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全传(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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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近近,传过来暮钟悠扬的声音。爬在天守阁屋脊上的夕阳悄然而逝,夜幕低垂,不久黑暗便裹住了整个战楼。城内的第宅区,今天像是分外寂静。

悠姬的出家虽始终在秘密进行,但在相府中已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最初,对年轻的悠姬,因上头的压力而无奈出家,莫不深表同情。

尤其是年轻的武士,半开玩笑地说:“武藏五人团所为何事?这不正是他们该替佐渡相爷,替悠姬小姐卖力的时候吗?”

但自父侯兴秋自尽,噩耗惊传,悠姬改变了主意,为父母祈求冥福而决心削发为尼的消息一出,同情便一变而成尊敬与赞美了。

“噢,究竟是王侯家的公主,不愧是细川一族的贵胄苗裔!”

随着暮钟的声音,悠姬前往中津的队伍,离开外廓长冈佐渡的府邸。擎着提灯的一个护卫在前领路,后面跟着的是一乘黑漆的女轿,轿后是随身衣箱和木柜。那很像是出嫁的队伍,但只有一个手拿提灯的人殿后。

悠姬当然是安坐在黑漆的轿子里的。她依着佐渡前次的吩咐,做了应变的准备,任何时候只要碰到变故,便能离开轿子脱身而去。父亲的灵牌捧在手中,护身的短剑插在腰带之间。

悠姬坚信武藏必能依预定的计划,从轿子中把她搭救出去。虽曾几次发生动摇,但现在她已是像铁一样坚定了。

佐渡倘或知道悠姬逃出轿子,随同武藏前往京都,他也许会有被出卖了的感觉。而悠姬与武藏,也会受社会的指责,连五人团都免不了声誉之玷。

悠姬知道得很清楚,但是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前途的苦难,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这是自己选择的自信满满的大道。向这条大道迈进的喜悦,让她十分向往。

“这不是恋爱!”

悠姬在心中自语。在她的心目中,武藏是她憧憬的英雄。两人虽在现实中连在一起,但在她,武藏仍是出现在梦中的剑士。

“守护我的人!领导我的人!而且是永不失败的人!投向他的胸怀——”

悠姬的胸中沸腾。一直向往着的人生梦境,像是受到滋润与温暖,渐渐地成长、茁壮。

这一队伍,从墙隙间望出去竟是那么冷落,催人悲怀。谁都知道长冈家不便派人护送,在名义上,细川的领内是没有悠姬其人的。

知道甚内一党等在半路,代替长冈家负护卫之责的,只有君侯忠兴和佐渡亲近的少数人罢了。他们也警觉到武藏会在附近出现。

但城厢里,民间早已宣腾着血腥的谣言。

那是甚内一党的无聊浪人所散布的谣言。

“守卫着悠姬前往中津的甚内一伙——与佐佐木小次郎有渊源的浪人团,将与图谋拦劫悠姬小姐的宫本武藏展开血战。”

这样的消息,竟不胫而走。

悠姬的队伍,在市民们感慨的目光中,静静地走出城门。经绀屋町一段、二段,直下中津口。

甚内一伙四十个浪人,从酉初(下午五时)便全身武装,三三五五潜伏于中津口大门外的石墙上。那是嵌着一块三张席子大小的岩石,当地人管它叫“煎染石”。

甚内悠闲地靠在那块巨石上,断臂的袖子在晓风中摆动着。他的左右,站着副领袖资格的岸孙六和怪少年松山主水。铃姑靠近主水,愣愣地站着。

铃姑的嘴角浮着复杂的微笑。昨夜她拦劫悠姬的侍女国娘夺了书信一节,对甚内仍保持着秘密。所以甚内仍不知道悠姬的父亲兴秋自尽的事,假如知道,他一定会推测武藏已放弃夺取悠姬了。

甚内的计划,是诱出武藏,最好一刀杀死;纵使逃得一命,从此武藏便是反抗德川和细川的叛逆之徒,未始不是妙算。再不然,从最坏处想,假如这边一败涂地,悠姬被夺走,自此武藏也就是全国通缉拿问的要犯了。而且让他抱着悠姬,陷身于爱欲的泥淖中,倒也不错。

“武藏这怪物!要他屈服绝非简单,但我的王牌是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凭着这一生,不论千辛万苦,必置之死地而后已!”

甚内时时刻刻这样鼓励着自己。

但铃姑的想法却与甚内不同。

她虽很想用短铳给武藏的胸前穿上一洞,但现在她知道了以自己的本领绝不济事,便只得退而求其次,想拆散武藏与悠姬,而让他陷入悲恋的深渊中去。

“哼,武藏!现在一定在怀恨着悠姬的变心,独行踽踽,悄然上京去了。啊,真痛快!”

铃姑的心中,这样自语着。

“但对方是诡计多端的武藏,却不能大意。”

铃姑的心中掠过一抹的不安。但夺取了悠姬的信,她毕竟是很得意的。

悠姬的轿子出了中津口大门。

“各位!”

甚内一声低沉的号令,一伙人便依着预定的安排,前后左右绕了上去。孙六在轿前领先,甚内、铃姑、主水三人跟在轿后。队伍沿着中津街道,一直迤东下去。

甚内对怪少年松山主水极为中意,认为是小次郎以上的天才剑士,且懂得奇奇怪怪的妖法。这才是最大的王牌,奇袭的武器,看机会也许能让武藏栽一个大跟斗。

入黑前,西方一度苍朗,阳光从云隙间透射出来。但转瞬又涨了云,月已上山,只是朦胧一片幽光。平尾台一带的山脉,黑压压地挡住前途,衬托得秋夜愁云惨怖。

“主水,早上也给你说过,切莫低估了武藏!”

甚内一再提醒主水。这少年虽是气盛如虹,有着火热的斗志,但可惜尚不知武藏的力量。

“是,早已知道了。凭这四十个成名的剑客,看您仍不放心,主水自然知道对方绝非泛泛的兵法家哪。”

虽是柔顺的回答,但话里似隐隐地含着嘲笑的成分。

“一点不错,武藏剑术之妙,真可谓神出鬼没。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之所以失败,正是轻敌之故。你的妖法对武藏到底能发生多大作用,还很难说,切忌轻躁而出!等会儿,你得守在我的身边,听我的号令,再出面同武藏对垒。”

“是,我知道了。”

但主水的嘴边仍浮着嘲笑。

这少年出生于肥后的僻壤,是八代土著的乡士之子。依系谱倒是藤原的嫡系,名和的后裔。这名和一族,虽是家道一度中落,而辗转出仕于各国诸侯,但后来却做了八代城主,确是名门旧家。自视颇高的主水,目中没有岛津,也没有加藤。在他的眼中,宫本、佐佐木、柳生之流,只是微不足道的兵法家罢了。

“等着看吧!终有一天,我会征服天下的兵法家,至少也得坐镇八代,仍为八代城主以示血统的光荣。”

他是这样野心勃勃的怪少年。后来他的命运转变,食禄于细川家,身仕隐居于八代城的细川忠兴三斋公,怪剑客之名曾一度震惊全国,但不久惨死剑下,壮年而逝,在剑术史上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物。

队伍沿田埂向东,迤逦到了立足山麓。太阳已落西,人家也渐疏落。甚内吹响竹笛,是预先约定的警戒信号。他早就认定,从这里开始便是危险区域了。

但武藏,一如甚内的期待,也如悠姬所深信,要是袭击这一队伍,是绝不会采取寻常的手法的。

武藏,是否出现呢?

除非狭路相逢,倘或约定的决斗,必是乘敌之虚而出人意料,才是武藏的一贯战术。这点,甚内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这次的取决,虽不是公然约定,但双方暗中对垒,自是必死的决斗。

“武藏这家伙,不知何时、何地,攫取怎样的地利与天时而出现呢?”

甚内做各种假定,立下应变的防卫策略,而且已有头绪。

武藏一定在天亮之前出现的吧?

武藏大概会选定那种不利于多数人集体作战的地点吧?

武藏一定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像旋风一般突击吧?

甚内更相信武藏必一改过去的作风,会单枪匹马而来。幸好此次是奉佐渡的授意,武藏五人团未必敢于公然帮着武藏。至于座头森都,便不足为虑了。

每逢树林或转弯,甚内便吹动竹笛。听到这个警报,一伙人便四面戒备,握紧武器。他们的武器有刀、枪、矛、戈,宛然是一团上战场的野武士。

将近平尾台,到了岔路口。朝左,绕平尾台右麓,经曾根、刈田而出行桥,通往中津的大道;朝右,绕平尾台左麓,经金边岗而出田川的间道。甚内原是打算走中津的大道的。

从此一直到岔路口,幸好两边尽是稻田,没有隐蔽的地方。一行人都放下紧张的心情,松了一口气,有的更高谈阔论起来。

“啊,喝一口再走……”

贪杯的,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嘴对嘴边走边喝起来。

这时,月亮从厚厚的云翳中露出脸来。

“啊啊!”

打头一人,一声怪叫,刹住脚步。

“怎么了?”

甚内不敢大意,叫着赶上前去。行列已停顿下来。

“头,头领!那,那,那个!”

“哦——”

甚内呻吟。两三丈前,在月光下,有一个武士缓步前行的背影。长发披肩,身高六尺,肩头上斜背着包袱,穿着紧身裤、皮脚缠。大刀的环佩,在夜色中闪耀。

“是武藏!”

甚内嘶哑的声音,不禁脱口而出。

想得那么周到,但武藏却出乎甚内的意料,出现在这种地方。

“怎么了?”

铃姑赶上前来。

“是武藏吗?”

岸孙六也赶到前面来了。

“喏喏,你看!”

甚内兜着下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