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水让甚内一伙人在洞窟左近,自己单独潜入。
洞里黑漆漆的,阗无人声。
“奇怪!没有看出他们从这里离开的样子……”
一直往里走,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池边,隐隐地漏出微弱的火光。他想朝火光前去,但大池挡住了去路,而他又不会游泳。白鬼等进去时,池水虽曾一度下降,随后即回复原状,石桥又没入水底去了。
“好古怪的洞窟,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主水极感兴趣地自语。但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悠姬,窥探了一会儿,便走出来,向甚内报告。
“头领!那厮们确在洞窟深处,躲在那里密议。”
“公主呢?”
“大概也被带到里面的密室去了。可惜一个大池挡在当路,不能进去。”
“哦……我们怎么办呢?”
“迟早总得出来,为避人耳目,那厮们一定要在入夜之后出洞,咱们守在这里截击吧。”
“好,他们的手下如何?”
“相当了得,不可大意。铃小姐!到紧要关头,还得借重您的短铳哪。”
铃姑冷笑着说:“主水先生,嗾使我们去拼,打算找机会再拐走悠公主顾自逃走的吧。”
“哪,哪,哪有的话!”
“嘻嘻嘻,给我说中了吧?可是,这次倘能成功,算你有本事!你救下悠姬,真想占她身子,倒也有趣。放出本领,正式向武藏挑战,在情场上一决雌雄。嗨嗨嗨……”
甚内皱着眉。
“铃小姐,不要给主水浇油了。哪,主水!你还年轻,给女人分了心,兵法上的修业也就到此为止了。第一,悠小姐是门第极高的王侯公主,背后还跟着武藏。除非你能在兵法上凌驾武藏,要不然做了大名。否则她是不会理睬你的。前次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今后不可造次。”
主水心中冷笑,嘴巴上却说:“头领,放心。前次带悠小姐逃走,是眼见我方败北,只是想让武藏碰一鼻子灰。要不然,咱们不是一败涂地了吗?”
“不错,倒也是的。”
“不让铃小姐得手,是不愿她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哪。”
“哼,主水先生!真的?像你这样标致的小伙子,居然有这样的分寸?真是如此,却没出息!”铃姑恨恨地说。
在主水,铃姑也是最难缠的对手。
二
“唏!”
主水用手制止。
洞口突然一亮,天主教的一伙,手擎火把出现了。
白发白髯的老武士领头,率领着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奇异队伍。队伍中夹着一乘女用的轿子。
“公主在那乘轿中?”
“准不会错!”甚内和主水低声说。
他们分开杂草,抢先等在荒野的小径两边。那条路下去,可通台地东侧山麓的村庄。
“头领!来了!”
“好!让我先去!”
甚内摇摆着空袖,霎时出现,拦在天主教徒的队伍前。
“什么人?”老武士——白鬼,大声喝问。
“小仓,细川藩下,领内浪人巡检的官人。”甚内随口乱编。
“哎,浪人巡检的官人?”
白鬼怀疑地望着甚内一伙人。
“职责所在,特来检查。”
“检查什么?”
“检查轿中何人!”
“这却不能答应!”
“你敢反抗?”
“倘或蛮不讲理,虽细川藩下官人,也不宽贷。”
“什么?虽细川藩下官人也不……不法之徒!看情形,你们竟是官家严禁的天主教,谋反的不逞之徒!”
“哦,你们听着!咱乃南海之王,白鬼的一队!”
甚内一边的浪人中,听见这话,不禁有人惊呼:“呀,白鬼!”
甚内也吃了一惊。提起“白鬼”,是当时著名的海盗。但事到临头,却不容甚内退后。
“什么?原来是海盗!更难宽饶了。各位,上前!”
甚内边叫着,边向后跃退——他只能在嘴上称雄。
后面的浪人,应声散开,围成半圆形,一齐拔出大刀。主水当然也夹杂在他们之中。
“蛆虫!”
白鬼与对悠姬的态度判若两人,现在俨然是海盗之首了。他兜着下巴说:“儿郎们,上前杀却!”
“啊!”
白鬼的一队,丢了手中火把,一齐白刃出鞘,立定架势。
唯有白鬼一人,悠闲地手捋白髯,挺立在轿子一旁。
“呀!”
“啊!”
双方的距离,步步逼近了……
三
黑暗中。劲风疾雨横扫之下。眼见一人腾地而起,映着火把的余烬,闪过一道银蛇。
火花四溅!接着是二十余人刀碰刀,人撞人,厮打厮缠,搅成一团。墨一般的四周,响起了一片怒号与哀鸣及杂沓的脚步声。
甚内、铃姑、孙六三人,躲在附近的岩下,静静地看着他们厮杀。
主水虽拔刀在手,但没有加入乱斗,离开两三丈远,站在没腰的秋草丛中。
最初双方势均力敌,但时间一久,甚内这边到底尽是成名的剑豪,海盗们渐落下风,接连倒下三人。战圈慢慢地离轿子远了。
可是,为首的白鬼,仍贴近轿子,也不拔刀,像枯木一般兀立不动。
甚内矮着身子,蹑足到了主水身后。
“主水!”
“什么事,头领?”
“你去,去斩白鬼!”
主水踌躇了一下。
“我正在伺机而动哪。”
“看样子,那老头够强,你也许应付不了。”甚内望着白鬼说。
“哪里!看我斩他!”
主水耸着肩。甚内的话,伤了主水的自尊心;虽说老成,到底年纪还轻。
主水手提大刀,正拟一跃而出。但不知道铃姑什么时候来到主水的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主水先生,休去!”
“铃小姐!请放手。”
“不成!年纪轻轻的,犯不上去同那样的老头拼命。”
“铃小姐,放心。绝不会输!”
“叫你不要去!把他交给我。武藏虽打不了,这样的老头,一枪准死。”
但主水还是挣脱铃姑,跳了出去。
“白鬼,领刀!”
“唷,你就是刚才的娃儿。”
“白鬼,还我公主!”
“你这傻小子,公主恨透了你哪。休得妄想!”
“什,什么?拔刀,白鬼!”
说着,主水便挥动长刀,横扫过去,使的是与佐佐木小次郎的“燕子翻身”极其相似的凌厉刀法。
四
横扫过去的长刀,甚内以为白鬼会被拦腰斩为两段,但刀尖临近,只见他纵身一跃,腾空而上。哪知主水的这一刀却是虚的,半路蓦地抽回,待白鬼凌空而下,脚刚点地时,反手再斜劈过去。
“好呀!”
甚内不禁喝彩。一虚一实,好巧妙的二段刀法,这次白鬼准被劈为两段无疑。但在那间不容发之际,“咔嚓”一声,火花四散。
“呀呀!”
主水失声一叫。他的长刀脱手,同时——
“小鬼!”
白鬼一声大喝,他那细长的大刀已往主水的脑门盖下。好主水,早已抽身后退,避了过去。
“好小子!”
白鬼随后追去。主水腿快,早已一溜烟跑了。甚内和铃姑也慑于白鬼的神威,没命地奔跑。
“等着,小鬼!”
追了一阵,大概是放心不下轿子,白鬼只好回来。
主水在杂草中跑了半里许,看看后面没人追来,方才刹住脚步。
而这时——
从人高的秋草中,伸出一只大手,紧紧地扣住了主水的后颈。
“啊,什么人?”
主水拼命挣扎,但那只手像是钢铁铸成的,一动不动,愈抑愈紧。
“主水!”
低沉而锐厉的声音。
“是,是,是谁?放,放,放手!”
“忘了吗?武藏哪。放安静些!”
“啊,武,武藏!”
“同你们作战的是什么人?”
主水自知不敌,只好乖乖地回道:“海盗白鬼。”
“哦,为什么相斗?”
“为了悠姬公主。”
“什么?悠姬公主!拐走了公主的,不是你吗?”
“是的,当初是的,但在洞窟中又被白鬼夺去了。”
“被白鬼,后来呢?”
“白鬼把公主装在轿中,从洞中出来了。为了夺回公主,与甚内的浪人们等在半路,杀将起来。”
“好,说得好!这次饶你一命,从此改邪归正,好自为之!”
武藏推开主水,大踏步朝那乱斗的战场闯去。他的两眼如焚,在黑夜中闪着奇异的黄光。
五
黑暗中,乱斗仍在进展。海盗虽有死伤,但毫不示怯,顽强地抵抗着。
追主水不着踅了回来的白鬼,仍守在轿子边上,静静地注视着战况。他的脸色,冷静沉着,眼见自己人处于劣势,却也丝毫不动声色。
当武藏从杂草中突然出现,在黑暗里一步步逼近过来时,他不觉为之一愣,大声喝问:“什么人?”
“我乃宫本武藏。前边可是白鬼?”
距离两丈许面前,武藏停步答道。
“噢,武藏!你这兵法家,也同无赖一伙吗?”
“我只一人。”
“有何贵干?”
“我要的是那乘轿子,给我!”
“武藏,你竟也打算把这位吾神所选的圣女,供为邪教的牺牲吗?”
“什么邪教?”
“佛教!”
“哦,那么你的神呢?”
“耶和华,和他的儿子耶稣基督。”
“天主教吧?”
白鬼虔敬地说:“在这荒野中不期邂逅公主,我们奉她为吾神所选的,新的神国日本的真主。现在准备护送她到南方的海岛,接受为君的修行。武藏,放手吧!”
“蠢材!”
武藏大声叱喝,再踏着大步向前迈进,以潮涌一般的气势!五尺,一丈……白鬼挡住来势,也大喝一声,拔刀拟定正眼。他那凌厉的气魄,坚如铁壁,虽以武藏之强,如果不能发现空隙,怕也半步难近。
猛兽袭敌时,必是双方僵立,俟机而动。兵法的比画何尝不是如此?两敌相对,也必各自住步,相机而发。这才是一般的常规。
白鬼当然依常理推断,以为自己拟定架势,足以遏阻武藏的前进。
这正是白鬼的失着。武藏并不如他的预料,仍然瞬息不停,照着原来的步伐,一直迈进。一步、二步、三步!紧紧地逼近过去。
这是出于白鬼意料的。他的脚步稍一浮动,就在这一瞬间,“哎——呀!”
武藏的巨躯腾空,“伯耆安纲”的宝刀雷电似的穿过夜空。
“呜——”
白鬼像陀螺般转动了三两个圈子,肩胛上涌出一阵血潮。
“呜,遗憾!”
一声惨叫,仰身倒下。
六
声音虽然不高,但潜力直震地轴的武藏的叱咤,加上白鬼野兽般的惨叫!使生死搏斗中的甚内一边的浪人和海盗们,同时吃了一惊。双方都不自觉地跳开,掉头看去。
倒下去的白鬼,与提着豪刀仍保持着挥刀姿态的武藏。
“呀呀,头领!”
“是武藏!”
这两声惊叫,是同时发于双方的。
“什么武藏?”
站在前面、船夫装束的海盗,向对方的浪人问。
“是呀,那是恶鬼!强大的劲敌!刚才,咱们也吃了大亏。”
“各位浪人听我一言!咱们亟待报头领之仇,今日的决斗,可否到此为止?”
那海盗这样一说,浪人中便有人搭腔说:“好吧!”
于是一齐收去兵刃。
“哪哪,对那汉子!”
海贼们向武藏冲杀前去。
“你那武藏,为何杀我头领?咱们头领非比寻常海盗,乃侍奉神的尊贵人物。”
武藏回头,静静地答道:“勿怪!这厮野心太大,却是不能让他活着。”
“你这魔鬼!就凭这点杀了他?”
“我要的是这乘轿子。”
“你这顽徒,好不知进退!哈,哈,哈……”那海盗大笑着嚷道。
“儿郞们,上前!”
尽是悯不畏死的莽汉,既不习兵法,也不懂剑术,只凭实战的经验,一鼓作气的自家流。
他们齐声呐喊,向武藏冲去。
武藏轻轻地赶走了蜂拥而上的海盗。他不愿再杀人,一心惦记着去救悠姬:想必她一定被捆绑在轿中了。
可是,海盗们却赶散了又来,赶散了又来,死缠着不肯罢手。这才惹起武藏的杀机。
“哦,饶你不死,倒——”
武藏光火挥刀斩了一人。
他那鬼神之势,一度吓退了莽汉。但退到三五丈地,却又聚拢在一起,像是有卷土重来的模样。
“来吧,夯货!真不知好歹……”武藏吆喝着,向他们直迎上去。
而在这瞬息的犹豫之间……
七
偷偷地、没在草丛中匍匐前来的,是那些被逐于白鬼,一旦逃去的甚内、铃姑、孙六三人和从武藏手中逃得一命的少年剑士松山主水。一见武藏忿于海盗的纠缠,匆匆离开轿子迎着上去时,主水和孙六便一纵而出,跑到轿子前后,把轿杠搁上肩头,急急踏进原来的深草丛中去了。
武藏向海盗迫近,偶尔回头,瞥见了被抬进草丛中去的轿子。
他暗叫一声“不好”,立即回头追去,但轿子早已不知去向了。风力更强了。他披散着长发,在湿漉漉的杂草间狂奔。
“公主!哪里去了?答应呀!呼喊吧!”
到后来,他的声音简直已成嘶号,但回答的,只是草间的风啸之声罢了。
武藏却不死心,仍追寻着悠姬,在荒野中无目的地没命奔驰。
这样,惨淡的风雨之夜过去,不久天亮了。风雨已停,天空也清朗了。
主水和孙六抬着轿子,甚内和铃姑跟在轿边,到了荒野尽头的断岩之上。
“现在不要紧了,把轿子放下吧。”甚内在后面叫道。
“哦,要不然,也吃不消了。主水,我放下了!”
孙六对主水说。
主水也已上气不接下气。经过在武藏面前的大冒险,而且不管好歹没命地跑在荒草中,直到现在。
“唷,劳烦你们了。可是,轿子中为什么恁地安静,一直没有声音?想该是嘴巴里塞了东西,手脚都给捆住了。真可怜,马上放你出来了。”
甚内弯下身体,打开轿门。
“公主,悠小姐……唉唉,不对!铃小姐,你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铃姑探头一看。
“真的,晕过去了。主水先生,请帮我一下。”
“唉,晕过去了?”
主水赶快上前,把屈着腿横躺在轿中的悠姬抱了出来。
悠姬在主水的臂弯里,无力地垂着头。
“啊啊,公主!头领,水,水……”
八
“水吗?我去!”
孙六说着,一溜烟去了。
“唉,看情形,相当严重哪!”
甚内惴惴地望着说。
铃姑到底是女人,手疾眼快,把铺在轿中的绯色南蛮毡抽了出来,铺在地上。
“主水先生,这里来!”
东方已露鱼肚白,淡淡的晨光照在悠姬的脸上。她的脸色如蜡,口眼紧闭,呼吸已完全停止了。
甚内用掌在她的左胸一探,惊叫着说:“不对,虽有些微余温,脉已停了。”
这时,孙六连蹦带跳赶着回来了。
“哪,水来了。”
铃姑分开悠姬牙关,用手巾浸水将水滴入悠姬口中。
“不成,咽不下去了。”
“啊,死了。”甚内怃然说。
其实,当初谁都知道悠姬早已咽了气,只是还抱着一缕希望。
主水茫然,望着悠姬的尸体出神。
铃姑突然扑向悠姬身上。
“多可怜!多可怜!”
边嚷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若谓矛盾,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曾经那么憎恨着的,甚而想枪杀她以泄愤的人;那时假如没有主水从中作梗,铃姑的枪弹该已贯穿悠姬之胸了。而在其时,她将凯奏胜利,不会因悠姬之死而落下一滴眼泪吧!甚内和孙六,也用悲痛的眼神望着悠姬的尸体。这两人并不憎恨悠姬,只是以她为击败武藏的工具,因而倍加珍护而已。但现在,只有怜悯罢了。
铃姑则像死了亲姐妹一般,贴身痛哭。哭了一会儿,她才霍然站了起来。
“嗨嗨嗨,我这是怎么了的?死了准仇敌,而竟为之流泪……这妮子,死了还以为自己在武藏身边哪。”
铃姑说着,恨恨地笑了起来。然后看着主水说:“主水先生,你才够可怜的,是初恋的女孩子吧……活着的话,偷看一眼也是好的。主水先生,该哭的只有你一人哪。甚内哥、岸先生,我们再也不要哭丧着脸了。”
甚内深深地点头说:“当然哪,已经死了,悲痛也没用。倒是早早逃离荒野,快快上京去。武藏正拼命追在我们后面呢!”
主水却不回答,仰头望着天空。他忽然掉向甚内说:“头领,公主的尸体请给我吧。”
“做什么?”
“我想背她到村里安葬。”主水感慨地说。
正在这时,附近的杂草簌簌地波动起来,一个巨躯的武士,忽然露出身形。
九
“呀!”
四人齐声惊叫,那正是被雨水淋得全身透湿的武藏,突然从深草中冒出来。待他们看见时,已经没有逃避的时间了。
武藏已看见轿子,但还不曾注意到躺在轿边的悠姬的尸体。
“甚内!公主呢?”
武藏的声音锐厉,满含杀气。
甚内像是霎时下定决心。
“公主在这里。”
他懒洋洋地回答,用手指着轿子。
武藏默默地走近前去。
“唷!”
武藏一声低吟,立即弯下巨躯,用手掌去探她的心脏和嘴唇,检视着眼睛和口腔,像医生一般慎重地检查有无伤痕。当然,武藏也认定她已断气了。
“甚内!”武藏铁青着脸,愤然站起,厉声叫道,“到底怎样?照直说!”
追赶着轿子时,武藏惦记着混战时一个海盗无意中所说的话,心中老大不安。所以他认定公主为甚内所杀。
甚内摇头答道:“不知道。抬到这里,打开轿子一看,早已断气了。我们虽曾尽力施救……”
“是被捆绑着的吗?”
“不,屈着双腿横躺在轿中。也许装上轿子之前,早已死了。”
“不错,是白鬼们所为!可是,没有外伤,死得古怪!”
武藏半闭着两眼,静静地沉思。把公主视为神所选择的圣女,拥戴为新神国日本的真主,带她到南洋的海岛去——他想起白鬼所说的话。
“他的野心可见,但人既已死,又何必……”
武藏心中不决,再度去细看,到底死了不曾。除胸口尚有微温外,完全是一具尸体了。
这期间,甚内向自己人眨眼,大家点头会意,铃姑和孙六等三人霎时跳进乱草中,没命地跑了。
武藏只是回头一瞥,仍把视线转回到悠姬身上。
但出乎意料地,主水却单独留下来,从后面叫着说:“宫本先生,我来帮忙吧。”
“主水吗?帮什么忙?”
“把尸体抬到村中去哪。你当然不愿把公主葬在这个荒野里……”
武藏给主水凌厉的一瞥,突然粗暴地大声喝道:“蠢货,要你多管!滚!”
“可是……”
“滚!”
“那么,我去了。”
主水悲戚地拨开乱草,悄然而去。
十
曙光渐明,是一碧晴空,东方闪着宝石般金黄色的光彩。
风也静了,主水早已不知去向。周围宁静得听不见一丝声息。武藏仍兀立不动,眼睛一瞬不转凝视着悠姬的尸体。
“圣女!”
他低低地反复着白鬼所说的这一语。躺在曙光中的悠姬,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百合,是那么清奇绝俗,比平时更肃静、更美丽,散发着令人不敢亵渎的尊严。
“她在作战……”
武藏又低声自语。不敢亵渎的尊严——武藏在其中感觉到了她反抗一切丑恶、一切因习、一切权威,甚至连神都不敢去惊动的、凛然的斗志。
“是剑,不是花。”武藏暗想。
但终于,他仰首对天,悲叹之情如潮般接连汹涌。公主是死了。白鬼之所以丢不下尸体,是因她死后仍保有那圣女的尊严。
“公主!您曾奋起而战,现在仍在作战。而我,竟不能自践诺言,我知道你始终相信我的援救,一定呼唤着我的名字,直至死的一瞬。惭愧!惭愧!惭愧!”
武藏连呼惭愧。
自幼不曾流过的痛恨之泪,沿着武藏苍白的两颊,淌着下来了。
晨曦灿烂地照射在悠姬的身上。她那脸庞,发散出高洁的清香。
武藏再度肃然正襟诵道:“公主!可敬!可敬!……”
这时,武藏愕然张大了两眼。
他觉得公主的口角像是抽搐了一下。
他把脸贴近去,再静静地凝神注视。
“啊!”
这次,明明白白地看见她的嘴角在颤动了。武藏弯身下去,轻轻地握住公主的手腕。虽极微弱,但确有了脉搏。胸前也开始微微地波动了。
“公主!”
武藏边叫着想去扶她,但倏地又住了手,是怕稍一移动她,她的呼吸便会停止,脉搏也会断了。她的呼吸是那么轻微,脉搏也是若有若无的。
武藏屈一膝跪在地上,虽是满心喜悦,但仍惴惴不安。悠姬蜡一样苍白的两颊,渐渐红润了。呼吸也渐渐顺畅了。但武藏还是像化石似的,屏住呼吸,瞪着悠姬。
十一
“啊,公主!”武藏不禁欢呼。
从死亡中挣扎着出来的悠姬,好不容易睁开了那双澄清的瞳神。她讶异地望着周围,很快地发现蹲在一旁的武藏。
“啊,武藏先生……”
她伸出手,眼中闪着辉煌的光彩。
武藏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公主万幸!你复活过来了!”
“武藏先生!你到底来了。我一直期待!一直坚信着!”
声音虽低,但满含着胜利的喜悦。
武藏也以同样的心情,接口说:“是的,到底给我赶上了,我们胜利了!”
悠姬很快地恢复元气,不久便可以坐起来了。
白鬼既死,已无法查究他给悠姬呷下的所谓毒酒,是不是一种强力的安眠药。
他们两人各把自己的经历简略地诉说了一遍,心中都充满着对未来的勇气与决心。
以前的战斗是激烈的,但今后也许更甚……
谈话告一段落,两人默默地眺望着丰前的平原尽头,周防滩头的波涛在烈日下汹涌——他们的胸中满怀着希望与斗志。
“武藏先生,你沉浸于剑!”悠姬呼了一口气说。
“是的,剑是我的一切。而你只是艺术!”武藏瞪着眼睛说。
“我向文学。”
“哦,文学?”
“以前,我彷徨在绘画与文学之间,现在已下了决心。我的胸中沸腾的思潮,非借文学不能表达。而绘画则让三十郎……”
“是的,我知道,你与三十郎不同之处……三十郎确是画家……”
“那么,三十郎在哪里呢?”
“我让他在山脚下白川村等着。”
“那么武藏先生……”
“去吧,能走动吗?”
“能!”
悠姬毅然站了起来。
黑夜里,平尾台虽只是广漠的无边荒野,到了白天,秋草丛中野花竞放,却是别有风情的。耸立嵯峨的白色奇岩,也像成群的绵羊,竟是那么温柔可爱。
虽是行人践踏而成的荒径,但透过峡谷的树木,能下瞰脚下的白川村。
悠姬以结实的步调,踏着荒径前进。不久,临近山下的洼地时,悠姬停步叫道:“呀!主水!”
十二
主水站在当路的岩上,亮着双眼,直视着武藏与悠姬。
悠姬幽幽地说:“武藏先生,杀了那厮!”
“什么杀了他?”
武藏一直没有杀死主水的意思,不仅只是因为他年轻,倒是对他无端地产生兴趣。
“是的,请您杀了他!那小子曾私恋我,多么下流!”
悠姬刚才诉说时,没有提到这一事。可是武藏对此并没感到意外,只是对悠姬的洁癖深为感动罢了。仅仅是为了心中恋慕,便视为莫大的污辱。她那纯洁与孤高,是迥异于一般女性的。
武藏虽怀疑她的这份纯洁是否能持之终身而不渝,可是他尊重这白玉无瑕之心,愿意为之护卫。
“好,杀死他!”武藏断然说。
但要追杀这疾如狡鬼的幻术少年,却非容易。
“主水,为惩你邪恶之心,决定杀你!”
武藏人随声起,“嗒嗒嗒”,向主水所站的岩上蹿去。这时,主水早已离开岩石,势如脱兔,冲入秋草丛中去了。
“哎——呀!”
裂帛似的叱喝从武藏口中迸发。他霎时拔出小刀,往草丛中主水身后飞掷过去。
“呀!”
主水惨叫一声,倒了下去。武藏从岩上一跃而下,走上前去。没有血,也许是碰到刀背,但已晕过去了。要不然,便是断了颈骨。武藏拾起小刀,纳入鞘中。
“公主,你该看见。只是无足道的少年,没有给他补上最后一刀。”武藏回来,告诉悠姬说。
默默又走了一段路,武藏突然开口:“公主,前途有很深的泥沼,嫌脏便不能过去。”
“我不会嫌脏的。脏了,可以洗净。”悠姬毅然回道。
武藏微笑着说:“脏了可以洗净,不错,武藏会替你舀水。”
“武藏先生,我坚信着你,永远……”
悠姬的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十三
武藏与悠姬到了峡谷时,背后的断崖上起了人声。
“先生!”
“公主!”
回头一看,寺尾新太郎等五人团,正在向他们挥手。
两人也默默地挥手。
“先生,珍重……”
“公主也……”
“有机会再来小仓。”
“上京时定来拜谒!”
青年们口口声声地告别。
他们两人一一颔首致谢。
这时,五个青年背后又出现了一个猎装的武士。
“唷,相爷!”
“伯父!”
武藏与悠姬慌忙躬身施礼。佐渡不愧是智囊,最后终于看穿武藏与悠姬的本意,放不下心,借狩猎为名,微服来了平尾台。
双方都有说不尽的话,但现在只能感慨无涯地遥遥相望。武藏再施一礼,大步走了。
悠姬也不回头,楚楚地跟在武藏身后。
他们的前途,当然是京阪地区。那里有许多知己在等着武藏,也有更多的敌人在窥伺着他。
德川与大阪城,表面上虽保持着平静,冷战却更见白热化了。
桃山文化在那里竞胜争艳,仍甚灿烂。
武藏偕同悠姬与三十郎前往那里。但甚内与铃姑、孙六三人,已早一步进入京阪地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