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得见吗?”
森都问道。
“唉,虽未动手,但有七八个武士……”
公主看见了遥遥后方的人影闪动,直觉地这样下了判断。
“哦——”
“说不定武藏先生也?”
“公主,不要管,咱们走吧!”
森都说着,提起拐杖。大家都知道森都是完全的瞎子,但感觉却灵敏得惊人,所以后来竟有人传说森都是假瞎子。瞎子而能同光眼人一般行动,已足惊人,倘而光眼人能一生装着瞎子而不露破绽,更不容易。
“走吧。”
公主也加紧了脚步。
这时站在地藏王堂前的七八个人影,确是岩田富岳一伙的浪人。他们一眼望着武藏和伊织,便向左右挥手为号,躲在路边的同伙,随即一拥而出。
“各位。阵容!”
富岳简短地一吼——想该是以前有过的经验,立即四人一排,每排各隔丈许,向后接连得老远老远。
富岳单独居前,等着武藏而来。这时他突然想起主水不见,便问:“松山先生呢?”
“真的?”
大家都面面相觑。
“松山先生!”
富岳高声呼唤,但没有回答。
“哼,原来这厮!”
富岳虽霎时警觉,却已没有让他有愤慨的余裕了;武藏与伊织,已一步一步走近前来。富岳高耸两肩,瞪着渐渐迫近的两人,兀然不动。
右首松林尽处,是品川的海滨,左首是一片田地。沿路上除了这间地藏王堂,没有人家了。
武藏在前,伊织随后,两人都若无其事地朝富岳走过来。武藏那悠闲的步武,是旁若无人的。
“武藏!”
岩田富岳急躁地叫道。
“叫我吗?”
武藏像出乎意料似的,停下脚步。
“武藏,你这懦夫!为什么不到约定的地点常教寺野去?”
“噢,你就是叫岩田富岳的那个浪人吗?”
“正是富岳,快快回答!”
武藏淡淡地笑说:“抱歉得很,你的信确是收到了,但忘了拆看。”
二
富岳因屈辱而全身震颤。
“唔,什么,忘了?”
他边说着,边向横一跃;是在后的伊织向前跨步,与武藏并肩了。
还有什么好问的!富岳虽明知无话可说,但心中急躁,无端地总想说他几句。
就在他向横跃退时,捧腹笑道:“哈,哈,哈……忘了?亏你说得嘴响,只是懦夫的口实!”
“那样也好。”
武藏坦然回答。
“要不然,便是为了要泄我众人之气的老手法。”
“哦,那样也好。”
富岳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一齐上前!”
“啊!”
最前排的四人,霎时拔出大刀。但因武藏与伊织抢前了一步,四人便一边拔剑,同时向后倒退。
武藏与伊织仍空着双手,未去触及刀把。钢铁般的压力,重重地紧逼过去,使四人绰刀在手,毫无施展余地。
又是一步,二步!武藏与伊织毫不踌躇地,并足前进。四人连连倒退,撞在第二排的四人身上。
“呀!”
第二排的四人,原想分开前排的人上前的,但他们也一样地连连后退,变成了八人一团,乱糟糟地碰在第三排人身上。
而武藏与伊织,还是用原来的步武,步步逼紧。
“喂,为什么退后?上前上前!”
富岳自己虽也连连后退,但边退边嚷着,仍是没有一人敢上前。
富岳所布的这一阵势,是四人一排,分批杀进,以一部分人用轮战法使敌方疲于奔命,另一部分则绕过敌后,从前后左右进攻,使对方顾此失彼的一种战法。
但前队既不能进击,阵形先自溃散,接着第五、第六两排也陷入混乱,闹成一堆了。
加上,远在后方的几排,因不知前方情况,反向前推进,也溃不成形,只是乱挤乱喊,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武藏一看,时机已熟,便停下脚步,低声言道:“伊织,拔刀!”
“是。”
伊织抢前一步,双刀出鞘,身随刀进,转入闹成一团的敌人群中。
“啊啊!”
“哎!”
惨号悲鸣之声,即随着爆发了。
三
集结羸弱,也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是以量胜质的原理。组织的力量,就是根据这一原理而来,且被公认为不可动摇的真理。
可是事实上,虽是严密的组织,钢铁一般的团结,也不能说是绝对的保障。铁锤一挥,岩石为碎;多数人往往败于少数,甚至一人之手。
品川地藏王堂前的决斗,武藏正是以大铁锤的威力,一击而摧毁了富岳精心组织起来的阵势。他们的阵形,显然是全盘溃散了。
这样一来,人数众多反成不利,虽尽是成名的剑客,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发挥威力,完全成了乌合之众,争先恐后跳入左右稻田中去了。富岳的叱咤,又有何用!
这期间,武藏仍是空着双手,悠闲地一步步前进。
“父亲,就此罢休。”
“哦——”
瞬息间手刃了六七个浪人,伊织不再追杀,手提大刀,跟在武藏后面。
“哇啊,哇啊!”
这时,爆发出阵阵的喊声。町奉行堀三左卫门所率领的官方捕快,从四面八方的稻田中拥出来了。
浪人们像蒙在鼓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正在茫然呆立之间,已被二三百名捕快,团团围在核心。
“那壁厢所站的浪人们听着!尔等行动可疑,着即逮捕。快快放下武器,随同本衙解府听审!”堀三左卫门严重地宣道。
“什么,行动可疑?”岩田富岳前跨一步,开口问道,“是否明知岩田富岳?”
“当然哪!”
“是明知奉阁老诸侯的密谕,为将军家效劳的岩田?”
“然也。是阁老协议的命令!”
“确是不错吗?”
“不必啰唆!”
富岳的脸上顿时杀气腾腾,与刚才对武藏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恶狠狠地瞪着两眼。
“唔,看来是与武藏勾结的阴谋,本人自问清白,不劳牵挂,请即回头!”
“有话向法曹去说!”
“什么,法曹?谁耐烦!就此了断……”
富岳霎时拔出大刀。
“各位,上前!”
“噢噢!”
浪人们原已拔刀在手,霎时四散立定架势。这情形与对武藏时又自不同,个个人精神百倍、斗志凌霄。
四
“父亲,又发生怪事了。”伊织一面拭刀入鞘,一面说道。
武藏驻足回头一瞥,随说:“走吧,伊织!与咱们无关。”
“是。”
他们刚一走动,后面的喊杀之声骤起,接着是乱糟糟一片嘈杂。
“哼,浪人们正在拼命哪。”武藏并不回顾,自语着说。
伊织回头一望道:“看样子捕快们反落下风了。”
“是吧,尽是出色的兵法家啦。”
“父亲,请勿见责。岩田富岳既为奉行所嫌疑,未知由利公主怎样?”
“哦,公主是聪明人,还有森都跟着,不会波及。而且,这倒是公主摆脱那些人的好机会哪。不必担心!”
伊织这才放下心事。
乱斗好像愈演愈烈,过路的行人,都远远地驻足观望。但武藏不停,顾自走去。
“伊织,刚才如何?”
“是。有父亲的靠山在后,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无阻挠。可是,在父亲面前,敌人为什么那样无力呢?真是奇怪!”
“伊织,静下心来想想,便不难领悟了。有时,寡能胜众!记着,运用如不得法,人数众多反受限制。结集了百人,只有百人的力量。但个人的力量是无限的,扩而大之,足以充塞天地之间。懂了吗,伊织?”
伊织歪着脑袋说:“像是,似懂非懂……”
“好了,好了,将来自能领悟。”
呐喊的声音渐远。后面响起一阵马蹄的声音,渐来渐近。
一骑,二骑,三骑,四骑……骑马的武士到了武藏与伊织身后,戛然收缰,翻身落马。
“武藏!”
“武藏先生!”
武藏回头一看,冲口叫道:“呀,各位……”
武藏与伊织退立道旁,躬身施礼。那些武士,便是松平伊豆守领头,跟着是北条安房守、苍龙轩和波多野二郎左卫门四人。
“武藏,听说浪人们对你拦路截击,所以赶了来的。”伊豆守微笑着说。
“我也偶尔风闻,便驰马前来。”安房守接口说。
苍龙轩像是不胜依依地说:“原想再劳驾惠临敝寓一叙的……适才听说富岳一伙袭击先生,乃偕同波多野兄匆匆赶来了。”
五
“可是武藏!”伊豆守用猜谜似的口吻问道,“请问你躲开了富岳指定的决斗场所,真意为何?是兵法上的虚实,或者另有缘由?町奉行一边,也曾为此险些错了哪。”
武藏惶恐地回道:“殿下!这不是兵法上的虚实,完全是武藏个人的任性罢了。”
“那么,为的是不愿与富岳这伙人周旋吧?天下无双的武藏,而竟与一介无赖的浪人为敌,也太过笑话了。武藏,实不相瞒,我也曾这样推测的哪。”
伊豆守说着,浮上快意的微笑。
武藏更是诚惶诚恐地回道:“不,殿下!我自己也只是一介浪人,怎敢因对方是浪人,便存轻视之心。”
“哦哦——”
伊豆守不解地偏着脑袋。
武藏继续说:“即使对方是第一流的名兵法家,我如不感兴趣,还是不顾而去。这完全是出于武藏一人的任性罢了。”
“哦,武藏!这样有时会受世人的詈骂吧!”
“明鉴。但詈骂也甘于接受。”
伊豆守还想开口发问,安房守却制止了他,接口问道:“武藏先生,你最近心境的进展,使安房守深有所感。你谦虚着说是因为任性,但那正是置身于自由无碍的世界的心境。是吗,武藏先生?”
武藏悄悄地,像自语似的回道:“惶恐之至。武藏近日才能收回了心的自由似的。距真谛固然尚远,但向那万里一空的境地,一心在求精进而已。”
“什么,万里一空?”伊豆守沉吟着说。
安房守也随口唱和,却接着说:“不错。那么,一个敌人和千个敌人相同,而常教寺野和品川地藏堂前也初无二致。江户和京都没有不同,而且,将军也罢,浪人也罢,乞丐也罢,都无差别。”
这时,伊豆守恍然而悟,拍膝叫道:“刚才你逼退浪人们的那个气魄,也是基于万里一空的境地而来的兵法吧?”
武藏毅然答道:“殿下,正是如此。但我既非禅宗和尚,不能领会一切,了悟一切。我只是踏着四大皆空而进,自己却仍臻于真‘空’。我所负的业障太重,觉得宇宙与人生仍是谜一般深不可测。那么殿下!各位珍重……”
武藏深施一礼,大踏步地回头走了。
六
“宫本先生!”苍龙轩依依不舍地叫道。
他知道这位巨人,是不会再有重来江户的一天了。现在苍龙轩所暗中策划的,是全国第一流兵法家的大会赛,近日正在调派匹对的人物。——这一计策,居然被他促成,便是翌年——宽永十一年在江户城举行的御前比武。他绝对不期望武藏出场,却在武藏身边发现了伊织,而且选定柳生新阴流的骏足荒木又右卫门为其匹对。
“宫本先生!”波多野抢前几步说,“承先生指点,填补了一传流的缺陷,因此决定改称一转流了。”
武藏再次回过头来,向众人深深一礼。他对波多野特别致以祝福的目礼。
喊杀之声早已寂然,富岳以下的浪人,想已一一就缚。夜色渐浓,深深地裹住了海天、田野和路面。武藏与伊织,没入那如雾的夜色中去了。
七
这样,武藏离了江户。由利公主与森都也走了。但那天最早离开江户的,却是松山主水。他离开浪人馆,到门前的京屋转了一转,就此直趋品川,急急地别了江户。
他的脚步轻快。摆脱浪人馆的生活,像是从泥淖中拔身出来一般,感到满身清爽。
“浪费掉了徒然的岁月!”
他在心中反复自语着。七八年来,他承认自己一无进步,反见堕落。功夫疏懒了,兵法上走入岔路。
“是生活的错误!”
他这样下了结论。
当然,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对武藏的竞争心。也没有斩断对由利公主的痴情。更没有丧失坚强的自信。他承认自己败于武藏,他承认与由利公主的情爱已是破裂,但他绝不承认一切就此终止。
“等着看吧,武藏!”
“由利公主哟!总有一天,我会教你投入我的怀抱!”
他昂然阔步,高声呼喊!他的心中燃着对明日的希望。他想从心中,把昨夜以前充满着侮辱的生活一拭而净。
可是,浪人馆中的生活,是否尽是侮辱呢?他在昨天之中,有没有遗忘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呢?他为什么没有想起阿光呢?
主水这个人原来就有一个缺点,时常把最重要的东西遗忘丧失,乃至失之交臂。
总之,他比武藏,比由利公主都先离开江户,却是不幸中之大幸。假如在半路碰上武藏或由利公主,也许又要发生意外的事端了。
“一切留待九州再说……”
主水心想着,一直向西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