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时,洞窟外突然有了脚步声。主水赶快吹熄烛光,挨近悠姬。那绝非不正的企图,只是出于守护悠姬的行动。
悠姬推开他,想开口呼喊,但终于没有出声。同时,洞口闪动着焰焰的红光,七八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像影子一般出现了。
主水离开悠姬身边,迎着前去,掩护了她。
“是谁?”
走在前头的,白发白髯的老翁,早已看见两人,锐声问道。
主水不答,厉声反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最初,主水和悠姬都以为是甚内一伙,或者是武藏一行。但都不是。走在前头的老人是普通武士打扮,跟在后面的人,穿着各色各样的服装,好像是野武士的集团。而最不相称的,是颈上挂着银制的十字架。
“噢噢,你这两个小年轻人!今晚武士们在这荒野里撒野,躺着好些尸体,你们是不是和他们一伙?”
主水仍不回答,只是继续反问着:“你们是天主教徒吗?”
这时,老人后面一个船老大似的汉子接口说:“头领,不必问他,照规定闯进此地的人是……”
“来吧!”
主水不待他说下去,倏地拔出长剑。最初一瞬间,他也便预感到不能幸免的杀气,决定强硬到底,用以压倒对方。
“不知死活的家伙!”
背后的彪形大汉正待伸手拔刀时,老人却制止了说:“等着!你这美丽的少年和可爱的小姑娘,是不是只为了男女私情偶尔跑了进来?照直说时,看情形可以饶你一死。”
“不是的!”悠姬紧接着说,“我和这少年是仇敌,他把我拐骗来的。”
“什么,拐骗来的?”
“正是!”
“你那少年,是否如此?”
“哦,不必多问!”
主水挥刀向老人砍去。老人向后跃退,避过主水这一刀,同时叫道:“不知好歹,杀吧!”
出鞘的白刃,便一齐向主水迫过去了。
二
主水扑了空。但不等他立定架势,一个白刃已乘机而下,直取主水的肩胛。
“啊——”主水好险,扑向岩边。但另外一刀,紧接着又横扫过来了。主水一闪避。同时,他的身形像是钻进了地面,也像是给岩石吞没了似的,霎时不见了。
“奇怪!”
挂着十字架的一伙人,正自惊疑,却从洞口传过来主水凛然的声音。
“公主,今天就此告辞。但胜负刚开始,后会有期。”
“下作!快滚!”悠姬也高声回答。
十字架的一伙,静静地望着悠姬。
尤其是老武士,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说:“对了,就是这一位!”
他以深沉的语调边说着,蹑足走近悠姬之前。
“想该是高贵的名门小姐。我等乃别有缘由,隐名埋姓逃避人世的一伙。咱乃白鬼的便是,愿闻小姐尊姓大名!”
“白鬼?”悠姬反诘。
“正是,不瞒小姐,咱乃海上白鬼,实系海盗。”
“哎,海盗?”
“咱们另有所图,搜集财货,非为私欲私利……敢问小姐尊姓?”
“我是细川兴秋之女。”
“唷,是否细川门中,独树一帜以德川为敌的,忠兴侯嫡子兴秋殿下?”
“我名悠姬。”
“幸承率直见告,正是主的意思……”老武士肃然说道。同时他回头对部下宣言:“各位!这位公主,一定就是主的指示,来领导我们的君主。快前来参拜!”
“是。”
部下一齐落跪,在胸前画了十字。
悠姬凝然不动,只是讶异地偏着头。
老武士见此,便说:“公主!详情容再禀白,且先到我们的神殿。”
说着,直向洞窟里面走去。悠姬无奈,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不到二三十步,是一个偌大的池塘。池水青黑,在火把照映下,像是深不见底。
三
池水满溢。两边只是如削的绝壁,倘无舟楫,无法涉渡。
自称白鬼的老武士,这时静静地用手去转动一个巨大的钟乳,立即从地底响起“隆隆”的水声,眼见池水渐渐下降,池的当中露出一架石桥。
“公主,请!”
老武士步下石桥。悠姬仍跟在他的后面,约三五十步,到了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一间大厅。
屋顶、墙壁、地面,显然是人工凿成的石窟。
到了那里,放下火把,部下们便点上蜡烛。那是异国的银制烛台。
正面有刳石而成的圣坛,坛上左右两排巨烛照得荆棘冠顶的耶稣金像辉煌耀目。
“公主,我们的救世主耶稣,请你礼拜……”
老武士说着,便率领部下,在胸前画了十字,口中祷告,跪地礼拜。
礼拜已毕,老武士乃极口痛骂武家(6)——尤其领主及大名的横暴而愤慨,且为呻吟于暴政下的老百姓鸣不平。
“我们是借耶稣基督之名,在上帝的仁慈和权力之下,不惜牺牲生命的一群。”他向悠姬毅然说道,“我们虽是海盗,但不劫夺穷苦的朋友。我们的目标,是幕府的官艇和南蛮船。所夺得的财宝,全部作为建设新世界的资金,集中在这洞窟里。”
他掉头命令部下:“去把财宝抬来!”
部下领命,从大厅后面抬来好几只沉甸甸的木箱。
“公主,请您过目……”
他说着,一一打开箱盖,每一箱里尽是耀眼的黄金、白银、珠玉!
悠姬见了这些财宝,毫无表情。她不是故装镇定。在她的眼中,这些财富暗然无色,没有丝毫的魅力。
唯一能够打动悠姬之心的,只有艺术所产生的美的世界。但白鬼一伙人,怎能知道悠姬的心境呢!见了动人心魄的珍珠宝玉而无动于衷的悠姬那漠然的态度,在他们的眼中,只是愈见她的高贵,更显得尊严罢了。
四
老武士于是谦恭地躬身言道:“啊,圣洁的处女!您才是我主所示,白百合之精,我等的君主。公主,我们的船正等在那里,让我们随着公主前往神的海岛……”
悠姬渐感不安。
“你这白鬼,我不是那样的女孩。第一,我不信上帝。”
“那是因公主像赤子一般纯洁。到了神的海岛,上帝自会占住公主的心。之后,再迎公主回日本,为新日本的真主。这是神的海岛的预言家,圣多尼加主教所得神的启示。”
老武士端身而立,高举双手,背诵着主教的预言:
白鬼呀,听真!白百合一般高洁,火山一般热烈,不知恐惧的处女,行将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位圣洁的处女,才是新的神国日本的真主。你呀,去迎那位圣女,到我这里来吧!
悠姬像被泼了冷水似的,全身一栗。
“白鬼!你说的那个海岛,究竟在何处?”
“在遥远的南方,爪哇国的西方洋面。”
“你说的修真道院是?”
“那在日本,就是尼庵。”
“什么,尼庵?你要我去做天主教的尼姑吗?”
“要做新的神国日本的真主,就非得服从神的启示不可。”
“我不做!”
“什么,不做?”
老武士像疑心自己的耳朵,眨着两眼。之后,他肃然躬身。
“公主!神的旨意!吾人的冀求!务请勉为其难!”
“不成!白鬼,想你们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进这个洞穴里来。我是因德川的压力,逼我皈依佛门,正被送往中津去出家为尼。半路上经人搭救,但被刚才那个少年带进这个洞窟中来了。佛门的尼姑我都不愿去做,怎能做天主的尼姑!”
“什么?德川要公主去做佛门的尼姑!而半路上与我们偶然相遇。这曲折的因缘,岂非主的意志!公主,请千万接受我们的要求。”
“不成!”
“公主,我这样苦苦央求……”
“唉,烦死人!”
老武士的眼睛一亮。
“这样苦苦央求仍不见纳,只好依照我们的规条——凡擅自进入本洞者,须受死的制裁。刚才那个少年,好歹也难逃一命。”
“没奈何,任凭你们处置吧。”悠姬坦然说。
五
这位老武士的风貌原极温雅,与他自称海盗“白鬼”的浑号一点也不相称,现在却目露凶光说:“很好!”
他向倔强的悠姬投以冷酷的一瞥,回头吩咐:“拿酒杯侍候!”
部下中便有人站了起来,从嵌在岩壁中的柜架上取下银盆。盆中置有钢钻的杯子和一瓶洋酒,恭恭敬敬送到白鬼面前。
白鬼把银盆放在悠姬面前,打开酒瓶,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血一般的**。一阵甘美的香匀。
“公主!请坐。”
悠姬静静地坐下。
“这是用葡萄精酿成的南蛮神酒。”
白鬼边说着,边打开悬在腰间的药笼,取出白色的药粉冲入杯中。
“我们的法规,死之酒!”
“呷下这杯就行了吗?”
虽这么说,悠姬的眼中,到底闪过不安的神色。
“是的,请在我数到十为止,选择生或死。”
白鬼肃然端坐,眼睛注视悠姬的脸,冷冷地开始报数了。
“一!”
“二!”
“三!”
悠姬伸手端起酒杯,把杯子静静地凑近嘴边,眼睛凝望着远方。她是在追寻着武藏。两唇轻轻地颤动。
“武藏先生!”
悠姬在心底拼命地呼唤。
武藏曾对悠姬说:“直至最后一瞬,绝不放弃希望!”
而现在,那最后的一瞬,已逼近眼前了。
悠姬的眼底,浮上武藏的英姿。
“四!”
“五!”
“六!”
白鬼的声音,在死寂的洞窟中震颤着。
悠姬擎着毒杯,心中仍拼命地嘶号。
“武藏先生!武藏先生!”
“七!”
“八!”
“九!”
可是,武藏没有出现。
“啊,武藏先生!”
悠姬把毒杯凑近唇边。一缕绝望,闪过她的眼底。但下一瞬间,她又燃起一股强烈的热情。
“武藏先生!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至死不渝的信赖!至死愈见坚定的信赖!燃着纯爱的、心灵的圣火!
“十!”
悠姬仰着脖子,一口喝下了杯中的毒液。
六
“现在怎么办呢?”逃出洞窟的主水交叉着两臂,伫立于风雨交集下如波涛般汹涌着的荒野中。漆黑的头发湿漉漉地飘动,凄艳得令人悚然。
他的心中,填满了悠姬的影子。现在最迫切的,是如何从那奇怪的十字架的一伙人手中夺回悠姬。
“好在是女人,该不会遭他们的毒手吧?但靠自己一人之力却难……”
他正在这样踌躇时,风声中传过来一伙人的语声。
主水细耳倾听,中间夹杂着甚内嘶哑的声音。
“对了,先借他们的手夺回公主,再做打算……”
主水下了决心,循着语声,分开杂草前往。语声渐近,黑暗中晃动着几条人影,正是甚内一伙。是孙六去找来的吧,还有七八个浪人走在一起。
“主水这厮,已到村里去了吧?”
“不,客地人不知地势,再加上带着悠姬小姐,要逃出这个台地,哪有这般容易?”
“可是,大家警觉些,为找悠姬,武藏一定仍在这一带,没有离开哪!”
“哦,一点不错。”
他们边说着,边走了过去。
“头领!”
主水呼唤着,往他们的面前一站。
“啊,是谁?”
走在前面的甚内刹住脚步,一伙人都随之停了步。
“是我。”
“唷,主水先生。”
铃姑惊呼。
“什么,是主水?”
大家都围了上来。
“悠姬小姐怎样了?”
“是你带她逃走的吧!”
甚内和孙六齐声诘问。
主水慢条斯理地答道:“不错,确是我带她逃的。可是……”
“唉唉,仍旧被武藏夺去了吧?”铃姑叹息着说。
“不!”主水摇头。
“是另外一伙人。同武藏和我们全都无关系的人,天主教的一伙,把悠姬公主夺走了。”
“什么,天主教徒?”
主水说了一个大概,最后逗着甚内说:“头领,您说该怎么办?”
“当然!对方不是武藏,也一样不能让他过去。”甚内断然说。
“各位,请助一臂之力!”
他环顾着浪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