情掩盖了,只对墨翟展露出热情的笑容,就好像两人真的只是久未联系的故交罢了。

“曲阜一别,你我大半年没见,为兄甚是想念墨子。”公输班含着笑说道。

墨翟也处变不惊,对公输班也报以微笑:“我也时常会回想起昔日在曲阜的日子,对两家来说,都不失为一段愉快的往事,你说呢?”

公输班脸上的笑意明显地拉扯了一下,似乎某些不好的回忆在同时被勾起了。

“是啊,两家曾经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公输班点点头,笑容黯淡了几分。

“既然如此,两家何不在此地,重现昔日并肩作战的光景?”国君适时插进话来,“墨家草创,对机关术的领悟想必不及公输家。而此番公输家主带来了大批优秀的工匠,我看,墨子那墨城,可以分出一部分来交给公输家,两家合作,交换经验,方能长久发展。墨子以为如何?”

国君虽是做出一副询问的姿态,但语气和神态中的不容商量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墨翟原想争辩,墨城的土地皆分给了墨家弟子,墨城的空间也早已被大大小小的仪器利用完毕,实在很难再为公输家开辟新的空间。但看着满殿防备和猜忌的目光,墨翟知道,自己纵使顶着滕国少司空、右城军副将的名头,对于滕国而言终究是个外人,是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工具,工具是没有与国君讨价还价的资格的。

“遵命,墨家会尽力去做。”墨翟点头道。

“砰”一声,远处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众人的目光被声音吸引,却见声音来源正是对侧的要骊案台前。要骊不知是怎么了,双目微微泛红,看上去像是哭过了。

国君微微皱眉,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在两位客人面前落泪,成何体统?”

“两位客人?”墨翟一愣,在心里咀嚼着国君这句话的分量。意思是,对国君而言,自己和公输班其实是没有分别的吗?墨翟原以为,经历了边境三城的血战,自己应该已经为滕国所接纳了。

或者说,真正接纳他的并不是滕国的公卿贵胄,但墨翟却时时要与这些公卿贵胄打交道。

那么自己究竟是在为谁而战呢?

墨翟陷入了迷茫之中。

“墨兄,无论你信不信我,我必须告诉你,一切走到今天这一步,绝非我的本愿。”耳边忽然传来公输班的低语,“我对于过去发生过的,和即将要发生的事,对你,对墨家道歉。”

墨翟默默看了公输班一眼,疲惫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愿再谈这些。

只是沉默了片刻之后,墨翟忽然察觉到公输班话里的深意,猛然警惕起来,低声反问道:“即将发生的……又是什么事?”

但公输班却像是没有听见,而再度高举酒杯,与国君愉快地把酒言欢起来。

宴席进行到一半,国君和公输班都有了些醉意。国君甚至开始畅想,滕国将在公输与墨两家机关术的辅佐之下,南征北战,将各国土地收入囊中。墨翟则无心旁听这些醉话,于是找了个由头起身离开大殿,来到殿外清静片刻。

秋日的晚风略带着几分凉意,迎面吹来,寒意直入骨髓,叫人立即清醒了几分。

昏沉沉的夜色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屋檐下,裙摆在风中起落。那身影墨翟再熟悉不过,不是要骊还能是谁呢?

墨翟对着那背影犹豫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到大殿中去。

没等墨翟迈开腿,身后却传来女孩的低语:“堂堂墨子,竟如此惧怕小女子么?我比那满殿不怀好意的公卿还要可怕?”

墨翟停住脚步,却并未转身。心中的理智和感性两种心绪在交战,一时间却分不出胜负。

“他们不该这样对待你。”女孩的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你是滕国的英雄,他们不应该如此猜忌和防备一个对国有功的英雄。”

心中争吵不休的两个声音此刻忽然消散了,像是被一阵风吹走了一般。墨翟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来。

“一些事,是在下太操之过急。曾经有人提醒过在下,不要贸然踏入权力之争,不然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只是那时的我,并没有听进去……”

“墨子这样说,真是令人害怕。”要骊双手拨弄着裙摆,罕见地表现出了焦躁不安的情绪,“国君近来下令,让狐叔介选调兵马分别监视墨城方向和右城军驻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可以并肩作战,却不能在战后共享和平?”

“道理很简单了。”墨翟淡淡说,“墨家的存在,本身就动摇着君主统治的基础。若墨家要发展,君权便要被削弱,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君王都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墨家至今还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已经是国君格外开恩了。”

“真的……会到那一步吗?”要骊咬着嘴唇说。

墨翟看着女孩朦胧的泪眼,内心的悲凉也更深了几分。

“我希望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墨翟惨淡一笑,“因为当那一天到来时,墨家绝不会坐以待毙。可那也意味着,我们将要把武器对准这片我们曾经誓死守护过的土地,对准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没有人会盼望那一天到来,可是,选择权却不在我们手里……”

要骊垂下头,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这是墨翟第一次看见一个如此虚弱的要骊,往日里不管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虎虎有生气的模样。

秋日的晚风中,寂静的夜空下,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向彼此靠近,仿佛是担心下一刻对方就会掉头跑掉似的。直到他们彼此面对面,能够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听见急促跳动的心跳。

“跟我走吧。去哪里都行。”要骊看着墨翟的眼睛说。

“好呀。”墨翟笑了笑,“我们去哪?”

“不如我们一路北上吧,去看看北国草原的风光,看看草场上的羊群,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要骊轻笑着。

“嗯……我更想一路西行,到秦晋之地,经函谷,看看传闻中的天下一等雄关。”墨翟闭上眼幻想着遥远国度的景象,也露出笑容。

他们彼此畅想着不着边际的未来,一会是在吴越之地泛舟江上,一会是在沧海以东探寻世外仙境。辽阔天地仿佛是少年和女孩口中瞬息足以跨越的一副画卷,他们一会在极南之地,一会在极北之地,一生的光阴就在两人的幻想中飞速流逝,直到他们垂垂老矣,在黄昏之下四目相对,依然感到此生像是没有过够。

但现实是,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无论去往何处,他们也无法陪伴彼此。两人都被彼此的立场彼此的责任束缚着,当他们回归现实之时,一个是墨家家主,一个是滕国国君之女,彼此间的距离,都因为这一份责任,而明确地分隔开了。

唯有在这远离尘嚣的清静之地,他们才能偶尔放下一切包袱,大胆地倾诉彼此的爱意,许下天荒地老的诺言。

“我在想,冬日踏雪之约,墨子还能否成行?”要骊轻声道。

“一定会的。”墨翟毫不犹豫地回答,尽管谁也没法做出保证。

“期待着那一天。”要骊笑了笑,默默转过身,慢慢地走远了。两个人甚至没有正式地道别。

不远处的一颗立柱之下,出来寻觅墨翟踪迹的公输班默默躲在阴影中,听着远处二人的对话,仰头望着星空稀疏的黑夜,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在国君半强迫性质的授意之下,墨城开辟出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移交给了公输家。墨家与公输家两家在彼此隔绝了大半年之后,又再度走到了通力合作这一步。只不过,由于两家共同的敌人,鲁国的三桓,此刻似乎正处在空前的虚弱阶段,因而两家同仇敌忾的情绪不再如同初次合作那般高涨,彼此间也多了些生疏与隔阂。

公输家的路线显然极为符合国君的胃口,他们所需的工匠皆是从具有一定家产和学识的贵族人家中遴选,确保了公输家的利益始终与国君一致。但公输家也与在曲阜一样,会不定时地吸纳一些底层贫寒子弟,做一些极端劳累艰苦的工作。贫寒子弟再度沦为消耗品,用完一批再招揽下一批。为此墨翟不止一次与公输班起过冲突,但在国君偏袒之下,每一轮争执都以墨家退让作为结束。而由于滕国子民并不能区分墨城中墨家与公输家的区别,他们只看见数不清的贫寒子弟进了墨城,没过多久疲劳致死,又像废品一样被随意抛弃出来。日子一久,在底层子民眼中,墨城的形象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但更令墨翟担忧的是,没人知道墨城内的公输家究竟在生产什么,只见公输家的工坊内终日灯火通明;生产出的零部件也从不在墨城进行组装,而是装上大车运往都城内廷,仿佛下至公输家上至国君,都在秘密筹备着某件重要的大事——但没有人想要通知墨家一声。

更令墨翟深感不安的是,公输班最初带来的那数十辆大车,究竟去了哪里?车上装载的会是何物?

无形的危机,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将墨家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