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課(全八冊)

魚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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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件事。”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

出租車裏,坐在她身邊的丈夫不由得暗暗歎了一口氣。無論境況多麽順利,隻要與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在一起就總會“還有一件事”,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的生活從來就離不開喋喋不休、嘮嘮叨叨的抱怨和不滿。總之她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吹毛求疵。

年輕的希金斯默不作聲地坐在司機旁邊。他是總部的一位執行官,銀行選送他度假一周,費用全部由單位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匯部工作,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年輕人。十二小時之前,他們才剛剛在希思羅機場見麵,在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饒舌下,這位年輕人天生的熱情已經逐漸消退。

出租車司機是克裏奧耳人。因為他們乘坐他的車去賓館,幾分鍾之前他還是滿麵堆笑、滿口恭迎之詞,此刻也因領教了後座女乘客的嘮叨而陷入沉默。雖然他的母語是克裏奧耳法語,但他完全能夠聽懂英語。畢竟,毛裏求斯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殖民時間長達一百五十年之久。

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的嘮叨話就像泉水一樣汩汩流淌。她一會兒自我憐惜,一會兒又憤憤不平。穆加特羅伊德看著窗外,普萊桑斯機場漸漸消失在他們身後。前麵的路通往馬埃堡,是原法屬島國的首府。一八一〇年,他們試圖保衛這座破敗的城堡,抵禦英國艦隊。

穆加特羅伊德凝視著車窗外麵,著迷於他所看到的景色。他決心要在這個熱帶島嶼上盡情享受一周的假日,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冒險。臨行之前,他已經看了兩本厚厚的毛裏求斯旅行指南,研究過從北到南的大比例地圖。

他們穿過一個村莊,進入盛產甘蔗的鄉野。在路邊農舍的台階上,他看到了印度人、華人、黑人和混血的克裏奧耳人,他們一起生活,和睦相處。印度教寺廟、佛教寺院與天主教教堂僅咫尺之遙。他從書中讀到過,毛裏求斯是由六個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國度,但他以前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這種事情,至少沒想到會如此和諧。

他們經過了更多村莊,都不富裕,當然也不整潔。不過,村民都朝著他們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羅伊德也向人們揮手。突然,四隻瘦骨嶙峋的雞撲打著翅膀從汽車前麵躥過,差點兒撞上。當他回頭看時,它們又回到路上,在塵土中扒找零星食物。經過一個彎道時,汽車慢了下來,一個泰米爾族男孩從一間棚屋裏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寬鬆的直筒衣服,站在街沿石邊,把衣服的下擺提到腰部,下身**。在出租車經過時,他開始撒尿,一隻手提著衣服,另一隻手朝他們揮動。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哼了一下鼻子。

“討厭。”說完後,她俯身向前,拍拍司機的肩膀。

“他為什麽不去廁所呢?”

司機朝後甩了甩頭,笑了起來。然後轉過臉來回答她,他減緩車速轉過兩個彎道。

“Pas de toilette, madame.”他說。

“這話是什麽意思?”她問。

“意思好像是,路就是廁所。”希金斯解釋說。

她嗤之以鼻。

“喂,”希金斯說,“看,大海。”

當他們沿著懸崖向前行駛了一段路後,看見了右手邊在上午陽光的照耀下一片蔚藍的印度洋,視野一直延伸到海平線。距離海岸線半英裏處,翻騰的浪花形成一條白線,標誌著把毛裏求斯與洶湧澎湃的海洋分隔開來的大珊瑚礁。在大環礁內部,他們可以看見澙湖,淡綠色的湖水波瀾不起,清澈明亮,水下二十英尺深處的珊瑚叢清晰可見。接著,出租車重新回到甘蔗田中間。

五十分鍾後,他們穿過一個叫清泉灣的漁村。司機指著前方,“到賓館還有十分鍾。”他說。

“謝天謝地,”穆加特羅伊德夫人鬆了一口氣,“我再也忍受不了這麽顛簸的旅程了。”

他們駛上一條車道,兩邊是修剪齊整的草坪和棕櫚樹。希金斯轉過身來,微微一笑。

“從龐德斯恩德來這裏真是千裏迢迢啊。”

穆加特羅伊德報之以微笑。“是啊。”他說。他有充分的理由慶幸自己在倫敦郊區的龐德斯恩德上班。在那裏,他是銀行的分行經理。附近有一家輕工業工廠剛剛開工六個月,他當時突發奇想,去了解工廠的內部管理和勞動力狀況,並提出用支票來支付周工資,以減少發放工資時遭搶劫的風險。使他頗感驚訝的是,工廠的大多數人都同意采納他的方案,結果他的分行開了幾百個新賬戶。這次漂亮的行動引起銀行總部的重視,有人提出對外地分行和普通員工采用激勵機製,這個計劃實行的第一年,他就獲得了嘉獎,獎品是由銀行全額付費去毛裏求斯度假一周。

出租車終於在聖詹冉賓館高大的拱廊前停下了,兩名行李生跑上前來,從後備箱和車頂行李架上拿下行李。穆加特羅伊德夫人立即從後座下車。盡管她以前隻去泰晤士河口遊玩過兩次——通常隻是去博格諾她姐姐家度假——但她馬上不停地訓斥起行李生來,頤指氣使的樣子像是舊時一位位高權重的爵爺。

他們三人跟在行李生後麵,穿過拱形廊道走進涼爽的圓頂大堂。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走在前頭,她的印花連衣裙已經因為乘飛機和汽車的這一路顛簸被弄皺了。希金斯身著整潔漂亮的米色泡泡紗西裝,而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則是一身莊重的灰色服裝。大堂的左邊是服務台,一位印度員工微笑著對他們表示歡迎。

希金斯承擔了介紹的任務:“這是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和夫人,我是希金斯先生。”

服務員核對了預訂清單。“沒錯,是這樣。”他說。

穆加特羅伊德打量著周圍,大堂是由粗鑿的當地石頭裝飾而成的,顯得宏偉壯觀。在頭頂上方,深色的大梁支撐著屋頂。大堂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柱廊,另有一些柱子將兩側托起,讓涼爽的微風能夠吹進來。從大堂的盡頭,能夠看到璀璨明媚的熱帶陽光,聽到遊泳池裏喧鬧的人聲。在大堂的半路上往左,有一道石頭樓梯可以通到樓上一側的客房;一樓的另一個拱門可以通往下麵的套房。

一個年輕的英國人從服務台後的房間裏走出來,他一頭金發,穿著鮮亮的襯衫和淡雅的寬鬆褲。

“早上好,”他麵帶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羅?瓊斯,是這裏的總經理。”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紹說,“這是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和夫人。”

“非常歡迎,”瓊斯說,“我給你們安排一下房間。”

這時,一個瘦高個男子從大堂那邊過來,信步走向他們。他穿著運動短褲,露出兩條精瘦的小腿,一件花色圖案的海灘襯衣在身上飄動。他光著腳板,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一隻大手抓著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羅伊德不遠處停住腳步,低頭盯著他看。

“你們好,新來的嗎?”他打招呼說,語調裏有明顯的澳大利亞口音。

穆加特羅伊德先生有些吃驚。“哦,是的。”他說。

“你叫什麽名字?”澳大利亞人毫無客套地問道。

“穆加特羅伊德,”銀行經理回答,“羅傑?穆加特羅伊德。”

澳大利亞人點了點頭,記下這條信息。“你從哪裏來?”他又問道。

穆加特羅伊德誤解了,他以為那人問的是“你從哪個單位來”。

“米德蘭分部的。”他說。

澳大利亞人舉起啤酒罐喝幹,打了一個嗝:“他是誰?”

“是希金斯,”穆加特羅伊德說,“來自總部。”

澳大利亞人開心地笑了。他眨了幾下眼睛,以便能看得清楚一些。“很好,”他說,“米德蘭的穆加特羅伊德,還有總部的希金斯。”

直到這個時候,保羅?瓊斯才發現澳大利亞人,他從服務台轉過來,拉住這個高個子的胳膊,把他引回到大堂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請你回到酒吧去,我好把新客人安頓下來……”

福斯特被彬彬有禮而又堅定地推回大堂那邊去了。

在離去時,他友好地向服務台這邊揮手。“祝你好運,穆加特羅伊德。”他叫道。

保羅?瓊斯回到他們這邊。

“這個人喝醉了。”穆加特羅伊德夫人一臉的冷漠和失望。

“他在度假,親愛的。”穆加特羅伊德說。

“那不應該是借口,”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他是誰?”

“哈利?福斯特,”瓊斯回答說,“來自珀斯。”

“他講話不像蘇格蘭人。”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

“是澳大利亞的珀斯,”瓊斯補充說,“我帶你們去房間。”

穆加特羅伊德心情愉快地從二樓房間的陽台環視四周。下麵是一塊草坪,向前延伸到閃閃發光的白色海灘,上麵點綴著棕櫚樹,海風習習,樹影婆娑。此外,還有十幾個圓形的用茅草鋪頂的亭子,能遮陰避日。澙湖暖洋洋的,白浪拍打著沙灘。外麵是碧綠的海水,再遠處變得一片蔚藍。他能夠看到澙湖裏五百碼遠處的乳白色珊瑚礁。

一個有著濃密的稻草色頭發的年輕人在一百碼之外衝浪,全身紅通通的。一陣海風吹來,他在小巧的滑板上靈活地保持著平衡,身體貼向衝浪板,輕鬆嫻熟地掠過水麵。兩個黑頭發黑眼睛、棕色皮膚的孩子在淺灘上喊著叫著打水仗。一位中年的歐洲人穿著蛙人鴨蹼從水中跋涉上岸,拖著麵具和潛水通氣管,露出圓滾滾的肚皮,閃閃發亮的海水從他身上紛紛滴落。

“噢,天哪,”他用南非口音向陰涼處的一個女人叫道,“真不敢相信,那裏有許多魚呢。”

在穆加特羅伊德右邊的主樓那裏,圍著腰布的男男女女正朝台球吧走去,趕在午餐之前去喝一杯冰鎮飲料。

“我們遊泳去吧。”穆加特羅伊德說。

“如果你幫我把箱子打開,我們馬上就能去了。”他妻子回答道。

“先放著吧。午飯之前,我們隻需要遊泳裝備就夠了。”

“不行,”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我不能讓你像一個當地人那樣去吃午飯。這是你的短褲和襯衣。”

過了兩天,穆加特羅伊德已經適應了在熱帶度假的生活節奏,或者可以說,在他被許可的範圍內達到了這一節奏。他清晨早早就起來了,反正以前也總是早起。不同的是,在家裏透過窗簾所看到的通常是雨水衝刷過的人行道,而現在他坐在陽台上觀看著一輪紅日從珊瑚礁外的印度洋上冉冉升起,原先黑暗平靜的水麵,突然間變成一片閃閃發光的碎玻璃。他七點鍾去晨泳,留下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倚坐在**,戴著滿頭的發卷,不停抱怨早餐服務太慢——送餐速度實際上是很快的。

他在溫暖的水中泡上一個小時,有一次竟然遊出去將近二百碼,他對自己的膽量頗為驚訝。遊泳並不是他的強項,但他越遊越好。值得慶幸的是,妻子沒有看到他的冒險行為,因為她堅信澙湖裏有鯊魚和梭魚出沒。她怎麽也不會相信,那些食肉魚類是躍不過珊瑚礁的——其實澙湖與泳池一樣安全。

他加入其他的度假者中間,開始在遊泳池旁邊的露台上吃早餐。他選了西瓜、芒果、木瓜,加上麥片粥,沒去碰雞蛋和培根。在這個時間,大多數男士都穿著泳裝和海灘襯衫,而女士們則在比基尼外麵穿上一件淡色的棉布套裙或披肩。穆加特羅伊德穿著齊膝運動短褲和網球衫,都是從英國帶來的。每天快到十點鍾,他妻子來與他會合,坐在海灘上的草頂亭子下,一天內不斷地喝飲料,塗上幾次防曬油,盡管她很少讓自己真正曬到太陽。

有時候,她會把她那紅潤的身體浸到賓館的環型遊泳池裏,遊泳池中間是遮陰的小酒吧,她會用帶飾邊的浴帽把一頭卷發護住,在池中稍微慢慢遊幾下就趕緊上岸。

雖說希金斯是單獨一人,但他很快就與另一夥更年輕的英國人混熟了。穆加特羅伊德夫婦很少見到他。他把自己看作一位時髦人物,在賓館的時裝店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他模仿海明威在照片裏的樣子,戴上一頂寬邊草帽。同樣地,他每天也穿著泳裝襯衣,在晚餐桌上露麵時,他與其他人一樣,身著淡色的寬鬆褲和帶有胸兜與肩飾的獵裝襯衫。晚飯後,他經常去光顧賭場或迪斯科舞廳。穆加特羅伊德先生不知道那裏會是什麽情形。

不幸的是,那位哈利?福斯特先生並沒有獨享自己幽默的發現。這家賓館的大多數客人是南非人、澳大利亞人和英國人。在他們當中,“米德蘭分部的穆加特羅伊德”這個名字深入人心,盡管希金斯極力想甩掉“總部”這個標簽來融入其他人。穆加特羅伊德反而不知不覺間成了受歡迎的人物。當他穿著中褲和膠底鞋輕鬆地走上早餐露台時,就會迎來好多笑臉和歡快的問候聲:“早上好,穆加特羅伊德。”

有的時候,他會遇到為他起這個名號的那個人。有幾次,哈利?福斯特讓開路繞過他,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他的右手似乎隻為扔掉一罐啤酒而張開,並為再拿一罐而合上。每次遇到的時候,這位友好的澳大利亞人會咧嘴一笑,舉起空著的一隻手打招呼,大聲說:“祝你好運,穆加特羅伊德。”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羅伊德在早餐後遊過泳,從海水中出來,躺在草亭子下麵,背靠在中柱上打量著自己。太陽已經升高了,像一團火球,而時間才過九點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盡管他自己很當心,妻子也在不斷忠告,他的身體還是變成了龍蝦的顏色。他羨慕那些在不長的時間裏就能曬得黝黑的人。他知道,訣竅在於曬黑後要一直保持下去,不能讓身體在假日以後再變回乳白色。他想,那是他在英國博格諾度假時就曾經有過的打算。但是,過去的三次度假,不是在下雨就是陰天。

他的雙腿從方格條紋的遊泳褲中伸出來,那是一雙瘦瘦的長滿汗毛的腿,活像是被拉長了的醋栗。滾圓的肚子架在兩條腿上,胸前的肌肉已經下垂。常年坐著伏案工作,使得他臀部變寬,頭發稀疏。他的牙齒倒是完好無缺,視力也很好,隻是在閱讀時才戴眼鏡,主要是看公司的報告和銀行賬目。

這時候,水麵上傳來馬達的轟鳴聲。他抬起頭,看到一艘小快艇在加速疾駛。小艇的尾部拖著一條繩子,繩子末端露出一顆腦袋在水麵上跳動。在他觀望著的時候,繩子突然繃緊,小艇出了澙湖,一道浪花飛濺,出現一名滑水者。他渾身褐色,是賓館裏的一位客人。他單獨滑水,兩隻腳一前一後踩在滑板上,他在船後加快速度,身後激起了一串泡沫。船上的舵手轉動方向盤,滑水者在水上畫出一個大圓弧,在穆加特羅伊德麵前的海灘附近掠過。那人肌肉繃緊、雙腿緊張,承受著快艇尾波的衝擊,就像一尊木雕般傲然挺立。隨著他從水麵上迅速滑過,他那勝利的笑聲回**在澙湖上空。穆加特羅伊德觀看著,對這個年輕人羨慕不已。

但他已經五十歲了,身材矮胖,並不健壯,不具備這種條件,隻是在夏天下午的時候,才到網球俱樂部去消遣一下。再過四天就是星期日,屆時他將登上一架飛機離開,再也不會來這裏了。他很可能會在倫敦郊外的龐德斯恩德再幹上十年,然後退休,極有可能去博格諾度過晚年。

他環顧四周,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從左邊的海灘上走來。出於正人君子的禮貌,他不能盯著她看,但他還是禁不住去看了。她光著腳行走,顯示出島上女孩脊梁挺拔的風姿。她的皮膚沒有塗抹防曬油膏,是一種深深的金色。她披著一條帶暗紅色花邊的白棉布裹裙,在左臀下方打著結。裙子下擺剛好蓋住屁股。穆加特羅伊德猜測,她裏麵一定穿著衣服。突然一陣風吹起了棉布裹裙,眨眼間,她那年輕堅挺的**和纖纖細腰的輪廓露了出來。風停了,裹裙又落下來遮住了身體。

穆加特羅伊德發現她是一個淡色皮膚的克裏奧耳人,長著一對間距較寬的深色眼睛和高高的顴骨,深色的頭發閃閃發亮,翻卷著垂到後背。當她走過來與他平行時,她轉過頭來露出燦爛的微笑。穆加特羅伊德吃了一驚,他並沒發現周圍還有別的人。他慌亂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這位姑娘是在向誰露出笑容。周圍沒有其他人。當他回身再次麵對海灘時,姑娘又笑了,潔白的牙齒在早晨的陽光裏閃閃發亮。他肯定他們互相之間並不認識,沒有什麽人引見過他們。因此,這微笑一定是自發的。穆加特羅伊德摘下太陽鏡,也對她報以微笑。

“早上好。”他打了個招呼。

“你好,先生。”姑娘說著,向前走了過去。穆加特羅伊德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深色的長發垂到臀部,屁股在白棉布下微微顫動。

“你就打消這種念頭吧。”他背後的一個聲音說。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走到他這邊來了。她也正盯著剛剛走過去的女孩。

“小賤人。”她說完後在陰涼處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去看妻子埃德娜。她肯定又被某個流行女作家筆下的哪部曆史浪漫小說迷住了,這種書她帶了許多本。他又轉回頭去看澙湖,心裏一直在納悶:為什麽她對浪漫小說如此沉迷,而對現實生活中的情感卻十分厭惡?他們的婚姻沒有愛情的基礎,即使在新婚階段她還沒宣稱她不喜歡“那種事情”之前,他也已經知道,想讓“那種事情”發展下去是不可能的。此後,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他一直被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禁錮著。這種沉悶、單調和令人窒息的狀態,隻是偶爾被互相厭煩而產生的爭吵打破。

有一次,在網球俱樂部的更衣室裏,他無意中聽到有人對另一個人說,他應該“在幾年前就狠狠地打她一頓”。當時,他很氣憤,差一點要從衣櫃後麵衝出來揍他們。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內心承認那家夥說的也許是對的。問題在於,他並不是那種能動手打人的人,而且他懷疑即使打了,她那種人也不見得就會改過。他的性格一貫溫良寬厚,年輕時就這樣。在外麵,他能夠管理好一家銀行,但在家裏,他的溫良寬厚蛻變為逆來順受。他內心的想法使他感到壓抑,因此不由得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埃德娜從眼鏡上方看著他。“如果你著涼了,就回去吃點藥吧。”她說。

星期五晚上,穆加特羅伊德正在大堂裏等待妻子從洗手間出來,這時候,希金斯悄悄地走上前來。

“我有話要跟你說……單獨地。”希金斯從嘴角擠出一句話,樣子神秘兮兮的,似乎能把別人都吸引過來。

“好吧,”穆加特羅伊德說,“不能在這裏說嗎?”

“不行,”希金斯咕噥著說,他在觀察一個蕨類盆景,“你老婆隨時會出來的。跟我來。”

他漫步走開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幾步進入花園,來到一棵樹後,靠上去等待著。穆加特羅伊德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後麵。

“什麽事情?”在跟上希金斯走到灌木叢的陰影裏時,他問道。希金斯透過拱門朝明亮的大堂那邊看了看,確信穆加特羅伊德夫人沒有跟過來。

“去釣魚,”他說,“你以前釣過嗎?”

“沒有,當然沒有。”穆加特羅伊德說。

“我也沒有。不過我很想去,哪怕隻有一次。去試試吧。聽著,眼下有三個約翰內斯堡的商人預訂了明天上午的一條船。現在,他們有事去不了了,所以,我們可以去用那條船,租金的一半已經預付,因為他們已經放棄了。你看怎麽樣?我們抓住這個機會吧?”

聽到這話,穆加特羅伊德有點驚異。“你為什麽不從你那些夥伴中找兩個一起去呢?”他問道。

希金斯聳聳肩:“他們都想與女朋友一起度過最後一天,而那些女孩子不想出海。來吧,穆加特羅伊德,我們去試試吧。”

“租金是多少?”穆加特羅伊德問道。

“通常是每位一百美元,”希金斯說,“不過,一半租金已付,每人隻要五十美元就夠了。”

“就為幾個鍾頭的時間?那可是二十五英鎊啊。”

“二十六英鎊七十五便士。”希金斯脫口而出。他畢竟是在銀行的外匯部工作的。

穆加特羅伊德計算了一下:雇出租車去機場,再回到龐德斯恩德家中一路上的花費,加在一起,他手上的錢還有一點剩餘。可是穆加特羅伊德夫人一定會用剩餘的錢買一些免稅商品和禮品,送給她在博格諾的姐姐。他搖搖頭。

“埃德娜不會同意的。”他說。

“別告訴她。”

“不告訴她?”聽到這個主意他嚇了一跳。

“是啊。”希金斯慫恿說。他湊過來時,穆加特羅伊德聞到一股植物的香氣,“就這麽辦。事後她會責備你的,但她什麽時候沒在責備呢?你想想吧,這地方我們很可能永遠不會再來了,很可能再也看不到印度洋了,所以,為什麽不去呢?”

“這個,我不知道……”

“老兄,就一個上午,乘上小船到海上去。讓海風吹吹頭發,放出魚鉤去釣鰹魚、金槍魚或者大王魚。我們說不定能釣上一條呢,至少回到倫敦以後這也算是一次值得紀念的曆險。”

穆加特羅伊德僵住了。他想起那個衝浪的年輕人在澙湖裏風馳電掣般駛過的身影。

“我去,”他說,“按你說的。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他掏出錢包,撕下三張十英鎊的旅行支票,隻留下兩張,他在支票下麵簽字後交給希金斯。

“明天一早出發,”希金斯接過支票,小聲說道,“我們四點鍾起床,四點三十分坐車離開這裏。五點鍾到達港口,五點四十五分出海,爭取在七點前抵達漁場。黎明前後是最佳的捕魚時間。活動的向導陪同我們一起出海,他懂門道。我們四點半在大堂見。”

他大步走回大堂,朝著酒吧走去。穆加特羅伊德跟著走進去,對自己魯莽的決定有些茫然,他看到妻子在不耐煩地等待著,於是就陪同她去用晚餐。

那天夜裏,穆加特羅伊德幾乎沒有睡著。雖然他有一個小鬧鍾,但他不敢定時,唯恐鬧鍾鬧響時吵醒老婆,更不能睡過頭,讓希金斯在四點半來敲門。他迷迷糊糊地打了幾個瞌睡,看到鬧鍾的夜光指針指向四點鍾。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

他躡手躡腳溜下床,看了一眼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她像往常一樣仰麵睡著,呼吸伴著鼾聲,頭上的發卷由一個網兜罩著。他悄悄地把睡衣扔在**,穿上內衣褲,拿上運動鞋、短褲和襯衫,輕輕走到外麵關上房門。在黑暗的走廊裏,他穿上其餘的衣服,意料不到的寒氣讓他打了個冷顫。

在大堂裏,他見到希金斯和向導,一個高高瘦瘦的南非人,名叫安德雷?基裏安,他負責客人們所有的體育活動事宜。基裏安看了看他的裝束。

“黎明前,海上很冷,”他說,“日出後又很熱,太陽能把人烤焦。你沒帶長褲和長袖風衣嗎?”

“我沒想到,”穆加特羅伊德說,“這個,沒有,我沒帶。”他現在不敢再回房間去取。

“我有一件備用的,”基裏安說著遞給他一件套衫,“我們走吧。”

他們開車走了十五分鍾,穿過黑暗的鄉村,經過一些棚屋,其中一間透出一抹淡淡的燈光,說明已經有人起床了。最後,他們的汽車從主幹道駛下來,抵達一個叫清泉灣的小港口。之所以這麽叫,肯定是因為很久以前,一位法國船長在這個地方發現了可以飲用的泉水。漁村的房屋很破舊,黑乎乎的,但在碼頭附近,穆加特羅伊德可以分辨出停泊在那裏的一條船,以及船上在火把照明下的一些忙碌的身影。他們在木碼頭邊停下汽車,基裏安從一個車門的雜物櫃裏取出一隻盛著熱咖啡的保溫瓶,遞了過去。咖啡深受大家歡迎。

南非人下了汽車,沿著碼頭走向那條船。空氣中斷斷續續飄來了人們用克裏奧耳地方法語低語的聲音。奇怪的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人們說話總是那麽輕聲細語。

十分鍾以後,他回來了。現在,東方天際出現了一抹魚肚白,天邊幾道低垂的雲絲微微發亮,海水也發出自己的光亮,碼頭、漁船和人們的輪廓都顯得越來越清晰。

“我們可以把裝備拿到船上去了。”基裏安說。

他從汽車後部拖出一隻冷藏箱,希金斯幫著他一起把它從碼頭上抬了過去,以便之後可為大家提供冰鎮啤酒。穆加特羅伊德提起午餐飯盒和另兩個裝咖啡的保溫瓶。

這船並不是新式豪華的玻璃鋼遊艇,而是一艘船艙寬大的舊木船。前端有一個小艙室,裏麵似乎布滿了各種操縱設備。靠近右邊艙門的是一把由一根杆子支撐著的高椅子,上麵鋪著軟坐墊,麵對著舵盤和控製裝置。這部分是艙內。船的後部則敞開著,兩邊安放著硬木凳子。船尾隻有一把轉椅,就像在城市的辦公室裏常能看到的那種,不同的是這把轉椅固定在甲板上,還垂掛了一些係帶。

在後甲板兩邊各有兩根長杆子,都以同一個角度伸展出去,像是細細的天線。起初,穆加特羅伊德還以為那是釣魚竿,後來才知道是舷外支架,用來固定外側的漁線,以免與內側的漁線發生纏繞。

一位老人坐在船長的椅子上,一手把著舵盤,靜靜地注視著最後的準備工作進行的過程。基裏安把啤酒箱子放進其中一條木凳下麵,示意大家就座。一個年輕船工,年齡在十三四歲的樣子,伸手解開船後的纜繩,扔到甲板上。在他們旁邊的碼頭上,一個村民把船頭的纜繩解下後扔上船,並把船推離碼頭。老人發動引擎,他們腳下響起沉悶的機器轟鳴聲。船頭慢慢地轉向了前方的澙湖。

此刻,太陽上升很快,快要浮出海平麵了。陽光掠過水麵照向西方。穆加特羅伊德能夠清晰地看到澙湖邊的村舍和縷縷炊煙,表明家庭主婦們已經在生火準備早上的咖啡了。一會兒工夫,最後幾顆星星消退了,天空變成蛋青色,陽光灑滿了水麵。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微風,吹皺了平靜的水麵,大海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片波光粼粼。突然,風消失了,水麵又恢複平靜,水上能看到的隻有船尾離開碼頭後激起的長長的尾波。穆加特羅伊德遙望遠處,能夠分辨出珊瑚礁叢,它們長在水下有四英尋[18]深。

“現在,”基裏安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隨著光線的增強,他的聲音也變得響亮了,“這條船叫Avant,法語的意思是‘前進’。船是老了點,但堅如磐石。它有過風光的日子,捕撈過一些大魚。這位是船老大帕蒂安先生,這是他的孫子讓?保羅。”

老頭轉過頭來朝客人點頭致意,他沒有說話。他身穿粗糙的藍色帆布襯衫和褲子,一雙關節突出的大腳垂在褲腳管下麵。他臉色黝黑,癟瘦枯萎的臉頰活像一顆老核桃,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他凝視著海麵,由於長年累月盯著明亮的海水,兩隻眼睛周圍布滿了皺紋。

“帕蒂安先生從小到大一直在這一片海域捕魚,至少已經有六十年了。”基裏安說,“甚至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具體有多長時間,其他人就更記不清了。他熟悉這裏的水,熟悉這裏的魚。這就是他捕魚的訣竅。”

希金斯從肩包裏取出一隻照相機。“我想拍張照片。”他開口說道。

“等一會兒吧,”基裏安說,“穩住。我們馬上就要穿過珊瑚礁群了。”

穆加特羅伊德盯著前方逐漸靠近的珊瑚礁。從賓館的陽台上看過去,珊瑚礁顯得像羽毛般柔軟,而且毛茸茸的,浪花拍上去就像泛起的乳汁。靠近後,他能聽到大海波濤驚天,猛烈地拍打著分布在水麵下的珊瑚,海浪被一排排尖利的珊瑚峰割得粉碎。他看不到浪花線的缺口。

老帕蒂安剛好在沒有泛起水沫的地方轉了一個右舵,“前進”號與泛著白沫的浪花線平行,距離相隔二十碼。接著他看到航道,兩邊是一排排珊瑚礁,中間是一條狹窄的水道。過了一會兒,他們進入航道,與東邊半英裏外的海岸線平行。左右兩邊浪花飛濺,海浪撲向他們,“前進”號劇烈地顛簸起來。

穆加特羅伊德看向下麵,船兩邊波浪翻滾。在船邊,水沫剛剛退去,他卻能夠看到十英尺外的珊瑚,它們看上去像羽毛般脆弱,但摸上去其實卻像剃刀一樣鋒利。船或人如果與其發生碰擦,很容易被開膛破肚。船老大似乎什麽也沒看,他坐在那裏,一隻手扶住舵盤,另一隻手搭在油門控製杆上,凝視著擋風玻璃的前方,就像在接收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從浩瀚的海平線遠處的燈塔傳來的信號。他不時轉一下舵盤或加大油門,讓“前進”號避開新的威脅。穆加特羅伊德看到他們一次次轉危為安。

驚險隻延續了一分鍾,但感覺好像是很長的一段時間,現在終於過去了。在漁船的右邊,珊瑚繼續延伸,不過船的左邊已經沒有礁群了。他們已經通過了狹窄的航道。船老大又打了一下舵盤,“前進”號船頭指向了開闊的大海。他們馬上就遇到了印度洋的湧浪。穆加特羅伊德明白,膽小的人是不適合這種航程的,他希望自己不會丟臉。

“嗯,穆加特羅伊德,你看到那些討厭的珊瑚礁了吧?”希金斯說。

基裏安微微一笑:“很刺激,是不是?要咖啡嗎?”

“經曆了這種刺激,我想喝點酒。”希金斯說。

“我們全都準備了,”基裏安說,“這裏有白蘭地。”他打開第二個保溫瓶。

船工立即著手準備魚竿。他從船艙裏拿出四根用強化玻璃纖維製成的魚竿。魚竿長度約有八英尺,後部的兩英尺用軟木包著,以便握緊。每一根竿子上麵都裝有一個碩大的繞線輪,附有八百碼尼龍絲線。魚竿的柄用實心黃銅製成,並開有槽口,以便與船上的插孔相吻合,防止轉動。他把每根魚竿都放進船上的插孔裏,用繩子和狗扣加以固定,以免掉到海裏去。

一輪紅日在海上露出一個弧度,把陽光灑在波濤翻滾的海麵上。沒多長時間,深色的海水就變成靛藍色,隨著太陽冉冉升起,海水的顏色進一步變淡變綠。

漁船縱橫顛簸,穆加特羅伊德努力穩住身體,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小男孩船工做準備工作。隻見他從一隻很大的漁具箱裏取出幾根長短不一的鋼絲當引線,又取出幾種不同的魚餌。有的看上去像是用柔軟的橡膠製作的小魷魚,做成了鮮亮的粉色或綠色;另有一些紅色和白色的公雞羽毛,以及閃光的勺形或旋轉的魚餌,都設計成可在水中閃爍擺動,用以吸引捕食的魚;還有許多雪茄形的鉛墜,每一個上麵都裝有一個夾子,可以固定在線上。

男孩用克裏奧耳語問了爺爺一個問題,老人咕噥著作了回答。男孩選了兩條小魷魚、一根羽毛和一隻勺形的魚餌。每一個魚餌上麵都有一段十英寸長的鋼絲引線,下麵做成一個或三個魚鉤。男孩把魚餌上的扣子搭在一條較長的引線上,另一端接在一條魚竿的線上,每一段也都裝上鉛墜,這樣魚餌就能正好在水麵下遊動了。

基裏安觀察著所用的魚餌。“那個旋轉的魚餌,”他說,“適合用來垂釣零散漫遊的梭魚;魷魚和羽毛可以引來鰹魚、劍魚,甚至很大的金槍魚。”

帕蒂安先生突然改變航向,他們抻著脖子想去看個究竟,可是前方的海麵上並沒有什麽,過了一分鍾他們才弄清楚老人剛才看到了什麽。在遠處的海平線上,一群海鳥正在海上俯衝盤旋,遠遠看去隻是一些小小的斑點。

“燕鷗,”基裏安說,“它們找到了大群的小魚,正在潛水捕捉。”

“我們是去那裏捕小魚嗎?”希金斯問道。

“不,”基裏安說,“我們的目標不是小魚,它們是其他魚的食物。鳥為我們發來魚群的信號,而鰹魚和金槍魚都是捕食鯡魚的。”

船老大轉過來對孫子點了點頭,男孩就把準備好的漁線投進尾波之中。漁線在水沫上激烈跳動,他拉開繞線輪上的一個銷子,繞線輪開始自由轉動起來,拖力把魚餌、鉛墜和引線遠遠地拉出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尾流之中。男孩繼續放線,一直放出去一百多碼他才滿意地收住線,再次鎖定繞線輪。魚竿的前端稍稍彎曲,線繃緊了,拖動著魚餌。在遠處的碧波裏,魚餌和魚鉤平穩地在海麵下追逐,如同一條快速遊動的魚。

船尾固定著兩根魚竿,一根在左,一根在右,另外兩根安插在後甲板兩邊的插孔裏。它們的漁線分別夾在大衣鉤上,鉤子上拴有繩索,與舷外的支架相連。男孩把這兩根竿子的魚餌拋入海中,然後把大衣鉤拉到支架的頂端。舷外伸展的架子可以分開內外側的漁線並使兩者平行,如果有魚上鉤,它就會把線從鉤口裏拉出來,拉力會從繞線輪直接作用於竿子和魚。

“你們有誰釣過魚嗎?”基裏安問道。穆加特羅伊德和希金斯都搖搖頭。“那我最好還是講一下魚咬鉤時的情形吧。到時候再講就太晚了。請過來看。”

南非人坐在釣魚的那把椅子上,拿起一根魚竿。“魚咬鉤時,漁線會突然從繞線輪拉出,繞線輪在旋轉時會發出一種很尖銳的聲音,這個你們應該是知道的。這個時候,不管是誰坐在這把椅子裏,讓?保羅或者我,就會把魚竿交給他,明白嗎?”

兩個英國人點頭答應。

“現在,拿起這根竿子,把竿柄插在兩腿中間那個插座裏。然後扣上這個狗扣,它的係帶連在座椅的框架上。如果竿子脫手,我們也不至於會損失昂貴的魚竿和漁具了。現在看看這個東西……”

基裏安指向從繞線輪上突出的一個黃銅輪子。穆加特羅伊德和希金斯都點點頭。

“這是一個滑動離合器,”基裏安說,“當設定承受比較輕的拉力時,比如五磅重量,在魚咬鉤時線就會自動放出,繞線輪會轉動,發出的哢嚓聲快得如同尖叫。在作收線準備時,動作要快,因為放出的漁線越長,你要把它收回來的時間也就越久。你可以這樣慢慢向前轉動離合控製器,其作用是使繞線輪收緊,直到漁線不再放出。這時,咬鉤的魚就會被船拖著走,而不是拉出更長的線。

“然後你就收線,把魚拉近。左手握住這裏的軟木柄,往裏麵收線。如果真是一條大魚,用雙手握緊,用力向後拉,直至魚竿豎立起來。然後右手馬上抓住繞線輪繼續收線,同時在船尾把魚竿朝下放。這樣,收線時就容易了。再練習一次。雙手握緊,向後拉竿,一邊收進漁線,一邊朝船尾下放魚竿。最終你會驚喜地看到,你的獵物在船尾的泡沫中出現。然後,那個男孩會叉住魚,把它弄到船上來。”

“滑動離合器和繞線輪銅殼上的那些標誌是什麽意思?”希金斯問道。

“它們標明漁線的最大拉力限度,”基裏安說,“這些漁線的拉力限度是一百三十磅,濕線拉力要減去百分之十。為安全起見,繞線輪做上了標記,以便在這些標記相互對應時,也就是在漁線另一端的拉力達到一百磅的時候,滑動離合器將隻會放出漁線。但要長時間地拖住一百磅的物體,別說把它拖過來,即使一直拖著,人的胳膊也會受不了的。因此,我們就不考慮這個問題了。”

“但是,如果我們真的釣到了大魚呢?”希金斯堅持這樣問下去。

“那樣的話,”基裏安說,“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魚拖累,把它拖垮。這會是一場拚搏和較量。你隻有讓它拖走線,把線收進來,再讓它頂著壓力拖走線,再收線,就這樣反複放線和收線,直到魚筋疲力盡再也不能拖線為止。但如果真的遇上一條大魚,我們還是有辦法對付它的。”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前進號”在三十分鍾內駛過三海裏,進入了上下翻飛的燕鷗群中。帕蒂安先生減小油門,漁船開始在他們身下看不見的魚群上方巡航。小鳥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在離海麵二十英尺的低空盤旋,頭朝下、雙翅平直,直到它們銳利的眼睛發現洶湧浪峰上的某個亮點,然後它們就會降下來、翅膀後縮,尖尖的喙朝下,一頭紮進湧浪裏。

須臾間,一隻鳥就從水中出來,嘴裏銜著一條拚命掙紮的銀色小魚,它隨即把這魚吞進自己細細的咽喉裏。它們就是這樣,生命不息,捕食不止。

“我說,穆加特羅伊德,”希金斯說,“我們最好確定一下誰先釣第一條魚,我們拋錢幣來決定吧。”

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枚毛裏求斯的盧比硬幣。他們分別擲了一下,結果希金斯贏了。不一會兒,內側的一根魚竿被猛烈地拉彎,漁線噝噝響著放了出去。繞線輪轉動起來,先是發出嗚嗚聲,然後是吱吱的尖叫聲。

“我的。”希金斯歡快地喊道,隨之跳進轉椅裏。讓?保羅把魚竿遞給了他。繞線輪還在轉動出線,但這會兒慢了下來。希金斯把竿柄朝下插進插口裏,扣上狗扣和繩索,開始關上滑動離合器,幾乎是同時,出線停止了。魚竿的尖梢彎曲著。希金斯左手握竿,右手去收線。竿子更彎了,但收線在繼續。

“我感覺到它在拖線。”希金斯喘著粗氣說。他繼續收線,這時候,漁線收進來時已經沒有拖力了,讓?保羅在船尾探出身,用手捏住漁線,把一條僵硬的銀色海魚扔到船上。

“鰹魚,大概有四磅重。”基裏安說。

小男孩船工拿起一把鋼絲鉗子,把魚鉤從鰹魚嘴裏摘了下來。穆加特羅伊德看到那條魚銀白的肚子上長著和鯖魚類似的藍黑色條紋。希金斯有些失望。大群的燕鷗在船尾俯衝,它們現在已經穿過了鯡魚群。這時剛過八點鍾,漁船的甲板上暖洋洋的,令人感到舒適。帕蒂安先生以一個舒緩的弧度把“前進”號調轉回來,朝著魚群及標誌著它們的位置、正在俯衝的燕鷗駛過去,他的孫子則把魚鉤和魚餌重新拋入海中,開始下一輪。

“或許我們可以用它來做晚餐的菜肴。”希金斯說。基裏安遺憾地搖了搖頭。

“鰹魚是作魚餌用的,當地人隻用它做湯,但味道不怎麽樣。”他說。

他們在魚群上方開始第二輪垂釣。魚兒第二次咬鉤了。穆加特羅伊德拿起魚竿,感到一陣驚喜。這可是他第一次出海釣魚,也許也是最後一次。當他握住軟木柄時,能夠感覺到漁線下方兩百英尺處魚兒的震顫,仿佛它就在他身邊。他慢慢向前轉動離合器,最後,鬆出的漁線靜止了,魚竿的尖梢朝海麵彎曲。他左臂肌肉使力,驚奇地感受到回拖所需要的力度。

他繃緊左臂的肌肉,右手去轉動繞線輪。繞線輪轉動起來了,但他要用上前臂的全力。另一端的拖力大得讓他吃驚。也許是一條大魚,他心裏想,甚至是一條巨型魚。這真令人激動。他不清楚在尾流下麵的海水裏掙紮的是一條多大的魚。如果不是什麽大家夥,隻是希金斯釣到的那樣的小魚,那可就見鬼了。他繼續慢慢轉動繞線輪,感覺胸口都在絞痛。當那條魚離船邊隻有二十碼時,它似乎不再掙紮了,漁線很容易就收了進來。他以為魚兒已經脫鉤了,但其實它還在那裏。接近船尾時,它拚命掙紮了一下,然後就停止了。讓?保羅用漁叉把它叉上船。又是一條鰹魚,但更大一些,約有十磅。

“很不錯。”希金斯激動地說。穆加特羅伊德點點頭,露出了微笑——回到龐德斯恩德那邊就有故事可講了。在上麵駕駛台把持舵盤的老人帕蒂安,看到幾英裏外的一片深藍色海水,就調整航向朝那裏駛去。老人看著孫子從鰹魚嘴裏摘下魚鉤,對這個孩子咕噥了一句話。男孩解下引線和魚餌,把它們放回漁具箱裏。他把魚竿安放在插孔上,線頭上那隻小小的鋼製龍蝦扣在自由地晃動著。然後,他走過去接過舵輪。爺爺對他說了些什麽,指向擋風玻璃的前麵。男孩點了點頭。

“我們不用那根魚竿了嗎?”希金斯問道。

“帕蒂安先生一定另有主意,”基裏安說,“就看他的吧,他心裏有數。”

老人輕鬆地下到顛簸不定的甲板上,走到他們站立的地方,一聲不響地盤腿坐到排水口旁邊,選了那條小的鰹魚,開始把它製作成魚餌。這條小魚死後就像一塊木頭一般僵硬地躺著,彎月形的尾鰭上翹,嘴半張,小小的黑眼睛一片空洞。

帕蒂安先生從漁具箱中取出一個單倒刺的大魚鉤,鉤杆上連接著一條二十英寸長的鋼絲和一條十二英寸像織針那樣的尖頭鋼條。他把鋼條的尖頭插進鰹魚的肛門,直至帶血的尖頭從魚嘴伸出。在鋼條的另一端,他接上一根鋼絲引線,用鉗子把鋼針連同引線一起穿過魚腹拔出來,讓引線就露在魚嘴外麵。

老人把鉤柄塞進魚肚子深處,這樣留在魚餌外麵的就隻有魚鉤的彎頭和鋒利的倒鉤了。這部分在鰹魚的尾部僵硬地朝下突出,鉤尖向前。他把引線的其餘部分從魚嘴裏拉出繃緊了。

他取出一支更小的鋼針,差不多隻有婦女用來織補襪子的針那麽大,穿上一條一碼長的雙股棉線。死鰹魚的單條背鰭和兩條腹鰭都平垂著。老人把棉線從背鰭的主脊中穿過,拍打了幾下,然後把鋼針從魚頭後麵的肌肉部位穿過去。他把棉線抽緊後,魚的背鰭豎了起來,這是一排能在水中保持穩定的脊刺和膜皮。他用同樣的方法讓兩條腹鰭也伸直了,最後老人把魚嘴縫合起來,針腳細密勻稱。

完成這一番製作後,那鰹魚看上去就像活的一般。它身上三片魚鰭的伸展角度完全對稱,能防止翻滾或旋轉。垂直的尾巴在快速前進時能保持方向,緊閉的嘴巴能避免產生水流和水泡。隻有從抿緊的雙唇裏伸出來的鋼絲和懸垂在尾部的魚鉤,才顯露出這是一個誘餌的真相。最後,老漁民把從鰹魚嘴裏伸出來的一段引線與從魚竿尖端垂下的引線,用一隻小小的龍蝦扣連了起來,這才把這個新魚餌投向大海。鰹魚兩眼圓睜,在尾波上跳了兩下,就被鉛墜拖了下去,開始它在水下的最後一次航程。他讓它拖出去兩百英尺長的漁線,尾隨著其他魚餌,然後他把魚竿重新固定好,回到舵手的位子上。他們身邊的海水已經從藍灰色變成明亮的藍綠色。

十分鍾後,希金斯的機會來了,魚又咬鉤了,這次咬到的是旋轉的魚餌。他用力拖住,足足用了十分鍾的時間繞線才把魚拖過來。不管被他鉤住的是一條什麽魚,反正它一直拚命掙紮。大家從它拖拽的勁頭來看,都以為是一條較大的金槍魚,可是拉上船來時,卻是一條一碼長的又瘦又長的魚,身體前段和魚鰭呈金黃色。

“劍魚,”基裏安說,“幹得不錯。這些家夥很會拚命,吃起來味道很好的。我們請聖詹冉賓館的廚師把它烹調一下當晚餐吧。”

希金斯興奮得滿麵紅光。“我感覺好像是拖住一輛失控的卡車。”他喘著粗氣說。

男孩重新調整好魚餌,又把它投入到尾流之中。

此刻海麵洶湧起來,波濤一浪高過一浪。穆加特羅伊德抓住甲板前部木遮篷的一根柱子,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在翻滾的海浪中,“前進”號在劇烈顛簸。在浪穀裏,他們看到四麵八方全是巨大的水牆,奔騰的浪濤在陽光的照耀下隱藏著可怕的能量;在浪峰上,他們看到幾海裏遠處一排排海浪翻滾著白色的浪花,西邊的海平線上則是毛裏求斯島模糊的輪廓。

巨浪從東方滾滾而來,一波接著一波,就像一隊隊高大的綠色衛兵在朝海島不停地前進,隻有在碰到礁石時被擊得粉碎,發出雷鳴般的響聲。他為自己沒有暈船而感到驚奇,以前在從多佛爾乘坐渡輪去布洛涅時,他曾感到惡心難受。不過那是一條大船在海上乘風破浪,乘客呼吸著混合了油味、烹調味、快餐味、酒味等氣味的空氣。這條小小的“前進”號無意與大海抗爭,隻是在隨波逐流。

穆加特羅伊德盯著海水,幾近驚恐之中又有了一種敬畏的感覺。人們乘坐小船出海大概都有這種感覺吧。一艘船舶停靠在一個漂亮港口的平靜水麵上,會顯得威嚴高傲,昂貴強壯,為人們所羨慕,也彰顯出它主人的富有。然而到了海上,它就要與臭氣熏天的拖網漁船和鏽跡斑斑的貨船相伴,成為一個遍體焊縫和螺栓的可憐的小東西,像是一隻脆弱的蠶繭,以其綿綿之軀與難以想象的力量抗爭,像是巨人手掌上一件易碎的玩具。雖然身邊有四個人相伴,但穆加特羅伊德感覺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這條漁船的渺小,以及大海使他感受到的孤獨。那些航海、航空的人,那些跨越雪原和荒漠的人,都知道這種感覺。一切是那樣的無邊無際,那樣的殘酷無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是大海,因為大海在湧動。

剛過九點鍾,帕蒂安先生口中喃喃自語。“Ya quelque chose, ”他說,“Nous suit.”

“他說什麽?”希金斯問道。

“他說那邊有什麽東西,”基裏安說,“什麽東西在跟隨著我們。”

希金斯望向翻騰的海水,但除了海水什麽也沒有。“他是怎麽知道的?”他問道。

基裏安聳聳肩:“這是本能,就像你知道一行數字出錯了一樣。”

老人關小油門降低船速。“前進”號慢了下來,直到幾乎停止不前。隨著主機動力的減小,船身的顛簸加劇了。希金斯滿口的唾沫,他咽了好幾次。這時候是九點一刻,其中一根竿子開始猛烈抖動,漁線開始放出,不是劇烈地,而是輕快地,繞線輪哢嚓哢嚓地轉動起來,發出輕踢足球般的咯咯聲。

“是你的。”基裏安對穆加特羅伊德說,他從橫檔的插口上把竿子用勁拔出來,放在釣魚的座位上。穆加特羅伊德從陰涼處出來,坐在椅子上。他在魚竿的把柄上扣上一隻狗扣作為標記,用左手緊緊地握住軟木把。繞線輪是大號的美國奔樂牌,模樣活像一隻啤酒桶,此時它仍在輕快地轉動。他開始關上滑動離合器的控製器。

他的胳膊承受的力量在增加,魚竿彎成了弓形,但漁線仍在放出。

“快拉緊,”基裏安說,“不然它會把線全部拖走。”

銀行經理繃緊胳膊的肱二頭肌,繼續關緊離合器。魚竿的尖端持續下垂彎曲,直至與他的眼睛平行,放線的速度減慢了,接著又恢複,繼續不停地放出去。基裏安低頭去看離合器,內側和外側的刻度幾乎就要相反了。

“這家夥的拖力達到了八十磅,”他說,“必須再關緊一點。”

穆加特羅伊德的胳膊開始作痛,握住軟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硬。他繼續轉動離合器的控製把手,直到兩個標記正好對應。

“別再轉了,”基裏安說,“現在有一百磅了,到極限了。用雙手握緊竿子,穩住。”

穆加特羅伊德稍微鬆了一口氣,他把另一隻手也搭在魚竿上,雙手一起握緊了,用那雙橡膠底帆布鞋鞋底蹬住船尾擋板,撐住大腿和小腿,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沒有發生什麽意外。魚竿的把柄在他兩腿中間呈垂直狀,尖頭垂向船尾。漁線在慢慢地、穩穩地繼續拖出。在他的眼皮底下,留在繞線輪上的漁線變得越來越少。

“天哪,”基裏安說,“是一個大家夥呢。它的拖力超過了一百磅,它拖線就好像從盒子裏抽取紙巾那樣。穩住,夥計。”

激動中,他的南非口音更加明顯了。穆加特羅伊德再次撐緊雙腿,捏緊手指,繃緊手腕、前臂和二頭肌,弓起肩,低下頭,努力穩住。以前從來沒有什麽人要求他頂住一百磅的拉力。過了一會兒,繞線輪終於停止轉動。下麵是一條什麽魚呀,居然拖走了六百碼的漁線。

“我們最好把你拴起來。”基裏安說。他把安全帶穿過穆加特羅伊德的兩條胳膊,扣在他的肩頭上,再用兩條帶子係住腰圍,另一條寬帶子從大腿中間兜了上去。這五條網帶都扣在肚子上的一個中心插孔裏。基裏安把帶子都扣緊了一些,好讓他的兩條腿輕鬆點,但肩頭前麵的網帶勒進了棉紗網球衫裏。穆加特羅伊德第一次體驗到海上太陽的灼人,**的大腿上部開始刺痛。

老人帕蒂安轉過身來,用一隻手操控著舵盤。從開始時他就一直在觀察漁線的放出。他突然說了一聲:“槍魚。”

“你真幸運,”基裏安說,“你好像鉤住了一條槍魚。”

“這魚好嗎?”希金斯問道,他的臉色發白了。

“它是垂釣魚類之王,”基裏安說,“許多富人年複一年來到這裏,花費了大把錢來玩釣魚,可是從來沒能釣到槍魚。不過你要當心,它會跟你拚命搏鬥,恐怕你一生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挑戰。”

雖然漁線已經停止放出,魚在跟著船遊動,但它還是在拖拽。魚竿的尖端彎向了尾流。這條魚的拉力還有七十到九十磅。

在穆加特羅伊德努力穩住的時候,另外四個人都默默注視著。他緊握魚竿,過了五分鍾,汗水從額頭和麵頰冒出來,汗珠滾落到他的下巴上。慢慢地,魚竿的尖梢抬了起來,因為那魚加快了速度,以便減輕嘴上的拉力。基裏安在穆加特羅伊德的身邊彎下腰來,開始指點他,就像飛行教官對待首次單獨放飛的學員那樣。

“現在收線,”他說,“慢慢地、穩定地,把離合器的承受力降低到八十磅,這是為你著想,而不是為了魚。當它要掙紮時,就讓它掙紮好了,你把離合器再鎖回到一百磅。它掙紮的時候,千萬不要收線,不然它會掙斷你的漁線,就像掙斷一條棉線一樣。如果它朝船遊過來,就盡快收線。決不能讓漁線鬆弛,否則,它就會拚命吐出魚鉤。”

穆加特羅伊德按吩咐的去做。在魚兒再次拚命掙紮之前,他設法收進了五十碼漁線。它這次掙紮時用的力量很大,幾乎把魚竿從他手中拉走。穆加特羅伊德及時用另一隻手抓住竿柄,用雙手捏緊了。那條魚又把漁線拖出一百碼才停下來,繼續跟在船後遊著。

“到目前為止,它已經拖走了六百五十碼線,”基裏安說,“你總共隻有八百碼線。”

“那我該怎麽辦呢?”穆加特羅伊德咬著牙問道。魚竿鬆弛了,他又開始收線。

“祈禱吧,”基裏安說,“在拉力超過一百多磅時,你是挺不住的。所以,如果它把繞線輪裏的線全都拖出來後,它就會把漁線掙斷。”

“天氣越來越熱了。”穆加特羅伊德說。

基裏安看了看他的短褲和襯衫。“你在外邊會被烤焦的,”他說,“等一下。”

他脫下自己那套運動服的褲子,依次把兩隻褲腿塞進安全帶裏麵,蓋在穆加特羅伊德的大腿上。然後他盡可能把這兩個褲腿往上拉,由於網帶的阻礙,無法蓋住穆加特羅伊德的腰部,但至少能把大腿小腿都遮蓋住,這馬上減弱了太陽曝曬的傷害。基裏安從船艙裏取來一件備用的衣服,那是一件散發著汗臭味和魚腥味的長袖運動衫。

“我要把它從你頭上套下去,”他告訴穆加特羅伊德,“可是要往下拉,就必須把網帶解開一會兒,但願這條槍魚這時候不會掙紮逃命。”

他們很幸運。基裏安解開雙肩上的帶扣,把運動衫套進去後拉到腰部,然後重新扣上肩上的帶子。魚一直隨著船遊動,漁線繃緊,但拉力不是很大。套上運動衫後,穆加特羅伊德胳膊上的刺痛沒那麽強烈了。基裏安轉過身去。老人帕蒂安從他的座位上遞過來他那頂寬邊草帽。基裏安把它戴在了穆加特羅伊德的頭上。一片陰涼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感覺更加輕鬆了一點,但他的臉已經曬紅烤焦了。陽光從海麵的反射比直射更加灼人。

穆加特羅伊德趁著槍魚現在順從的機會,繼續收線。他已經收進了一百碼漁線,每收進一碼,都使他捏在繞線輪上的手指發痛,因為在魚衝撞的時候,漁線上依然有四十磅的拉力。就這樣,在三十秒鍾內,他頂著一百磅的拉力,用滑溜溜的繞線輪收進整整一百碼的漁線。縱橫交錯的安全帶勒進他的皮肉裏。這時候是上午十點鍾。

在接下去的一個小時裏,他開始嚐到疼痛的滋味。他的手指僵硬,開始一陣陣抽搐。他的手腕拉傷了,從前臂到肩頭都在**。肱二頭肌緊縮,肩膀發出咯咯的響聲。即使隔著運動服和套衫,無情的陽光還是穿透進來,又在炙烤他的皮膚了。在這段時間裏,有三次他抓住機會拉住魚,把漁線收進了一百碼;魚也掙紮了三次,又把漁線拖了出去。

“我是再也收不回來了。”他咬著牙說。

基裏安站在他身邊,雙手捧著一罐開了蓋的冰鎮啤酒。他也是光著兩條腿,但多年的日曬讓他的皮膚變得黑黝黝的。他似乎不怕太陽的烤灼。

“挺住,夥計。這是一場搏鬥。你憑的是漁具和計謀,它憑的是力量。然後就是耐力的較量,你與它之間。”

剛過十一點鍾,那條槍魚第一次躍出水麵,尾鰭在空中掙紮了幾回。穆加特羅伊德趁機把距離拉到了五百碼。一時間,漁船衝上一排湧浪的浪峰。在下麵的尾流裏,那魚從一道綠色的水幕邊穿了出來。穆加特羅伊德的嘴巴張大了。槍魚上顎的針狀嘴喙直刺天空,短短的下頜向下張開著。眼睛的上方後部是脊冠鰭,如同公雞的紅冠,伸展挺立。接著,出現了它那閃閃發光的身軀,當它鑽出來的那片海浪退下去時,槍魚似乎用它那彎月形的尾鰭立在了那裏。它龐大的身體在顫抖,就像是在用尾巴行走。在它站立的瞬間,它的眼睛掠過白浪翻滾的海麵凝視著他們。然後它的身體後傾,撞到湧上來的一排巨浪之中消失了,深深地潛入了它那寒冷黑暗的世界裏。老人帕蒂安第一個開口說話,打破了沉寂。

“C'est l'Empereur.”他說。

基裏安轉過身去麵對著他:“Vous êtes sur?”

老人隻是點點頭。

“他說什麽?”希金斯問道。

穆加特羅伊德緊盯著槍魚消失的地方。然後,他又開始慢慢地、穩定地收線。

“漁民們知道這條魚在附近水域出沒,”基裏安說,“如果是同一條魚,我想老人是絕不會搞錯的。它是一條藍槍魚,估計比世界紀錄的一千一百磅還要大。這意味著,它肯定是既老練又狡猾。人們稱它為‘魚王’。它是漁民們的一個傳說。”

“但他們怎麽能確定是那條魚呢?”希金斯說,“它們看上去都是一個樣子。”

“這條魚被鉤住過兩次,”基裏安說,“而且兩次它都掙斷漁線逃掉了。第二次鉤住是在黑河外,它已經靠近了漁船。人們看到第一個魚鉤還掛在它的嘴上。它在最後時刻掙斷漁線,帶著第二個魚鉤逃走了。每次被鉤住,它都會幾番躍出水麵用尾鰭劃水掠過海浪,所以人們都看清楚了。有人甚至還用相機拍下了它躍在半空中的姿勢,因此它是一條有名氣的大魚。相隔五百碼,我認不出它,但帕蒂安有多年的經驗,眼神如塘鵝一般銳利,他是不會看錯的。”

中午時分,穆加特羅伊德看上去又老又疲憊。他弓身坐著,緊握魚竿,獨自承受著痛苦,內心感覺到他一生中從沒有過的堅定。兩隻手掌上的水泡已經磨破在流水,被汗水濕透的安全網帶深深地陷在了受太陽曝曬的肩膀裏麵。他低著頭,用力收線。

有時候,線收進來比較容易,好像魚也在休息。漁線上的拉力鬆弛時,他有一種輕鬆快樂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強烈,是他後來都無法形容的。當魚竿被拉彎,渾身疼痛的肌肉再度收緊去與槍魚拚搏時,那種痛楚則難以想象。

剛過正午,基裏安在他身邊彎下腰來,又遞給他一罐啤酒:“我說老兄,你都快彎成鉤子了。整整三個小時,你也累了。沒必要拚命的。如果需要幫手,或者想歇一會兒,就說一聲。”

穆加特羅伊德搖搖頭。由於太陽的曝曬和海水的濺潑,他的嘴唇已經幹裂。

“我的魚,”他說,“走開。”

太陽烘烤著甲板,這場人魚大戰在繼續著。老人帕蒂安像一隻機智的棕色鸕鶿,棲息在他那把高凳子上,一手把住舵輪,把引擎穩定在微速前進檔,腦袋轉過去望著尾波,掃視著魚王的蹤跡。讓?保羅蹲在遮篷下,早已把另外三根魚竿收起,並把漁線收回來了。現在誰也不願意去釣鰹魚了;而且,更多的漁線隻會相互纏結。希金斯這會兒已經暈船了。他坐下來,痛苦地把頭伏在一隻桶上,把早午餐吃的三明治和兩瓶啤酒全都吐了出來。基裏安麵朝他坐著,在喝他的第五罐冰鎮啤酒。他們偶爾會看一眼那個戴著一頂當地人的草帽,彎腰坐在轉椅上的稻草人般的身影,傾聽著繞線輪收線時發出的嘀咯嘀咯的響聲,或是漁線被拖出去時那種令人心悸的吱吱聲。

槍魚跟進到三百碼了,這時候它又在海麵上行走。這一次,漁船處於波穀,魚王躍出水麵,直指向他們,它跳上來抖落背上的水珠。隨著它那跳躍的弧度落入尾波,漁線突然完全鬆弛了。基裏安站了起來。

“快收線,”他尖叫起來,“它會把鉤子吐出來的。”

穆加特羅伊德用疲勞的手指轉動鼓形的繞線輪手柄,把鬆弛的漁線收緊。他收線收得正是時候。當槍魚潛回到水中後,漁線又繃緊了,這次他收回了五十碼。然後,槍魚又把這五十碼線全都拖出去了。在依然黑乎乎的水下,在波浪和陽光下幾英尋深的海水裏,這位偉大的海洋獵手,憑借其百萬年進化磨煉出來的本能,在與敵手拚搏,以骨骼結實的嘴角拖住拉力,深深地紮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