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野已经走了很久了,归宗六还呆呆地躺在座位上沉默着。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做出的那个选择是对还是错。
但他已不准备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突然站起身。
他是北海人,有种北海人就算是错误也要固执地错到底的性格,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准备再改变它,他只能义无返顾地准备承受这个决定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至少,他还是一位武士。
他的武士长刀虽然很久没有擦拭了,但这么多年熏陶出的武士精神,并没有被武士刀上的灰尘所淹没。
他怕死,这种情绪不过因为这几年的太平生活,这几年身居高位坐享一切,把他的勇气消磨了,醇酒美人的安逸生活常常会使一位英雄变成懦夫,就像他那把闲置多年的武士长刀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锐利和锋芒。
他年轻时也曾有过视死如归横决一切的时光和信心,突然间,生活的巨变和压力就像击在他胸口的重锤,反而使他胸中的利剑撞出了点点星火。
他觉得心中又充满年青时那种铁拳闯天下、鲜血染刀锋的豪情和冲动。
管家进来告诉他,符渊腾派人请他马上到总堂议事,他们刚刚得到了刺杀符赤阳凶手的线索。
这倒是个好消息。
归宗六舒了口气,只要抓住了凶手,就万事大吉了。
他在管家的伺候下重新穿上不久前脱下的武士服装,穿衣服时仿佛想起什么,又在武士服下套上了那件花了重金购来的蚕丝背心,又吩咐归庄和归忠带上得力的人手。
晚。拦马塘。
这里不是雁落城最繁荣热闹的街道,但是因为这里是赤阳帮总堂所在,这十年太平日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这里当成雁落里最安全所在,汇集了不少雁落城里豪华奢侈的酒楼歌馆,每天晚上,都有成百成百衣着华丽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享受一个愉快的夜晚。
虽然今天中午,两大武士帮会首领同时在拦马塘遇刺,今晚前来的客人只比往日少了一些,风雪与惊变并不能打消他们的好兴致。
是的,他们又不是武士,其中一大半的人都跟武士帮会无关,武士帮会的武士虽然这些年飞扬跋扈,可是还是勉强守着数百年相传的大多数武士规矩,对于漠不相干的人,不会轻易侵犯。
当然,如果武士帮会真的开战了,他们还是应该明智地躲在家中,可是现在,还早,至少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在拦马塘林立的酒楼歌馆中,有一座武帝庙,这里,就是雁落第一大武士帮会赤阳帮的总堂。
十年前符赤阳坐上帮主中的帮主这一位职,把总堂设在这里,显示他对于这块地盘的占领,十年后,拦马塘一半的产业都属于赤阳帮。
总堂外面,站立着两排表情森冷的武士。
这是赤阳帮中隶属于帮主的铁卫,平时很少参与帮中其它事力,总是守卫着这里,除了帮主的命令,一般不会离开这里。
在总堂的对面,一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两排铁卫,今晚,这些人就是他的任务。
他叫符鹰。
下午接到符渊腾传讯,他就把他的兄弟们全部集中起来,傍晚,按照符渊腾的命令,他们已经潜伏在附近,等候行动。
他和他的弟兄们当然也是属于赤阳帮的武士,不过他们身份秘密,有正当的职业和收入,和武士沾不上一点边,却一个个又身手不凡敢于随时献身,虽然他们绝大多数人都还从未给赤阳帮做过任何一件小事。
他们是赤阳帮一支秘密而极具战斗力的力量,也是符赤阳埋下的一着隐藏的杀手,一招妙棋,准备在跟敌人战斗的关键时刻亮出,可惜他还来不及用也永远用不着了。
但是,他的儿子,符渊腾却可以用这一支力量来帮他复仇。
实际上,在赤阳帮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只有符赤阳父子两人而已,这支队伍的培养和建立全是符赤阳一人的想法而由符渊腾一手实际完成的。
现在,是符渊腾使用它的时候了。
而符鹰,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符鹰混杂在人群中,显得悠闲而从容。看他的打扮只不过象那些到这里来寻找一宿之欢的小店主,只有那看似漫不经心而实则机警无比的眼睛才透露出他作为一个武士头目的本色。
这种隐藏在平凡后面的卓越才能,就像一把隐在鞘中的利剑,对别人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和杀伤力,这一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让他身边的人深切地感受了。
同北狄南下后许多家庭的孩子一样,符鹰的童年是在对饥寒的恐惧中度过的,他那因老实而无能的父亲菲薄的收入仅仅能够维持一家人不至于流浪街头。他和街上许多同样年纪同样处境的孩子这个时候唯一的游戏就是从附近一家小吃店窃取刚刚出笼的馒头和包子,虽然面对店主和伙计的严密防范和毒打,但这群年幼的孩子还是前仆后继,屡败屡战,饥饿的力量战胜了一切。
这场围绕馒头和包子展开的战争持续了两个月后,随着防守一方的力量加强和手段严密,宣告孩子们得手的机会越来越少。
终于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惨痛失败后,面对一群斗志沮丧、情绪低沉的乌合之众,符鹰,这个平时总被忽视而偷馒头包子时总不见他冲在前面的孩子,站了出来。
他切中要害地指出他们行动总是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没有组织。
孩子们各自为营的行动不仅没有成功的保证,而且不断骚扰使防守一方总处于警戒状态,增加了成功的难度。
他自信地提出了一套他思考后的计划,并建议组织成一个统一行动的小团体,他当仁不让地是头儿。
饥饿和茫然使这群孩子几乎没有考虑就同意了他的建议,而且无懈可击地开始了行动。
从这一天开始,小吃店的老板惊奇地发现再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一脸馋相地徘徊在门外了,他想也许孩子们知难而退又去找别人的麻烦了。
结果证明他因此而放松警惕是一个错误的行动,不久后的一次失窃使他整整丢失了三大蒸笼的馒头,如果这些馒头能够保持不变质的话,足够让一群欣喜若狂的孩子半个月不再饿肚子。
小吃店老板气急败坏采取的亡羊补牢的防范措施被证明是愚蠢而多余的了,甚至可以说是对小符鹰成功的一种最好的赞赏。
他现在却已又领着他那一群小伙伴转向了别的目标:牛肉、米包、整条的猪腿、有钱人的荷包,他们主要的目标是食物和金钱。这时,他已经不用再向他们解释什么了,他只消把命令和计划说出来,而执行人无不踊跃地认真去完成。
那三大蒸笼馒头垫定了他在这群孩子中的绝对领导地位。
随着他的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对那群孩子的控制也越来越紧,他甚至定下了许多他们必须共同遵守而又令他们心悦诚服的原则:如共同分享胜利果实,有功的人有奖,对失手的遭到殴打拘禁的人给予补偿和为其复仇,守秘的人会得到好处,行动出错的人会得到公正的处罚等等,他在那一带简直声誉鹊起,成了一大群未成年孩子当之无愧的领袖。
后来一件意外的事使他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也许这条路和他自然发展将来所要走的路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换了另外一种形式,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
有一天,一个在酒楼前乞讨的孩子,在收了客人给的金铢之后,看见客人那鼓鼓的荷包忍不住动了邪思,可是他的手脚并不麻利,或者是那客人的反应特别敏捷,总之,他被拿了个正着。
客人是一位高大魁梧、面目凶猛三十左右的人,穿着打扮都很华丽,旁边还有两个满身横肉的武士护卫和一位精明干练的管家或者是军师身份的人。
客人抓住小孩的衣领轻轻地将他提在半空中,小孩的脸因恐惧和憋气而胀得通红。客人盯着他,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仿佛就像看着一只去骚扰老虎的小兔子一样。
符鹰当时正好在场,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他是他们的头。
他对那位客人说:“先生,请你把他放下吧。他是我的好兄弟,做错了事,你就惩罚我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表情也很镇定,仿佛不过只是像在跟街边的行人问一下路一样。
客人楞住了,把小孩放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很久,忽然对他的随从大笑起来,笑着说:“你们看,这么大的小孩居然在我面前摆起帮主的样子来了,你们说有趣不有趣?”
所有的人都笑了。
符鹰没有笑,他冷冷仰着头看着对方说:“先生,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我会感激你做的一切的。”
客人没有让他走,他也没有对他再说什么,他只是吩咐他旁边的人说:“把这个小孩带走,等一会我有事要给他说。”
这个客人当然就是符赤阳。当时他刚刚击垮了雁北堂,对武士帮会的残忍血战心有余悸,他虽然是胜利者,却并不感到放松,他正在大肆扩充赤阳帮的势力,巩固自己帮主中的帮主的地位。
符鹰被他看上了。
当他知道自己刚刚面对的是整个雁落武士武士中最大的武士帮会首领符赤阳时,他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惊诧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当符赤阳要他加入赤阳帮时,他一口答应了。
他的生活从此改变了,他再也不在街上闲逛了,他有了一份小伙计的工作,一直干到现在。而同时,他却和他暗中挑选出来的一群童年的小兄弟一起,秘密训练成符赤阳一只埋伏的力量,随时准备在暗中给予敌人以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时,他看见两辆马车停在碧罗楼门口,前面下来四个武士模样的人,后面下来一位老人和三位武士。
他认得这个人是赤阳帮的副帮主归宗六。
当然,归宗六不认得他。
符渊腾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像戴着面具一样没有表情。他听着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看着归宗六走了进来,归宗六身后跟着两个脸色阴冷的武士,手按在腰间的武士长刀上。
这是个二楼的大厅,有十多丈见方的空间,摆了几张孤零零的椅子,显得宽广而空阔。只有重大的帮务会议时才使用它。
大厅中,现在坐着赤阳帮残留下来的几个堂主和几个重要的香主,看见归宗六走进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招呼他,甚至所有人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归宗六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异常,却也没有说什么,他穿过大厅,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单调的脚步声在沉寂中显得说不出的呆板而空洞,就像一个年老女人的眼神。
归庄和归忠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种场合,只有帮主才能带保镖的。他是帮主。
等到归宗六坐下,过了很久,符渊腾才开口说话:“刚才有位叫墨七星送了一封密信给我。”
归宗六眼角跳动了一下,脸上立刻显出吃惊的表情: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他居然又返回到了雁落之中?他到底还想要做什么?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打断符渊腾的话。
“他还说这一切的主谋是楚行天,也就是清月堂所为。”
“他既然是凶手,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们这些呢?”归宗六问。
“因为楚行天要杀人灭口,他现在正在清月堂的追杀之中,所以他需要我们的帮助-----他当然不是指望我们会和他结成朋友,他只想挑起我们赤阳帮与清月堂的战斗,他可以趁混乱之机行动,逃生或者另外做什么。”
“逃生?他不是逃掉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楚行天。因为楚行天是他的仇人,因为楚行天以前叫雷我弃。”符渊腾面无表情地说:“他还想对付楚行天,所以才会派人送信告诉我,要我们向清月堂开战!”
归宗六默然。
他当然知道楚行天就是雷我弃,也理解墨七星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脸上立刻出现一种又恐惧又迷茫,又惊奇又恍然,复杂之极的表情,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念念有词:“报应,报应,冤孽,冤孽-----”
符渊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道:“归帮主认为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还没有到与清月堂开战的时机?”他挑衅地望着归宗六。
也许归宗六这时在仔细衡量一下也会同意的,因为复仇这几乎是武士帮会的第一绝对遵守的原则。何况死的是一帮之主。
可是符渊腾的态度和这种令他不快的异常气氛刺激了他。
“不行!”他不由自主地吐出这两个字,他说出之后就马上愣住了----他本该用一种对待雪鹫一般小心谨慎的态度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果断地说出这两个字来。
是因为符渊腾目空一切的骄傲,还是因为雷野毫不掩饰的轻蔑?
或是他今天一直紧张着的大脑,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怯弱想法?
“不行?”符渊腾也显然吃了一惊。
看着符渊腾的表情,归宗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地快意,这种愉快不自觉地坚定了他的愚蠢固执
他这时也绝不可能马上改口,飞快地转动脑筋,为自己找着理由:“这样重大的决定,当然,当然要慎重,我们不能只凭墨七星……谁知道他真的就是铁木鱼的儿子?我们为什么要轻信他而去冒一场可能,可能损失巨大的战争危险?”
他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感到满意,语气也从容起来。“而且我们至少要先同其它几个大帮会协商一下。”
符渊腾虎地站了起来:“你怀疑?”
归宗六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他不满对方的冲动:“我当然怀疑,我们不能-----”
他的话被符渊腾的怒吼打断了:“你怀疑我不怀疑!”
归宗六也猛然站起,手指着符渊腾厉声呵斥:“你住口!别忘了赤阳帮现在还轮不到你说了算,我是副帮主!”
如果符渊腾和归宗六能够态度和缓,坦诚交流,也许可以达成一种彼此都赞同的计划,可是他们不同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导致了他们不可避免的冲突。
这冲突是一个错误,而且尤其错误的是他们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改正并且双方都没有想到去改正的错误。
这个错误使他们都失去了理智,这对符渊腾也许没多大关系,但对归宗六却是致命的。
武士准则是不容违背的,而且他并没有清楚而冷静地估计现在的形势,意识到潜在的危险。
符渊腾不说话了,他冷冷地盯着归宗六,眼中露出了愤怒而残忍的光芒,全身爆发出一种因愤怒而充满的力量,一步一步沉默着向归宗六走去。
归宗六被对方这副样子吓坏了,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他的理智一下子回来了,他猛然发现他刚才已经犯了一个多么严重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情不自禁地后退,碰到了椅子,一个趔趄,他身后归庄和归忠的武士刀立刻从刀鞘中拔了出来,半扬而起。
大厅外一声轻轻地拍手声,突然涌起一群人来,将那两名护卫围在当中,跟着他们的武士刀就给夺了过去。
领头的年轻人优雅地冲大厅中肃然端坐的赤阳帮权力人物笑笑:“这里面是不可以动刀的。除了武士之间的决斗。”
这个年轻人当然是符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