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志

我问了

字体:16+-

“布布大神没有想到因为一辆马车会让整个他所佑护的子民陷入这样的苦难境地,所以他仿造了苦难之神西西弗的护身之水壶,保佑西越部族在流浪洛洲大陆时不致遭受饥渴之苦。数百年过去了,这仿造的护身水壶渐渐失去了它的神力,却成了我们西越部族供奉的神物,无价的瑰宝,它让每一个瞻仰它的西越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们的祖先和部族,而且为之激动。”

街上行人稀少,正是白天与夜晚交接,除了那些必须奔波于途的人,绝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家中。如果他们有家的话。

“可是这件神器却在一次盛大的祭祀后失踪了,后来当它再出现时,已经成了南荒郡一位珠宝商人的收藏品了。”阿鲁叹息。“我们的祖先,我和拿多,还有天枫,我们三个人的祖先,他们本是负责守护这件神器的,他们那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去夺回那件失窃的宝物了。”

“可是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他们在南荒呆了整整十五年,绞尽脑汁,送掉了两条人命,最终还是失败。后来这件神器又转到了南渊郡另一位珠宝商人手里,这次他们费了三年的功夫才慢慢地接近了这位足不出户的呆板老人,可是他们的夺宝计划刚刚实施第一步,一场突发的疾病就送去了老人的性命和他们的努力。神器的下一位主人是一位大君。”

“他们只好又向大君的王城进攻?”墨七星问。

“当然。”西越人肯定地回答:“这是他们的责任。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你们墨门弟子都是一样的,一生中难道还有比这更值得做的事?”

墨七星深深点头,他同意这个观点。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做人的责任和勇气,无论在多么困难多么绝望的情况下都要咬牙坚持,一直坚持到最后,无论成功还是失败。

“他们就算夺不回它,就在王城外面守着它,想着它,他们心里至少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安慰。”西越人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采和悠然的自得。

墨七星理解。因为对他们来说,这甚至已不是一次简单的夺宝行动,而成了一种狂热的信仰和生命的支持,就像神教徒虔诚的修行一样。

“也许是上天对他们的故意考验,他们每每功败垂成,宝物也几经易手,到了现在楚行天手上----”

“在他手中?”墨七星吃惊地问。

“是。”阿鲁点头:“他们中有的人老了,病了,不能动了,有的伤了,残了,死了,死在暗算中,死在武士刀,死在各种各样的机关和刑具下,但他们却固执地留下了殉道的决心和精神。从我们最先的祖先算起,到我和拿多、天枫已经是第五代人了。”

西越人说完了他的话,深深叹息,眼中有了深深的伤感和令人敬佩的坚定。

“所以你们希望我在你们的夺宝行动中出力?所以你们希望我与楚行天对抗下去,把局面搅得越浑越好?”

这时,他们已来到一间灯火辉煌的高墙大宅外。

阿鲁没有回答,忽然使劲拍了一下墨七星的肩膀:“振作点,好戏就要开场了!”

墨七星看着笑容满面的阿鲁,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神经质的西越人为什么情绪变换得这样自然而截然,问:“这是哪里?”

府第巍峨威严,但是诡异的是大门上没有牌匾,难道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换了人家?昔时王谢堂前,如今百姓人家?

“张府,张怀镜,蜀山句芒商会的主持。”西越人得意地说。

墨七星停下了脚步:“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要对付楚行天,我们必须联络更多有实力的人。句芒商会就是。”阿鲁说。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墨七星还是同样的问话。

“我们希望你能够说服张怀镜。我们也觉得只有你能够说服他。”阿鲁理直气壮地说。

“我想你们做了一个相当愚蠢的判断。”墨七星冷冷地说。

“你是因为张怀镜曾经配合楚行天做局对付你?在后街的酒馆?”阿鲁反问。

“这不说明?”

“我想你对于商人有一个错误的认识。”阿鲁表情也冷了下来,“张怀镜跟楚行天合作,只是因为他在雁落城里要做生意,楚行天把持着这座城市,所以不得不合作,其实,他一直觉得相当委屈,觉得句芒商会在合作吃了大亏,利润都被楚家和清月堂抢劫了,他其实是非常愿意雁落城翻翻天,换换人。”

墨七星摇头:“不是这样。”

他皱眉沉吟:“我可以忘记他和楚行天合作给我设局,但是因此揣测他想反对楚行天,就有些一厢情愿。是的,张怀镜是商人,有利可图,就可以合作,昨天可以跟楚行天合作,现在也可以跟我们合作,是这道理,但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实力。”墨七星无奈地苦笑,“他为什么要听从楚行天的安排?正是因为楚行天手握大权,有实力,而我现在走到他的面前,怎么跟他谈?我没有资格跟他讨价还价,无论什么要求,他都觉得是我在占他的便宜,会断然拒绝。正是因为张怀镜是商人,所以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利害关系,所以,不能去找他。至少,现在不能。”

阿鲁的脸色也变得沮丧起来,明白墨七星说得有理。

“但我们可以去找另外一个人。”墨七星突然说。

“谁?崇天武?代表南公主的尚公公?”阿鲁问。

“崇天武态度暧昧,意图未明,现在不能冒险;尚公公代表的是炎氏皇室,甚至代表朝廷,他们不会轻易介入诸侯之间的纷争。”

“那……”阿鲁皱眉,想不出雁落城里还有谁能够对抗楚行天和清月堂。

“楼高阳。”

墨七星轻轻地吐出这个名字。

这个时候要见楼高阳,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做为雁落城里缉捕房的捕头,他首当其冲面对两大武士帮会首领遇刺的压力,尤其,他当时还在现场。

城守,楚行天,赤阳帮和清月堂,甚至包括崇天武,尚公公和句芒商会这些相关势力,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向他询问情况,下达命令,打探消息或者进行交易。

这个时候,在城外驻军没有介入这次变乱之前,他和他手下那几十名捕快,就是目前雁落城里维持秩序,监视武士帮会同时调查这次刺杀案件缉拿凶手墨七星的主要力量,只怕连楼高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站在某位权力人物的身前,还是冲进刀林中制止一场武士血拼。

阿鲁这一次显示了他不逊于一位秘术师的神通广大,墨七星提出这个要求后半个时辰,他们在小酒馆里坐到了楼高阳对面。

而且,楼高阳居然化了装。

这个小酒馆,也就是上次墨七星“巧遇”张怀镜,羲伏和尚公他们那个小酒馆,墨七星自然选择了同样的座位。

“我下午就在想,如果你逃不出城,或者,你根本就没有逃,你会不会主动来见我。尤其,我知道你是铁小树后。”

楼高阳坐下第一句话说。

“因为敌人的敌人即使不是朋友,也可以互相利用?”墨七星问。

“此话怎讲?”

“因为你是楼高阳,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楼捕头。你是南公主钦点的人。”

墨七星淡淡的说。

他们的态度一点不像一个捕头和凶犯,倒像是两位正在讨价还价的商人,虽然斤斤计较,但是态度谦和。

“所以你以为我们可以互相利用,还是你可以利用我?”楼高阳问。

“也可以说是楼捕头利用我。我愿意被楼捕头利用,所以我主动求见。”墨七星说。

阿鲁远远地坐在进门一张桌子,似乎在监视着进出的客人。墨七星不知道这位古怪的西越人有没有古怪的办法偷听他们的对话,他也不在乎。

“为什么?”

“我说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以前是符赤阳,雷积石,楚行天,现在是赤阳帮,清月堂和楚行天,也可以说是符渊腾,雷野,楚行天。”墨七星答。

这句话有些奇怪,但是楼高阳理解,也因为理解,所以他忍不住问:“那是你的敌人,为什么说是我的?”

“我也说了,因为你是南公主亲自安排来雁落的,因为,你是楼高阳。”

楼高阳眉头皱了起来,没有接受这句恭维。

“南公主是猜测。因为,我挑战过舒铁云。”墨七星索性把话挑明。

三年前,他领墨门令前往帝都对付舒铁云,不敌受伤,后来得到师兄墨四羽相助,才将舒铁云击杀。

后来他才知道,统领上千名武士的风云会主,自始至终没有动用帮会力量,而是按照江湖规矩跟他对决,是因为受到了某种警告。

这种警告来自朝廷和某些极为强大的势力,主要是主持朝廷军政大权的武穆王和管理皇族事务的南公主,以及句芒商会,洛洲其它奇门。

因为那几年,风云会势力大增,风头无两,加上舒铁云长袖善舞,与各方势力结交,尤其是与某些皇子的交往,已经能够影响到帝都政局,自然引起了炎氏皇室和各方势力的不满。

当时既极城和且弥城反叛,朝廷与叛军五次关原大战,僵持不下,不允许帝都崛起新兴的势力,打破某种平衡。所以他们警告风云会,坐视舒铁云最终死在墨四羽棍下。

----当然,这也是舒铁云过于自信。墨四羽虽然击杀舒铁云,自己也伤重身死。

墨七星亲身经历那一场风波诡谲的激斗,自然明白雁落此时,便如当时帝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多的武士帮会已经影响了雁落城的行政和秩序,甚至连城守,也让位于有武士帮会背景的楚行天,这是柔然大君的妥协,但是做为大冀朝抵御北狄最重要的桥头堡,炎氏皇室无法容忍雁落城这种情况一直持续,所以钦点楼高阳前来主持缉捕,实际对抗武士帮会。

所以,他明白楼高阳身负的隐秘、却又众所周知的任务,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才会来找楼高阳。

“光是凭猜测,就敢来找我?”

“或者,连猜测都说不上,只是一种感觉。”墨七星微笑。

“只有对自己无法把握,无法确认的事,才会相信感觉。我不同,我办案依赖证据。”楼高阳摇头。

“那么,我现在已经坐到你面前,只想问,我的感觉如何?”墨七星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位名满洛洲的捕头,沉声问。

“好吧,墨公子,我承认你说得对,你是个聪明人。”楼高阳沉默了一会,微笑承认,“这就是中午,我没有缉拿你的原因。当时我可以拦下你的。做为捕头,那是我的失职。”

“那是我的运气,也将是楼捕头的运气。”墨七星微笑,心里松了口气。

“那么,墨公子找上我,自然不是想找我投案……”

“对付楚行天。”墨七星打断了他,“缉拿我这个凶手,比起打击武士帮会,对付楚行天,功劳百不及一。”

“墨公子可有……见教?”

“没有。”墨七星苦笑,“我倒要先请教楼捕头,解答一下疑难。”

“请讲。”

“楚行天为何知道我的行踪,来历?”

墨七星淡淡地说。

实际上,他的心里相当紧张。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还没到雁落,就已经落入楚行天的掌握,----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和小五,在天来河边,绝对不是偶遇。

这个答案不仅关系着墨门内部的弟子是否忠诚,也关系着小五!

他无法忍受小五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楼高阳摇头,“虽然我掌握着雁落城里几十名捕快和更多的暗桩,但是关于你的情况,我不清楚。包括那天晚上在莹华阁前,我都不知道你是铁小树。我不是神。”

墨七星脸上露出失望,心里也很失落,可是也突然有些轻松。

“或者,你可以去问问流风院。”楼高阳突然道:“只要你付出足够多。”

墨七星沉吟一下,说:“我问过了。但我没有拿到答案。”

他微微点头:或者,等下就去流风院,虽然上次的问题答案已不重要,他可以重新问其它的问题。

楼高阳疑惑地看他一眼,没有再说。

“那么,我还可以问一下,朝廷对于雁落武士帮会的态度,如何?”

墨七星又问。

楼高阳眯起了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寒芒闪烁。

墨七星笑笑:“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知道我本不该问的。我知道这关系着朝廷如何处理江湖人士的对策,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妄窥的。我知道我和你不过仅仅数面之缘,今日才坐在一起,算不上朋友,连盟友也很可疑,不该冒然问这样的问题。可是,我还是问了。”

可是,我还是问了!

这就是墨七星现在的气势和风格。

墨七星微笑着看着对方,似乎又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和楼高阳在谈论对于整个洛洲大陆武者都很重要的问题,态度却像在说到天气一样轻松。

似乎从两个时辰前开始,从阿鲁说出楚行天就是雷我弃那一刻,墨七星就像换了一个人。

施展最暴烈的一棍击之,直接坐到楼高阳面前,现在,又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不告诉你。”

楼高阳沉吟一下,说。

墨七星点点头,脸上一点不快也没有。

他很满意这样的回答,这个回答,其实,也是一种答案。

楼高阳说的是不告诉他,而不是说不知道,那么楼高阳就是朝廷处置武士帮会计划的参与者,也是忠实的执行者,他可以从楼高阳的态度和行动上,分析判断。

“还有问题吗?”

这位名捕难得好脾气地问。

“没有问题了。”墨七星微笑着说,“但还有一个要求。”

“说。”

“安全。”墨七星脸上的表情在酒馆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幽深模糊,“现在全城的武士都在寻找我,具体说,你得先给我找一个安全的落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