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志

第二十一章狮虎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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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狠狠吐出这两个字时,嗓音和室外的风雪声音一样,有股特有的喑哑。

“他们不仅想要更多的行商特权,更重要的是,他们想替商人争到和‘四民’师、匠、农、狩平等的地位,开什么玩笑!且不说朝廷,光是那些王公仕族的反对,便足够……”

“那么朝廷……”墨七星打断了楚纯臣。

他不关心句芒商人,只关心羲伏,关心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雁落城里。这关系到他回到雁落的所有计划。

“我说了,朝廷看最后结果。”

墨七星突然笑了:“看赤阳帮与清月堂相争的结果?”

楚行天再次以沉默代替回答。

墨七星再次默然。或者,是朝廷的掌控力大不如了。

自从且弥、既极两国少君打出“清君侧”旗号,公然挑战炎氏皇室的权威,其它五国诸侯蠢蠢欲动,只怕柔然大君心中也有所想。这一次海运水运之争,干系重大,不仅事关北狄北海,还牵涉洛南三郡,朝廷所以派出尚公,以羲伏护卫,显见慎重,却又不能表示态度,听任各方势力折腾,慎重中又见示弱了。

“那么,我做的事是祈文礼?还是符赤阳?崇天武?”墨七星问。

“符赤阳。已经说过了。”楚行天淡淡一笑,“倘若能够对付祈文礼,那倒省事,但是一国太傅,举足轻重,他有闪失,整个北海郡,整个柔然国,都要震动,那就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了。至于崇天武,只是一个……诱因,不是祸首。马车不走的时候,你是鞭打马还是鞭打车呢?”

“那么,怎么对付符赤阳?”

墨七星努力控制自己情绪,让自己显得激动。

符赤阳本来就是他要对付的仇敌之一,这一次楚行天要他做的事,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依然是楚纯臣来解说。

计划是这样安排的。

由清月堂堂主雷积石邀请赤阳帮帮主符赤阳,商谈粮食“合作”,按照惯例,符赤阳确定时间,地点,会安排在赤阳帮的地盘上,雷积石会答应下来,前往赴会。

符赤阳肯定知道这次会面雷积石会向他传递楚行天的意图,会认为这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但是绝对不会料想,这是死神之约。

雷积石和符赤阳会面的时候,墨七星会以一种合适的身份出现,在清月堂巧妙地安排下接近目标,对符赤阳予以击杀,然后,由安排好的接应离开。

计划大胆而合理,细节周密,经得起推敲,看得出楚纯臣他们为了这个计划费尽心力,最重要的是它的猝不及防,符赤阳完全想不到楚行天一出手就是杀招,不是为了谈判,而是为了打掉蛇头。

同时击杀的,还有赤阳帮几位重要人物,由清月堂的武士承担这个任务。跟十年前摧毁雁北堂一样,这个计划一出手就是全方位的雷霆袭击,希望打掉赤阳帮这些首领,全面击溃这个雁落城第一大的武士帮会。

墨七星皱眉思索。

毫无疑问,祈家和楚家都不希望正面对决,所以彼此都首选对方站在台前的势力做为打击目标。祈家选择清月堂,楚行天的目标是赤阳帮。

同样的,他们不希望这是一场全面对决的帮会战争,尤其是像赤阳帮和清月堂这样庞大的武士帮会摆开架式正面作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会波及所有人的利益,十年前的帮会血战让雁落城一度商道停止,商业萧条,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再次面对这样残酷而血腥、给任何一方都带来巨大损失的搏杀,从柔然大君,公卿贵族,雁落城守到其它帮会首领,每个人都会反对。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所以楚行天的决策是打掉蛇头,瓦解赤阳帮,把这一场战争的影响压到最低。

虽然,即使是对付符赤阳几位赤阳帮重要人物,也是相当冒险的行为,促使楚行天下定决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这个人和这座城市。

北海黑袍,雁落第一人,以白衣身份行城守之职,楚行天看起来高高在上,风光无限,可是他的权力基础,柔然大君、楚家、雁落城守的支持,很大一部分在于他对于雁落城的地下世界,主要是帮会武士的掌控,如果他不能在武士帮会中保持他的权威,那么他所谓的雁落第一人,就会名不副实,进而引发其它势力对他的轻视,所以他必须面对赤阳帮的挑衅有所行动。他不能公然使用官家的力量来对付帮会武士,这会触动到柔然大君和其它贵族的利益,这是一种权力默契,他只能用清月堂去对付赤阳帮,准备用直接的方式除掉符赤阳。

“身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啊。”

墨七星叹道。

他完全明白楚行天的处境和思想。

倘若换了他人身处楚行天的高位,可能会因为慎重而犹豫,因为权力而软弱,因为患得患失而贻误时机,但是楚行天没有。

人生很多重要的节点,那些杰出的人总是在命运之神揭开底牌之前,就抢先做出选择,他们总是希望,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楚行天就是这样的人。

尔虞我诈,血腥残忍的人生他懂得,任何时候等待都是一种最无用的行为——这一点他和墨七星完全同。

他决定首先发起攻击!

他决定以雷霆之势摧毁毫无防备的赤阳帮,雁落城也是整个洛洲最大的武士帮会。

这是一个果断得有些莽撞、自信得有些狂妄、大胆得有些疯狂的决定,甚至连楚府所有参与这个计划的人,第一个反应都是震惊和反对,但是最后,楚行天以他那绝对的权威、过人的自信以及严密的推理说服了所有的人。

他坚信,既然与祈家的对抗不可避免,就不会轻易结束,要让祈家就范,就必须把对方打痛,或者吓住对方,所以战争是必须的,只存在于规模大小。

然后是目标的选择。只可能是赤阳帮。

进攻一个摆在明面,不受官方承认和保护的武士帮会,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而只打掉符赤阳和一些赤阳帮的重要人物,就可以控制整个赤阳帮,把战争的规模和影响控制到最小的范围。

这就是楚行天的思考,简单而有力。

然后就行动。

行动的重心就除掉符赤阳。

楚行天淡淡一笑:“我身负雁落一城守护之职,掌的是权柄,不是刀柄。”

“上者握权,下者持刀。”

“欲握权柄,先持刀柄。”

楚行天看着墨七,两人目光对接,突然间,心意相通,竟然有种惺惺相惜,莫逆于心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墨七星问。他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疑惑。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武功高强,信守承诺,又是刚到雁落,武士帮会没有人会注意到你。”

“这个计划我来之前就有了?”墨七星又问。

“是的。”

“我来,有些巧得不像话?”墨七星摇头叹气:“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

“当然不是!”老人斩金截铁似地打断了他:“我们本来准备了另外的人,你的出现,让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或者,是一个更坏的选择。”墨七星悠然叹息:“就像当年武烈王慨叹的那样:就是几个无名小辈写着英雄的历史。”

“堂堂墨门弟子,墨家七星,你不是无名之辈。我也不是。”老人冷笑,“我们一起写英雄的历史。”

“你的历史,不是我的。”墨七星淡淡笑道:“楚先生既掌权柄,又持刀柄,自然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可是笑我身负城守之职,却行背后算计,江湖凶杀的勾当?或者是笑我以大义为名,为楚家争利?”楚行天问。

“先生说是,那便是。”墨七星直直地看着楚行天,没有畏缩。

“公子所想大错特错——何为庙堂?何为江湖?何谓国事?何谓家事?在我而言,家事即是国事,国事便是家事,江湖即是庙堂,庙堂即是江湖。我身负一城守护之职,我的事便是雁落城的事。在柔然,楚家与祈家的事,便是柔然一国之事,国事。”

“先生说是,那便是。”墨七星依然是那种不以为然的惫懒表情。

“墨公子还是不信我。”楚行天叹气:“我给公子说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当今洛洲大陆,第一大智者谁?自然便是傅十郡。据说傅十郡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民生军事,无不掌握,才能不在当年写作《皇史冀》的大司命夜羽元之下。”楚行天自问自答,娓娓而言:“傅十郡有一件逸事,曾养有二猫,为方便二猫出入,他在自家墙上凿开大小两洞,有人问及,傅十郡答说:大洞供大猫出入,小洞供小猫出入。时人皆笑便是大智者,也有小糊涂,却不知这其中蕴含极大的深意。”

“何讲?”

“天生万物,各行其道。即便可行,也各克制。”楚行天说,“小猫即便可从大洞通行,也应该守礼守制,从小洞走。就象这雁落城里的武士帮会,我要求他们各守秩序,不能因为势力大,就堵了那些势力小的武士帮会的路。”

“受教了。”墨七星有些言不由衷地笑。

他想起他父亲,想起十年前那场风雪惊变,他已经是个少年,能够记事,想起三年前帝都那段经历,一人一棍挑战雄踞帝都的风云会,天下,没有那么多秩序和规矩。

“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就像春夏秋冬,草木荣枯,雷霆雨雪……,但有些东西我们却必须遵守,就像尊卑,秩序,原则,诺言。”

楚行天身材削瘦,坐着的时候跟一个普通的北海汉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当他用力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森然的威势,墨七星不得不挺直身子,对抗这种无形的压力。他忍不住冷冷讥诮:“那是因为楚先生你是养猫的人,不是大猫,也不是小猫。”

一直在旁边面无表情沉默着的管家文笃璜微微变了脸色,楚纯臣想要插话,楚行天举手制止了他,突然问道:“墨公子,你刚才问,为什么找上你,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洗耳恭听。”墨七星微一怔,说。

“不关乎耳,关乎眼。”楚行天直视墨七星的眼睛,“我一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墨公子应该是我想要的人。”

墨七星默然,心里深深一叹。

他甚至不想问为什么,不想问楚行天从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还是知道他这双眼睛。

三年前,他在帝都挑战舒铁云,被舒铁云的剑气伤了双眼,他的师兄墨四羽与舒铁云决斗,双双身死,却请了神医衣白云,将一双眼睛移植给墨七星。

衣白云也是傅十郡评品的洛洲十八奇中人物,年纪轻轻就与她父亲衣去病,皇室太医叶九嶷并称三大名医,更奇的是她天生眼疾,不能视物,后来机缘巧合,蛮族贵女、突巴教大法王阿史那干的秘传弟子青眉伤在舒铁云掌下,临死前把一双眼睛赠给衣白云,要求她替她去“看着”墨四羽。

青眉与墨四羽相遇帝都羽野原,一见钟情,后来彼此身份揭开,一对恋人不得不拔刀相向,爱怨交积,后来双双身死。衣白云和墨七星分别移植了青眉和墨四羽的眼睛,却无法移植他们之间的情感,他们曾经相爱,却最终因为各自身上承担太多而分手,这一段短暂的情感,是墨七星心里隐痛。

搅乱天地的风雪被阻在大堂外,一片沉寂中仿佛能够听见雪花落在屋上的清清静静声音,四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墨公子,听说你昨晚跟羲伏交手?”楚行天感觉到了墨七星心里的痛苦与复杂,他准备的话题实在无法继续。

“前辈大剑士,难望项背。”

“那倒未必。”楚行天呵呵一笑,“围棋中有一句话,‘十五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武道如弈道,非以年龄增修为,便是当年武烈王扫平洛洲,也不过公子年岁。昨晚一战,胜负之数不说,有一处,羲伏占了公子极大的便宜。”

“楚先生指教。”

“羲伏乃是云中羲氏弟子,云中羲伏可以阅读星辰,即便是玄阜中的暗星,羲氏的眼睛也能看到,这是与生俱来的神奇本领,所以你们雪夜交手,羲伏视夜如昼,这不是你能够比拟的。”

墨七星默然半晌,说:“即使是白日,他的剑术也不是我能够比拟的。”

“不骄不馁,甚好。”楚行天拊掌赞道:“能有墨公子,是雁落一城之幸。”

“能得楚先生赏识,也是墨七之幸。”墨七星讥道:“跟一位大剑术不能比,做一位小刺客,还是能够胜任吧。”

墨七星离开后,楚行天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他轻轻摇头,悠悠叹道:“他看我的样子,真像啊。”

“这是最好的安排,是吧?”

楚纯臣不知怎么接楚行天的话,问。

“是吗?”楚行天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脱不出来。

“希望不是找了一只兔子,去猎杀……两只狼。”楚纯臣说。

“他是狮虎。”一直沉默的文笃璜说道。

“那就好,就是最好的安排。”楚纯臣点头,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