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和孟横断来得一样早。
可是他在看见了飘扬着百刀堂双刀相错旗帜的马车后,让他的马车放慢了速度。
因为他讨厌这个他看不起的乡巴佬,他不愿意和他走在一起,以示区别地表示出他与他不同的身份。
他是北海大姓齐家的子弟,虽然不是直系,比起杜仲也相差很远,但也足以让他自傲。
他还有另一个隐秘的原因不想和孟横断走在一起就是他不愿意让自己瘦小的身影遮挡在那个狗熊般庞大魁梧的身影之下。
他的身材在北海人中也算矮小的那一种,不到五尺的身高使他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发育不好的大孩子。
可是他的头却像个营养过剩的老人。
他长着狮子般的一个大脑袋,面部轮廓粗犷,多肉的大鼻子,厚厚的嘴唇,沉甸甸的下巴,所有这一切压在他那瘦弱的身躯上,就像一根细葱上结了个大蒜头,说不出的怪诞而滑稽可笑。
他的服饰和发式不太讲究,见到他的人也常常忽略了他另外地的一切,而只留下了那最初一眼的吃惊和喜剧感。
这一点也就是齐天最不能忍受的。
他每当别人掩饰或放肆的吃惊、可怜、讥嘲的眼神时,都恨不得将它活生生地挖出来塞到他们的嘴里去。
可是他却不得不控制自己,因为他毕竟是一帮之主。
这由于他父亲和母亲的偶然失误使他从小就蒙受了无穷的难堪和屈辱,也促使他的才能和想要报复的野心疯狂地成长。
在某些时候,的确可以说老天是很公平的。因生理的缺陷而使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虽然没有参加殆屋主持的比武,可是他自认为武功并不比夺得了雁落第一武士的雷野低。
他也是野风庐的弟子,跟雷积石勉强算是师兄师弟,雷野按辈份要叫他一声师叔,但他却一直跟雷积石不睦,跟符赤阳走得很近。
同心盟在七大帮会中势力和声望都是最末的,一直忝陪末座,他一直埋怨雷积石没有帮他一把,----这也是他要跟雷积石做对的原因之一。他一直都想改变这种局面的。
他一直悄悄地发展帮众,培植势力,这两年不仅暗中吸引武功高强的武士,雁苏山的摩云寨的十几股悍匪中,也有他布置的代理人,他最终的目的是坐上帮主中的帮主那把位子,让同心盟成为全雁落第一大帮会。
这次清月堂和赤阳帮开战,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
他心里当然是希望他们斗个两败俱伤,甚至盼着把所有的帮会势力都牵挂进去,来场十年前那样的大火并,他好从中渔利。可是杜仲这个鬼东西却忽然邀请他们联名出面,试图阻止这场即将扩大的战争。
他虽然心中一万个不乐意,可是他还是答应了。
现在还不是他说话的时候,这些大帮帮主可不像同心盟中的帮众一样会听他的,他必须暂时伪装和忍耐。
他恨恨地想:等到有一天……,哼!我要叫你们全跪在我的脚下,看你们还敢不敢在背后笑话我!
有人这时候就在背后笑话他!
符渊腾跟在齐天后面来到了谈判地点。
他看着齐天畸形的身躯就忍不住露出了恶意的讥笑。
虽然,同心盟一向跟赤阳帮关系密切,是他的盟军,这种时刻更应该笼络。
他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思想,哪怕是出于虚假的礼貌。
不仅因为他现在是雁落第一大帮会的帮主,更因为他是符渊腾,一个骄横自信、蔑视一切的人。他从小就相信他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去做一切伤害别人的事情。
他身边跟着一个瘦高的白衣人,戴着傩戏面具,正是那天从轿子出来,长街上与墨七星换了一枪一棍的人。
----每位帮主都带着自己的军师,只有符渊腾例外。
五大帮会中最后一位到来的是碧落海的帮主龙海王。
龙海王是一位满头银丝、面容清癯、身材中等、精神饱满的老人。
他是所有帮会领袖中年纪最大、担任帮主时间最长、经历事情也最多的人。
也许世事的沧桑变化已经像海水把嶙峋的山岩冲磨成圆滑的卵石,老人已经由少年的冲动变得稳重沉静,甚至常常有一些不迫人情的冷漠和淡然。
“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有多少日子可过?难道我还想去出什么风头不成?过一天安静日子是享一天福。”
这是他的口头禅。
十年前,自从铁木鱼的雁北堂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他就雄心尽失,喜欢上了美酒,美女和锦衣玉食。
除了一些维持帮会运转必须的事情,他不再多管闲事,雁落城中武士圈里,只要是稍微猜不透有麻烦的事情他都绝不涉足,任何事他都要谦让再三。
他都不再出面受理江湖中的恩怨,生意也是一动不如一静,过得下去就行,所以这几年碧落海的名头在武士圈子里已经不那么响亮了。
但是依然没有任何人能够轻视他,包括楚行天,符赤阳和雷积石,也包括现在的符渊腾和雷野,因为碧落海是唯一拥有海上势力的帮会。
龙海王的数十艘大船,每年不仅从碧落海中捕回山一样的海鱼,带给他富足的金钱,也保证了他在雁落城武士帮会中独特超然的地位。
这一次楚行天希望以海运替代陆运,被保守的龙海王一口拒绝,崇天武来到雁落,第一个拜访的,也是龙海王,却碰了个软钉子。
“挣那么多钱干嘛?我的船是可以去洛南运粮,可是那就要冒风险了。海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遇上大风大浪什么的,我那些孩儿们就惨了哟。相比挣钱,我更喜欢大家平平安安的。”
这一次要不是发生这样重大的事情,他是不会出面的。
只要战火烧不到他头上,他就可以完全置之不理,用不着费心劳神地牵涉进去。
当然要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一定是主张停火和谈的。
“战有什么可打的,大家太太平平过日子不是很好的吗?”
最后到来的是清月堂的帮主雷野。
跟在雷野身后的是都彝叹。
现在,全雁落最大的七个帮会的首领聚齐了。
他们马上将开始一个关系到数千人命运乃至对雁落,北海甚至整个洛洲大陆,都有着巨大影响的谈判。
现在是申时正。
宽敞的亭子里,被地龙煨得温暖如春,亭子外面,天气睛朗,阳光照耀,这在北海的冬日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天气。
没有森严的警卫,甚至连很少离身的武士刀也见不到,每一位武士帮会的大佬,在这时突然变成了和气的商人,仿佛只是为了表明这是一场坦**光明的谈判,没有什么阴谋。
雷野和符渊腾没有面对面地坐着,他们本就是两个高明的武士,在出刀之前都懂得应该先将它收回蓄势,他们现在都小心地避免冲撞,包括眼光的接触,因为现在是在谈判,他们都不想也不敢因为稍微疏忽而得罪其它五大帮会领袖。
这时,阳知水坐直了身子,对着所有的人都行了正式的武士礼,然后说话:
“各位朋友,我只说一句,这句话就是:这次谈判将会像一场婚礼一样平安无事。”
然后他坐下了。
这个南荒帮的帮主继承了渔民孤身与风浪搏斗所养成的沉默孤独,他的话也像天来河上的风暴一样,简短有力而且令人相信。
跟着说话的是杜仲。
“感谢各位的光临,各位朋友,请允许我用‘朋友’这个词来称呼你们,因为我们是相同的一些人,有相同的信仰和事业,而且又因为我们是这个社会中特异的一群少数人,享有特殊的权力,简单来说,因为我们是武士!感谢我们的前辈,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笔值得珍惜的财富,所以我们珍惜彼此这种独特和相同,而不能因为数百年时间的流失使们祖先那种在生死搏斗中结成的友谊,一句话,我们是朋友。”
每个人在他说到“武士”这四个字时,神情都流露出一种神圣的骄傲和庄重,这一刻,被他们平时熟视无睹的身份重新焕发骄傲的荣光。
杜仲笑了笑,继续说。
“言归正传。作为我个人来说,作为这次会谈的发起者和组织者,我将对各位能够像朋友一样和和气气地应邀坐到一起来表示感谢,我内心充满了对你们的感激。尤其是符帮主和雷帮主,你们两位对于我们这唐突得近乎无礼的邀请能够宽容地接受,我们将永远把这份情意记在心里。”
他坐直身子,对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首先我要说的,我们不是到这里来争吵的。各位都是通情达理明白是非的人,就算我们不能像朋友一样相亲相爱,也要尽一切努力在分手时不伤害彼此的感情,对于这一点我希望诸位能够像我一样做出保证,在座的人和我一样都是诚实而守信的正人君子,我们用不着像朝廷官员在皇帝面前宣誓绝不贪污那样做一些廉价无用的保证,我相信诸位能给我这个最起码的保证。好吧,现在我们来谈正事了。”
他停下,无人吭声。
有人眼睛半闲着仿佛在养神,有人目光炯炯仿佛在发怔,有人在无聊地玩弄着腰间的玉佩,有人出神的漠然静坐,仿佛还没迅速进入角色。
然而他们的全部神经都已如守夜的狗一样高度紧张着。所有人的人都是认真的听众,也是耐心的听众。他们倾听着,就像一个神在听子民的祈祷一样,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眼睛凝视着远处,面无表情,十分冷漠。这是所有大人物在重大场合应该保持的姿势。
他们都是大人物,也都是稀有而独特的人物。
他们有自己的武士帮会和在武士帮会中至高无上,甚至生杀予夺的权力。
因为有着武士的身份,他们甚至可以不受朝廷的管辖和法律的约束,随心所欲地杀人,开战,无所顾忌。
除非他们愿意,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们的意志和行动。
杜仲轻轻叹息一声。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座诸位想必都知道了吧?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
没有人回答,每个人的脸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自己接着说了下去。
“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事,太不应该,太不必要了。”
“首先,我不会指责楚行天先生。他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有数的,令人钦佩的前辈。他当然也是一位武士。他所有的行为都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他也为之付出了代价,所以,我们今天就不讨论楚行天先生了。”
“然后,是符赤阳帮主和雷积石帮主。这两位也同样是我尊敬的大人物,他们这一生拥有无数骄傲的事迹,没有辜负他们武士的身份,现在,他们也离去了,我们今天在这里,也不讨论他们的对与错,恩与怨。”
“实际上,我就坦白地说吧,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符渊腾帮主和雷野帮主你们的问题。因为你们的态度和决定,将影响我们在座的所有的人,影响这座城市,甚至影响北海和整个洛洲。”
杜仲炯炯有神地看着符渊腾和雷野。
“年轻人有个性,不管他们有多聪明,但是千万不能不讲道理,得寸进尺!任何事情都必须要有个限度。为了让大家清楚地看到错误是多么明显和严重,我还是忍不住想把大家都知道的情况再说一遍。”
“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五百人,损坏各种建筑七十余间,因为没人护卫困在雁落城里的商队有好几十个,每天都在损失金钱和利息,这仅仅是我的眼线报告给我的消息,真正的损失雷帮主和符帮主心中想必比我和在座其他人更清楚,至少比这大得多。”
他仿佛有了感情,微微有些激动。
“每个人都只有一种命运。我们各位都可以算得上很幸运的人,能够拥有今天的一切:金钱、权力和尊敬。因为我们拥有武士的身份,所以我们能够拥有超越一些社会规范的特权,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虽然我们不在朝廷中做官,可是我们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一般的官员贵族的地位和权力都要大得多。”
众人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默认表情。
“这世界上有许多看上去很重要很有力量的人事实上却恰恰相反,而我们却是看起来不太重要却实际上很有力量的人,如果我们愿意,在这座城市上我们几乎可以做到一切我们想做的事。”
众人情不自禁地颔首赞同。
“可是我们不应该因为我们有力量而可以滥用它,尤其不该的是用来对付我们的朋友!”
“好的,我先说到这里。”
他坐下,把他的话告一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