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不错。”尚公满意地点点头,“北海楚家牵涉太多,不是我能够轻易决定的,再说,楚家产业子弟皆在北海,也不可能背叛柔然大君,但楚先生一个人,那就可行。”
“这是我自己行为,与楚家无关。”楚行天淡淡道:“实话实说吧,楚家已经准备放弃我。哪怕是柔然大君再让楚家掌握雁落十年,也不会是我,而是另外的楚家人,年轻人。”
“美人辞镜花辞树,英雄白头不相见。被人抛弃的感觉的确不好。尤其……”
“就像我当年背叛铁木鱼一样。人欠我欠,世事如此。”楚行天平静地接过话。
“好吧,我现在给你答案。”尚公突兀地提高了一些声音:“楚先生,我不能答应你。”
楚行天没有吃惊,只是表情一黯:“能给我一个理由?”
“就是你刚才说的,你当年背叛铁木鱼,现在又准备背叛柔然大君,楚先生,你不值得信任。”
“成年人不说信任,只说价值。”楚行天冷冷说,“尚公是担心一旦与楚某合作,柔然大君可能与朝廷翻脸为敌?”
“有这原因。”尚公呵呵一笑,“朝廷现在要对付且弥,既极两国叛军,自然不想再惹其它诸侯不快。”
楚行天默然。
他早知道千般算计,万种利诱,都改变不了朝廷对柔然的安抚大局,所以他这投靠毫无价值,无法吸引尚公公。
“你说你被楚家抛弃,我也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半个朝廷钦使,也是半分动弹不得。”尚公公嘿嘿一笑,“你以柔井兵这么匆忙赶来为啥?你看他明里上就下棋,暗地里不知在雁落布下了多少暗手?不说李将军,就是他带在身边,个个也是武功高手。羲伏是大剑士,可是这是人家的地盘,再说也不能公然动手,朝廷的脸面,还是要维持的。”
楚行天再次默然。
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么,告辞吧。”
“惭愧。”尚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
楚行天下楼出屋,一直站在风雪之中的拿多沉默地跟上。
两人沿着林荫小径走了几步,楚行天停下来,抬着看着夜空中那轮惨白的桑落,突然问道:“你应该听见了,他们都拒绝了我。”
在楼高阳那里,拿多被关在门外,在尚公公这里,拿多根本就没有进屋上楼,除非借助幻灵藤或者修习过奇门秘术“碧野流”中的“冥应”,否则,即便是拿多这样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听见屋中的谈话。
但是拿多没有摇头,也没有回答,面无表情,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楚行天的回答。
“明知道是拒绝,我为什么还要巴巴地来求他们?甚至,连楼高阳这样,我名义上的属下?”楚行天似乎也不在意拿多的回应,喃喃自问。
然后自答:“我只是想让他们记得,我表达过我对于朝廷的尊重,希望能够为朝廷出力,只是,被他们拒绝了。将来有一天,出现某种朝廷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们不至于过分怨恨于我,怨恨于楚家----楚家虽然抛弃了我,但我无法割断与楚家的关联。同时,这也是向某些人表示,即便我不再是雁落代城守,还是能够做事。就像我刚才对尚公公说的:成事可能不足,败事可能有余。”
拿多依然没有表情。
小径前面,脚步声响起,灯火朦胧,有人挑着灯笼前来。
“如我所愿,‘某些人’来了。”楚行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似乎如愿以偿,又似乎复归迷惘。
灯光一亮,挑灯的女弟子肃立一边,一人从灯后上前,躬身道:“楚先生,国公有请。”
抱残亭中,尚公公推窗眺望清冷高洁的月轮。
良久,转身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羲伏闭目养气,恍若未闻。
“楚行天一代枭雄,突然被人拿住命门……我想那个什么清月堂的堂主苏什么愁,多半是祈家指使吧?你杀符赤阳,我就动你儿子,这些北海大姓,出手狠毒,都是直接朝对方要害招呼。”
羲伏张目,说:“雷野武功不错。”
“自然不错。你们殆屋所授的鸾镜剑士,那还用说。不过英雄架不住人多。哪怕他是万人敌,也抵不过风火铁骑一冲。十年前星帷武士首领藏龙何等英雄,文帝崩殂之夜,竟然起出天刑之枪,可是羽野雪原上,就风火铁骑一轮齐射,当场身死。”尚公公一晒道。
“以楚行天的身份地位,雷野的声名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在武士帮会中厮混?”羲伏不解道。
“身份地位,声名武功皆是虚,权力是实。一位武士帮会帮主,尤其是清月堂这种上千人的武士帮会,真实权力,不在一位城守之下。当年舒铁云武功高强,帝都藏龙卧虎,他排进前十都难吧?可是因为手握天下第一大的武士帮会,连朝廷也要对他礼敬三分。”
“权力是虚,武功修炼是实。”羲伏冷冷道。
“这个,那是各人所见不同。”尚公笑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譬如这夜空,东方的紫垣、西方的玄阜,南北的斗宿、中央的角亢……,对寻常人而言无比繁复的星座,你眼中看来却历历分明,秩序井然,我呢,只能看见那……桑落,桑落啊。”
尚公公突然喟长叹。
“他去宁国公那里了。”羲伏说。
“是的。我看见了,你也‘听’见了。”尚公摇头:“谁甘心束手认命呢?但是此时楚行天四方皆敌,苏晋,楼高阳,祈师我,墨七星,清月堂和赤阳帮,都对他虎视耽耽,楚家抛弃他,柔井兵自然不会节外生枝,给他好脸色,唯一对他有好感的李将军,也绝不可能因公废私,擅自介入地方事务,我实在想不到他还有何良策翻盘。”
“关键在墨七星?”羲伏问。
“在他。也不仅。”尚公公说,“楚行天兵行险着,乃是因为十年期满,被楚家抛弃,大权顿失,不甘如此。只是突击赤阳帮做事不谨,逃了符渊腾,清月堂又被祈家着子伏击,困了雷野,所谓一着不慎……”
“人心险过武功。”羲伏说。
“人心即是武功。世间一切,都是修炼。”尚公淡淡道。
然后,两人沉默。
柔井兵依然和李少年在清冷渊的客厅对弈。
楚行天进屋,柔井兵慨然长叹,起身离桌,仰头发了呆,才走到依然沉浸在对局中的李少年说:“就到这里吧。”
李少年抬起头,眼中露出责备之色。
柔井兵歉意地说:“我的战场,可不只有一个。只好……又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李少年默然半晌,说:“事不过三。”
竟不再理这位权倾北海的宁国公,径自转身离去。
柔井兵苦笑着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遮断在掩上的门后,转过身看着静立等候的楚行天,淡淡地问:
“说吧,你想向我要什么?”
明明是他派人拦下楚行天,可是开口说话就像是楚行天专门来求他似的。
“武士帮会不能打压,更不能剿灭。”
“北海民风本就强悍,从洛洲大陆过来的武士众多,而护卫北上的商队,需要武士团队,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武士帮会一定要保存。”
“武士帮会,也是柔然自重的筹码之一。武士帮会存在,朝廷就会重视柔然一国,安抚,拉拢。”
“但是现在武士帮会这种状况可以改变。”
“近百家武士帮会,太多,暗流汹涌。这些年我长袖善舞,互相制衡,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帮会战争,可是我去后,雁落城里再无人可以压服所有的帮会首领,他们会为了各自利益冲突,今天是粮食的海运陆运,明天可能是拦马塘地盘之争,后天又是北狄的皮毛交易。”
“所以,我一直在筹划一个彻底解决武士帮会的办法,那就是结束分散,完成统一,成立一个效忠柔然大君的超级武士帮会,由这样一个帮会来负责商队的所有防卫,这样雁落城里再无帮会战争的危险,只有一股随时可以被柔然大君使用的特殊力量……”
“这个超级武士帮会的首领,是不是要让雷野来做?”柔井兵不客气地打断问。
“是的。雷野是楚家子弟,保证他不会背叛柔然大君,他武功高强,又在武士帮会这么多年,是最合适的人选。”楚行天平静地回答。
“还真是内举不避亲啊。”柔井兵冷笑,“所以你冒然向赤阳帮发动袭击,也是为了这个……宏伟的计划?”
“是的。”楚行天点头,“要推行这么一个计划,赤阳帮就是首当其冲的拦路虎。符赤阳不会同意,除非他来当这个帮主。所以我必须首先打击赤阳帮。打掉赤阳帮有一个好处,其它势力弱小的帮会会审时度势,权衡得失,选择投降。”
“要想一统雁落武士帮会,自然要打掉赤阳帮,可是,你没有得逞,反而弄成现在这种局面。”
柔井兵不屑地盯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
“一次没有打掉,就再来一次。国公给我十日期限,十日之内,就必定不会叫国公失望。”楚行天认真地说。
柔井兵沉呤。
“北海是北海人的北海,武士帮会也是必须存在,必须由北海人来掌握,雷野是最好的人选,国公认可楚某这点意见吧?”
柔井兵缓缓点头。
“那么,就请国公再相信楚某一次,一定给国公,给柔然大君一个安宁秩序的雁落城,一个强大忠诚的武士帮会。”楚行天再次躬身。
“好,我信你。还是昨晚的商议,十日之内,你能够搞定赤阳帮,威服其它武士帮会,我准你所求。”柔井兵决断也快,沉声道。
“打掉赤阳帮易,威服其它武士帮会难,需要一个过程。”楚行天说。
“那你就先打掉赤阳帮。只要雷野效忠柔然,我就支持他慢慢收服其它武干帮会,一统雁落。”
“谢。”
“谢得太早。”柔井兵冷冷地说,“十日之后,说不定站在我面前的是符渊腾。”
他笑了笑:“你说得不错,雁落城是柔然国的雁落城,哪怕是朝廷,也不允许染指。武士帮会也是剿灭不了的,因为商队需要护卫。所以大君的意思也是想在雁落重建一个庞大的武士帮会,统一号令,这样可以减少争端,提高效率,最重要的是,这个武士帮会要效忠大君。”
“所以不管最后是雷野,还是符渊腾,还是其他人,只要他效忠大君,就行。”
“既然所谋相同,那就请国公静待佳音。”楚行天说。
“祈家,墨七星,崇天武,你也得有所交待。”
“楚某省得,自会解决。只请国公信守今晚之约。”
“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
两个人深深对视,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