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课(全八册)

鱼 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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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椅子上,小个子银行经理又躬起了身子,用疼痛的手指攥紧湿漉漉的软木柄,他感觉到肩上的保险带像细细的钢丝一样勒进皮肉里。他支撑着,看着依然湿淋淋的尼龙线在他眼皮底下一英寻又一英寻地被拉出去。已经拉出去五十码了,然而那鱼还在下潜。

“它肯定会转身再游回来的,”基里安从穆加特罗伊德身后观望着说,“那时就可以收线。”

他俯下身注视着穆加特罗伊德像红砖般脱皮的脸庞。两滴泪水从半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下垂的面颊流下来。南非人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我看,”他说,“你不能再撑下去了。让我坐下来接替你吧,就一个小时,怎么样?最后,鱼接近船边无力挣扎时,再由你来接管。”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正在减速的渔线。他开口想说话,嘴唇上一个小裂口一下子扩大了,一溜鲜血流到下巴上。血从他手掌上流出来,把软木柄涂得滑溜溜的。

“我的鱼,”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这是我的鱼。”

基里安站直了身子:“好吧,英国佬,你的鱼,没错。”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太阳把“前进”号的后甲板烘烤得如同一块铁砧。鱼王停止了下潜,渔线的拉力松弛到四十磅。穆加特罗伊德又开始收线了。

一小时后,枪鱼最后一次跃出海面。这一次,它只有一百码远。它的腾跃吸引了基里安和年轻的水手,他们都到船尾去观看。它在海水的泡沫上悬立了两秒钟时间,把头甩来甩去,想挣脱那个把它无情地拉向敌人的鱼钩。在它抖动时,嘴角上一段松弛的钢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一声轰响,它的身躯落入大海消失了。

“就是它,”基里安敬畏地说,“就是鱼王。确切地估计,它有一千两百磅重,从尖嘴到尾巴有二十英尺长。当这条枪鱼以每小时四十节全速冲击时,它那又长又尖的喙能穿透十英寸的木头。真是个大家伙。”

他回头对帕蒂安先生说:“Vous avez vu?”

老人点点头。

“Que pensez vous? Il va venir vite? ”

“Deux heure sencore,”老人回答说,“Mais il est fatigué。”

基里安蹲到了穆加特罗伊德身边。“老人说,它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但它可能还会挣扎一两个小时。你想坚持下去吗?”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枪鱼入水的地方。因为疲惫,他的目光已经游离不定,全身火烧火燎般疼痛。他的右臂有一条肌肉被拉裂,使得整条胳膊感到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最大和最后的毅力发挥出来过,所以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坚持下去。他点了点头。渔线静止,鱼竿弯曲着。鱼王在拉扯,但没有达到一百磅。银行经理坐着、坚持着。

在接下来的九十分钟时间里,双方较量着,一方是伦敦庞德斯恩德区的人,另一方是一条大鱼。它又猛烈地拉了四次线,但它的拖拽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离合器的一百磅拉力正在渐渐消耗它的体力。这四次,穆加特罗伊德忍受着极度的痛楚把它拉进来,每次都拉回来了几码。体力耗尽了的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大腿、小腿的肌肉就像是即将熔断的灯丝那样,在剧烈抽搐。他的视线更加模糊。到下午四点半时,他已经连续拼搏了七个半小时,即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也会受不了的。现在,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其中一方肯定会垮掉。

五点差二十分时,渔线松弛了。这使穆加特罗伊德吃了一惊。随即,他开始收线。这次,渔线较轻松地收了进来。线上依然有拉力,但已经相当被动,而且颤动已经停止。基里安听到绕线轮转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嘀咯嘀咯声,他从船边的阴凉处走过来,去看船尾。

“来了,”他喊道,“鱼王来了。”

随着黄昏的降临,大海宁静了下来,翻滚的白浪不见了,已经被静静地**漾着的轻微涌浪所替代。让?保罗,还有依然感到眩晕恶心但已经不再呕吐的希金斯,都过来观看。帕蒂安先生关去发动机,锁定舵轮,然后从高凳子下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宁静中,大家注视着船后的水面。

一个物体冲破涌浪的海面,滚动着、摇晃着,随着尼龙渔线的召唤朝渔船靠了过来。它的脊鳍竖立起来,随即倒向一边。它尖长的喙刺向天空,然后沉入了水下。

在距离二十码时,他们能看清鱼王巨大的身躯。现在,除非它骨子里和肌腱里还潜藏着某种最后的爆发力,否则它就再也不能挣脱了。它已经屈服了。在二十英尺的距离处,钢丝引线出现在鱼竿的尖头。基里安戴上一只结实的皮手套,一把抓住引线,用手把它拉了进来。大家已经顾不上穆加特罗伊德了,他已经瘫倒在椅子里了。

八个小时里,他第一次松开竿子,鱼竿跌落到前面的船尾挡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开身上的保险带子,带网落到一边。他把重心转移到脚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双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跌到那条死去的剑鱼旁边的排水孔上。其他四人都在审视船尾下面摆动的东西。当基里安把手套里捏着的钢丝引线慢慢拉上来时,让?保罗跳起来站到船帮上,一把大渔叉高高地举过头顶。穆加特罗伊德望向上面,看到男孩在那里摆好了姿势,把尖尖的、弯弯的渔叉举得高高的。

他沙哑着开口说话,没有呼喊。

“不。”

男孩僵住了,他低头去看。穆加特罗伊德手脚并用趴在甲板上,在看渔具箱。上面有一把钢丝钳。他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钳子,放进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慢慢地,他把手指头合拢起来,握住了钳柄,再用空着的手帮自己站起来,然后靠到船尾处探身去看。

鱼王就躺在他的下方,已经筋疲力尽,差不多就要死了。它那巨大的身躯侧向横卧在渔船的尾波里,嘴半张着。一边嘴角垂着一段钢丝引线,是上次与海钓者搏斗所留下来的,钢丝依然锃亮如新。下颌处挂着另一个钩子,早已生锈了。基里安手里握着的钢丝连着第三个鱼钩,是他自己的,已经深深扎入它的上唇软骨里,只有部分钩柄露在外面。

海浪一个接一个拍打着枪鱼深蓝色的身躯。在距离渔船两英尺处,那鱼用一只大理石般光亮溜圆的眼睛瞪着穆加特罗伊德。它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力气再次搏斗了。从它嘴里连到基里安手上的钢丝绷得紧紧的。穆加特罗伊德慢慢俯下身去,把右手伸向鱼嘴。

“等一会儿再拍,老兄,”基里安说,“我们先把它拉到船上来。”

穆加特罗伊德谨慎地用钢丝钳的两个钳爪夹住与钩柄连接的钢丝。他捏紧钳柄,鲜血从手掌上流下来,掠过枪鱼的头,滴入海水之中。他又捏了一下,钢丝被剪断了。

“你在干什么?它会逃走的。”希金斯喊道。

又一个浪打在鱼王身上,它凝视着穆加特罗伊德,晃了晃它那疲惫而又苍老的脑袋,把尖长的喙插入凉爽的水中。接下来的一个浪头使它翻回了肚子朝下的体位,它把脑袋深深地扎入水下。在左侧,它那巨大的月牙形尾巴竖起又落下,费力地钻入水中。触及水面时,鱼尾摇摆了两下,随即推动身体朝前下方游去。他们最后所看到的是它的尾巴,疲惫中,那尾巴奋力地推动枪鱼回归大海,回到波浪下面寒冷和黑暗的家乡。

“操。”基里安说。

穆加特罗伊德挣扎着努力站起来,但热血直冲脑门。他只觉得天空慢慢地转了一大圈,黄昏来得很快。甲板升起来,先撞到他的膝盖,再撞上他的脸。他昏了过去。落日悬挂在西边毛里求斯岛的山峦上方。

“前进”号驶过澙湖返航回来,穆加特罗伊德苏醒时,太阳下山已经一个小时了。航程中,基里安取回了长裤和运动衣,以便让凉爽的晚风吹拂烤焦了的四肢。穆加特罗伊德一气喝下三罐啤酒,瘫坐在一条凳子上,他弓起双肩,双手伸进用来清洗甲板的装满海水的桶里。他没有注意到渔船已经靠上了木结构的码头,让?保罗下船后蹦蹦跳跳朝村子跑过去。

老先生帕蒂安关上发动机,确认缆绳都已经系牢了。他把大个的鲣鱼和剑鱼都抛到码头上,又把渔具和诱饵安置妥当。基里安把冷藏箱扛上码头,又跳回到船上。

“走吧。”他说。

穆加特罗伊德努力站起身来,基里安扶着他走上了码头。他的短裤裤腿边沿垂落到膝盖下,衬衫敞开着,晒干了的汗渍显得黑乎乎的。他脚上穿着的那双胶底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一些村民列队站在狭窄的码头上,他们只好鱼贯而行。希金斯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帕蒂安先生。穆加特罗伊德很想去与他握手,可是双手痛得太厉害了。他朝老船长点点头,露出了微笑。

“谢谢。”他用法语说。

老人已经重新戴上他的那顶破草帽,这时候,他从头上摘下帽子。“Salut, Ma?tre.”他回答说。

穆加特罗伊德慢慢走过码头,村民们纷纷点头说:“Salut, Ma?tre.”他们走到木头栈桥的尽头,踏上村里的砾石街道。那辆汽车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人。“Salut, Salut, Salut, Ma?tre.”他们静静地说。

希金斯把备用的衣服和空饭盒装上汽车,基里安则把冷藏箱放到后拦板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走到穆加特罗伊德等待着的后排乘客座位。

“他们在说什么?”穆加特罗伊德轻声问道。

“他们在问候你,”基里安说,“他们称你是超级渔民。”

“就是因为鱼王吗?”

“在这一带,它可是一个传奇呢。”

“是因为我把鱼王捉到了吗?”

基里安轻柔地笑笑:“不,英国人,是因为你把它放生了。”

他们爬进汽车,穆加特罗伊德欣喜地坐到后座松软的垫子上,手背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掌火烧火燎般疼痛。基里安坐到方向盘后面,希金斯坐在他旁边。

“嗯,穆加特罗伊德,”希金斯说,“这些村民似乎认为你很了不起。”

穆加特罗伊德看向车窗外那些微笑的棕色脸庞和挥手致敬的孩子们。

“在回宾馆之前,我们最好在弗拉克医院停留一下,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基里安说。

一位年轻的印度医生请穆加特罗伊德脱光衣服,看到的情况使他关切地发出啧啧声。屁股前后在钓鱼椅子上磨出了水泡;肩上和背上是一条条深深的紫色伤痕,那是被安全带勒破的部位;胳膊、大腿和小腿颜色通红,被太阳烤得脱了皮,脸部因为炎热而肿胀;两只手掌看上去像生牛排一般。

“噢,天哪,”医生说,“看样子要花些时间。”

“过两个小时我再来接他,可以吗?”基里安问道。

“不必了,”大夫说,“圣詹冉宾馆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可以顺路把他带过去。”

当穆加特罗伊德走进圣詹冉宾馆的大门,来到灯光明亮的大堂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医生还陪着他。一个旅客看到他进来,马上跑到餐厅告诉那些还在用餐的人。消息很快传到了外面的台球吧,响起一阵椅子的挪动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一群度假者转过角落,来大堂见他。大家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穆加特罗伊德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他的胳膊和双腿涂抹着护肤油膏,干了后像粉笔灰一样白;他的双手缠着白色的绷带,一张脸如同红砖一般,涂在上面的膏药闪闪发光;他的头发蓬乱地遮在脸上,那条卡其布短裤还是搭在膝盖上;他看上去整个人就像一张照相底片。慢慢地,他走向人群,大家为他让开了路。

“真棒,老伙计。”有人说。

“是啊,是啊,棒极了。”另一个人说。

要去握手是不可能的了。当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人想去拍拍他的背,但医生挥手让他们走开;有人举起酒杯向他致意。穆加特罗伊德走到通往楼上房间的石头台阶下面,开始爬楼梯。

这时候,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被丈夫归来的喧哗所惊动,她从美发室里走出来。半晌午时,她在海滩上他们常待的那个地点发现他不在,感到很纳闷。然后她到处找了一遍,并查明了他的去向,此后她一整天都在生气。她满脸通红,不是因为日照,而是因为气愤。她为回家做的烫发还没有完成,头上的发卷就像喀秋莎火箭炮组一样傲然挺立。

“穆加特罗伊德,”她大声吼叫——她在生气时总是直呼他的姓氏,“你往哪里走?”

穆加特罗伊德刚爬上楼梯的一半,他转身去看下面的人群和老婆。基里安后来会告诉他的同事说,当时穆加特罗伊德的眼神很异常。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抬着头,朝他愤怒地喊道。

这时候,这位银行经理做出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大喊了一声。

“安静……”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张开嘴巴,张得与那条鱼的嘴巴一样大,只是没有那种神威。

“二十五年了,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平静地说,“你一直威胁说要去博格诺与你姐姐一起生活。现在你会高兴地听到,我再也不会阻拦你了。明天我不会和你一起回家,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岛上。”

人们都吃惊地抬头凝视着他。

“你不用担心会成为穷人,”穆加特罗伊德说,“我会把我们的房子和我的银行积蓄全都转到你的名下。我只留养老金和人寿保险单支取的现金。”

哈利?福斯特对着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打了一个酒嗝。

希金斯颤动着声音说:“你可不能离开伦敦,老伙计。你会一无所有的,怎么生活下去呀?”

“我当然可以生活下去,”银行经理坚定地说,“我已经作出决定,不会后悔的。在医院里,帕蒂安先生来看望我时,我把一切都想好了。我们谈妥了一笔交易。他把船卖给我,我还有足够的钱在海边造一间棚屋。他愿意留下来当船长,并送他的孙子上学,直至读完大学。我在船上当水手,他会用两年时间教我海上的生活技能和垂钓技巧。此后,我就带游客出海钓鱼并以此为生。”

度假的人群继续惊奇地抬头凝视着他。

还是希金斯打破了沉默:“但是穆加特罗伊德,老伙计,那银行怎么办,庞德斯恩德区怎么办?”

“还有我怎么办呢?”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呜咽着说。

他慎重地考虑了每一个问题。

“让银行见鬼去吧,”他最后这么说,“让庞德斯恩德区见鬼去吧。还有你,老婆,你也见鬼去吧。”

说完后,他转身踏上最后几级楼梯,他的身后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当他从廊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身后传来一声醉醺醺的道别。

“祝贺你,穆加特罗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