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志

从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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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华阁。

正是酒楼歌馆一天中生意最好,最为热闹之时,便是以清华高贵的莹华阁,概莫例外。

不仅主楼的居室里,有歌乐笑语,但是后院单独的那些天字号地字号独立的楼阁,也有琴筝笛板之声,隐约飘扬。衣着奇特的女弟子无声在地阁中穿棱往来,不时有气度俨然的客人出去。

只有两处一直安静。

一处是清冷渊。便是莹华阁所谓的天字一号房,宁国公柔井兵住所。一处是八荒寺,地字七号房,是尚公公与羲伏所在。

柔井兵昨晚送别众人,酣然一梦到中午起床,下午带领随从出去,晚上回来依然请了天才少年李清源过来围棋,此时正在清冷渊一楼的客厅激战犹酣,也不知是再开新局,还是续完旧谱。

尚公公也在棋盘前打谱。

他和羲伏在八荒寺三楼的抱残亭,也是八荒寺这幢建筑最高处。夏秋之季,推窗望月,极富雅趣。

只是今晚朔风凄紧,门窗紧闭,尚公公在棋盘前将昨晚柔井兵与李清源那半局棋谱一一复盘,羲伏坐在一角入定养气。

洛洲围棋之风极盛,数百年来棋士为皇室诸侯、公卿贵族尊敬供养,帝都每年都有御城棋争,更有十年一届的棋所争霸,终胜者可向上届棋圣挑战,以三番棋决赛,赢则为新棋圣,由皇帝亲授。

因为供养一流棋士,皇室诸侯、公卿贵族亲聆指教,授子相争也不乏围棋高手,南公主,大司命苗朴,且弥少君尺蝉,既极少君云麓宫等,都是造诣极深,便是其它官员商贾,也有很多供养棋士提升棋力,终成业余顶尖棋手,比如蜀山句芒商会张朝阳,南荒郡南河城守樊喜乾,参商原无恩寺主持丈雪等。

尚公公伺候南公主日久,耳濡目染,再加上天分,十数年喜欢练习下来,棋力亦是不弱,昨晚一众观棋者中,便只有他最为深入。

今天掌灯时分,柔井兵让人来请他观棋,----他受柔然大君托付,前来雁落处理武士帮会冲突,自然也做过此时雁落城中各种人物资料,知道尚公公围棋了得。尚公公却婉言辞谢。

可是此时,尚公却将昨晚围棋一一复背出来,摆弄玩味,一边等人,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那是因为他和羲伏夸口,今晚必有人访。而且,此事不宜让宁国公知晓。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唉,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尚公公一边摆弄棋子,一边喃喃咏叹。

羲伏蓦然张目,轻轻道:“尚公明见,客来。”

尚公公停手转头,凝神倾听,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便听得缓慢而沉凝的脚步声,两个人扶梯而上。

候在一楼的仆人早已吩咐过了,若有访客,直接请上楼来。

只是,这来客可是他们所想之人?

门被推开,仆人退到一边,客人现出身来。

楚行天。

正是他们言说之人。

“尚公。”

“楚先生。”

尚公将手中棋子放下棋盒,上前迎接,延请入座。

“夤夜探访,敢问先生……”

“打扰尚公清兴,实在是……情势紧急,还望尚公救我。”

楚行天扫一眼静坐一角的羲伏,略一迟疑,坦然相求。

他不能要求羲伏离开,甚至示意尚公都是失礼。羲伏也是身份不差他们的人物,甚至在某些领域,某些时候,他远比他们更有份量。

“楚先生何出此言!尚某如何当得。”尚公公故作惊奇,心里明了。

“犬子雷野,小时拜给雷积石,现在清月堂中做分堂主,昨日临危受命,暂代帮主之位,事出仓促,清月堂中其他几位堂主不满,傍晚将他囚禁在清月堂中。”

“原来楚先生是为了贵公子。只是,武士帮会……那些规矩,我是不懂的,再说,羲伏虽然是名闻天下的大剑士,一虎难敌数狼……”尚公公揣着明白装糊涂,表情为难地说。

“哪敢劳动羲伏先生大驾。只是想请尚公公向楼高阳通融一二。”

“楼高阳?这又从何说起?”尚公公有些真惊奇了,“他不过一捕头,受你节制,怎么反要向他通融?”

“个中缘由……因为墨七星。”

“墨七星?”

“据我的线报,墨七星已经托庇于楼高阳,与楼高阳沆瀣一气。”

“楼高阳胆大如此?”尚公公故作惊怒。

“楼高阳有令在肩,一心打压武士帮会,这些年我与他各为已心,针锋相对,所以他想借墨七星之手一举重创雁落武士帮会,进而打击我,自然不择手段,会跟墨七星勾结。”

“原来如此。”尚公公点头,“但这又与雷野有何关系?”

“清月堂想要证明雷野跟雷积石遇刺有关还是无关,这个证据墨七星自称可以给他。”

尚公公一怔,尖着嗓子笑了起来:“有趣,有趣。刺客消遥法外,帮主身陷囹圄,捕头不拿犯人反助疑凶,刺客却要决定帮主生死。”

“一切皆因楚某作事不力,一切祸因皆由楚某而起。”楚行天淡淡道:“只是昨晚我与诸位在此商议,承蒙各位恩惠,给我十日期限,那就让楚某在十日之内,还雁落一个清平。楼高阳身为一城捕头,即便对我颇有微词,当此之时,也不该釜底抽薪,背后递刀吧?”

“楼高阳怀有私心,处事不端,但他是朝廷捕头,尚某也无能为力。”尚公公笑意盈盈,干脆地拒绝说。

“他听南公主的。尚公,咱们不必藏着摭着,你来雁落,带着南公主钦命,多少,他也会听你的。”楚行天直率地说。

“这个啊……”尚公公迟疑起来。

“尚公,雁落不仅干系柔然北海,也是大冀朝北边重镇,我在这里辛苦十年,于百姓,于柔然,于大冀朝是有功吧?这点请求,请尚公成全。犬子若能平安,于雁落如今局势大有好处。有犬子及清月堂相助,十日之内,定可不负诸位所望。”

“呵呵,楚先生这是利诱带威胁啊。”尚公公脸露不屑,“倘若不成全,雷野就有危险,雷野有危险,这雁落城就会大乱,是这样吧?”

“尚公言重。”楚行天表情真挚地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什么指望?要说威胁,倒也不是,只是我在这座城市十年,北海黑袍,成事可能不足,败事自然有余。”

尚公公眼睛眯起来,半晌才缓缓说:“楚先生这是铁了心了。”

“实在是走投无路。”楚行天态度更加恭谨。

尚公公沉吟一下,下了决心,----或者早就想过。说:“我带着南公主便宜行事的手谕,楼高阳多少要卖个面子,只是如何向楼高阳开口?”

“我愿意配合楼捕头彻底解决雁落武士帮会。”

“解决?怎么解决?”

“解散,打压,或者由朝廷统筹皆可。”

“这不够。”

“海运陆运,悉听尚公吩咐。”

“这还差不多。”尚公颌首,“不先问问柔然大君意思?”

“柔然也是大冀朝属国,大君也是效忠朝廷。”

“再说要是先请示大君,一去一来,雷公子……所以当机立断。”尚公公笑道:“但是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楚先生所作,与今日所为,倒是异曲同工。”

“是的。十年前我对抗朝廷,十年后我投向朝廷,所作所为,都是一个目的:权,利。”楚行天面色坦然。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同。”尚公公击掌赞叹,“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以楚先生的睿智,为何要动符赤阳?即便是利益冲突,这些年赤阳帮在雁落横行霸道还少?偏偏这时候突然发起对赤阳帮的全面袭击,甚至干冒挑起帮会战争的危险,是为什么呢?”

他不等楚行天接话,自问自答:“可能是楚先生……楚家与柔然大君十年之约快满,期限一到,苏晋归位,楚先生便不能再以布衣身份代城守之职,是吧?”

楚行天默然半晌,低头道:“是。尚公也是聪明人,我那点阴微心思,逃不过尚公锐眼。”

“权利,权力,就真的那样放不下吗?”尚公公喟然长叹。

“对于男儿,这几乎是世间最好的东西了,谁又放得下?”楚行天声音中也有些伤感,“我不能。十年中我叱咤风云,掌握这一城,我不能回去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土财主。南公主,武穆王,他们也放不下吧?尚公你久居帝都,一直在皇城中位高权重,不会不明白个中滋味。便是这雁落城里,那些从洛洲各地飘**来的武士,你让他们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回到村里,象垃圾一样生活,他们愿意?放不下的。”

“可是楚先生,你为了一已权力,就挑起这场帮会战争,你于心何忍。”

“世间从未有过真的太平。太平不过是下一场战争的准备。像我们这样活得够长的人,就会发现世事总是无趣的重复。”

“但是现在失控了。”

“自古知兵非好战。战争一旦开始,那就真是谁也无法控制。”

“好吧,回到我们的问题。”尚公公淡淡地说,“楚先生开出的价码的确不低,但实施这个价码有个前提,那就是十年期满之后,楚先生继续代城守之职,是吧?”

“是。”

尚公公一晒:“果然不愧是北海黑袍,好算计!楚先生如何保证十年期满,柔然大君还会让你掌握雁落?”

“不知道。或者,这正是我要对付符赤阳,不惜战争的原因。”

“其心如铁,其心如铁……”尚公公喃喃赞叹,半晌,才肃容道:“最后一个问题:楚先生你是代表北海楚家,还是你自己。”

“我自己。”楚行天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