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有一群矮种马。克雷格被扶上其中一匹,然后他和四名护送人涉过小大角河到了西岸。当他们穿越夏延人的村落时,妇女们走出来对这个幸存的白人尖声叫嚷,但看到那根山鹰羽毛,她们就不再吭声了。这是朋友,还是叛徒?
五个人骑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圣阿克苏人和明尼孔焦人的营地,来到胡克帕哈人的村庄。营地里的吼声震天响。
这些战士们没在山丘上迎战卡斯特;他们遇上了雷诺少校并击退了他。过了河的雷诺的余部仍被围困在山头上,本蒂恩及骡马车队已经与他们会合了,他们在那时仍苦苦思索,为何卡斯特不从山上骑马下来解救他们。
黑脚、明尼孔焦和胡克帕哈的战士们一边骑马四处走动,一边炫耀着从雷诺部下的尸身上取得的战利品。克雷格看到一张张留着金发或姜色头发的头皮在空中飞舞着。在尖叫声不断的妇女们的围观下,他们一行来到了伟大的萨满和判官坐牛的棚屋中。
担当护送的奥格拉拉人解释了疯马的命令,把他交出后,骑马回到山坡去找战利品了。克雷格被粗暴地扔进一座圆锥形帐篷里,两名老年妇女遵照命令,手持尖刀看守着他。
有人前来提审他时,已经是深夜。十几名战士进来把他拖了出去。篝火已经点燃。火光下,身上仍涂着油彩的战士们看上去很可怕,不过,气氛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英里之外,在越过杨木林和河流的地方,在视线以外的黑暗中,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那意味着苏人仍在爬山,在向断崖上的雷诺的防御圈发起进攻。
整个战役中,在这个巨大营地的两端,苏人损失了三十一人。虽然共有一千八百名战士参战且敌人已被消灭,但他们仍感到损失惨重。营地里到处是对着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号啕大哭的妇女,在为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作准备。
胡克帕哈村落中心的篝火比别处的都要大,十几位首领围在旁边,坐牛是其中的最高首领。他那时刚好四十岁,但看上去更老成,他那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更黑,皱纹也更深。与疯马一样,他因为有一次预言了他的人民和平原上野牛的命运而受人尊敬。那个预言的景象十分黯淡:他曾看到自己的族人全被白人消灭了。人们都知道,他憎恨白人。克雷格被扔到了坐牛左边二十英尺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被火光挡住视线。他们都盯住克雷格看了一会儿。坐牛下了一道克雷格听不懂的命令。一位战士拔出一把刀,走向克雷格身后。他等待着致死的一刀。
刀子割断了绑住他双腕的绳索。二十四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可以把双手放到身前。他意识到,双手现在还没有感觉。血液开始回流,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是疼痛。他不动声色地忍耐着。
坐牛又说话了,这次是对他说的。他听不懂,但用夏延语作了回答。人群中一片惊讶。其中一位叫“双月”的夏延人首领说话了。
“最高首领问,为什么白人把你绑在马上,双手反绑?”
“我冒犯了他们。”侦察兵回答说。
“很严重吗?”在接下来的审问中,双月承担了翻译工作。
“蓝衣军队的首领要绞死我。明天。”
“你干了什么?”
克雷格想了想。布拉多克摧毁高麋的营地是前一天上午吗?他从那次事件开始说起,直至他被判处绞刑。他注意到,提及高麋的营地时,双月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他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让双月译成苏语。当他讲完时,人们轻声议论了片刻。双月叫来了他手下的一个人。
“骑马回我们的村落。把高麋和他女儿带到这里来。”
那位战士走向被缰绳拴住的矮种马,跨上去骑走了。坐牛又开始提问。
“你们为什么要与‘红人’交战?”
“他们告诉我,他们来这里是因为苏人正从南北达科他州的保留地上出走。没有提过要杀人,但后来‘长发’发疯了。”
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长发来这里了吗?”是双月在问。克雷格头一次意识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打仗。
“他在河对面的山坡上,已经死了。”
首领们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了下来。开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必要匆匆忙忙。一个半钟头之后,双月问道:“你为什么要佩戴这根白色的山鹰羽毛?”
克雷格作了解释。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时,加入了一个年轻夏延人的群体,和他们一起到山上打猎。除了克雷格,其他人都有弓箭,他被允许借用唐纳森的夏普斯步枪。他们遭到一只老灰熊的突然袭击。那是一只性格暴躁的老家伙,牙齿差不多已经掉光了,但它的前爪力道大得很,只需一掌就会致人于死命。它从灌木丛中钻出,发出巨大的吼叫声冲了过来。
这时,双月身后的一位战士要求打断一下。
“我记得这个故事。这发生在我堂兄弟的那个村庄。”
在营火边,没有什么比一个好故事更吸引人的了。人们邀请这位战士接着讲故事,苏人们等不及听双月的翻译了。
“老灰熊像是一座山,速度极快。夏延男孩们四散逃开爬到树上去了。但白人男孩仔细瞄准后开了火。子弹掠过灰熊的下颏,钻进它的胸膛。它用后脚站着,有松树那么高,虽然快要死了,但仍向前猛冲。
“白人男孩退出弹壳,塞进另一颗子弹,又开了一枪。第二颗子弹射进它怒吼的大嘴,穿过上颚,击穿大脑。老灰熊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扑倒在地。它那巨大的头颅近在眼前,唾沫和污血溅到了男孩的膝头上。但他一动也没动。
“他们派了位信使去村里,战士们带着一张雪橇过来,剥下那怪物的皮,带回去给我堂兄的父亲做了一件睡袍。然后他们办了个宴会,并给白人男孩起了个新名字,叫‘无畏杀熊’。还给了他一根猎人才能有的山鹰羽毛。很多个月以前,在我们迁入保留地之前,这是在我们村里流传着的一个故事。”
首领们频频点头。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一队人骑着矮种马来了。后面是一张雪橇。克雷格从来没见过的两个男人走到篝火前。根据穿着和梳的辫子来看,他们是夏延人。
其中一人是小狼。他述说自己在河东打猎时,看到罗斯巴德河水上空腾起了烟雾。他前去察看,发现了遭到屠杀的妇女和儿童。他在那里听说蓝衣军人回来了,于是昼夜跟踪,尾随着他们来到营地所在的山谷。但他到达得太晚,错过了这场大厮杀。
另一个人是高麋。大部队离开之后,他才狩猎回来。他的女儿回来时,他仍在为遇害的女眷和孩子们而悲痛。她受了伤,但仍活着。他和另外九名战士一起夜以继日地骑行,想找到夏延人的营地。战斗打响前,他们刚刚抵达,于是自愿加入了战斗。他想在卡斯特所在的那座山丘上杀身成仁,结果杀死了五个白人战士,但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把他召唤去。
雪橇上的那个姑娘最后一个说话。伤口的痛楚和从罗斯巴德河一路赶来的劳顿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讲得很清楚。
她说了屠杀事件,以及袖子上有条纹的那个大个子男人。她听不懂他的话,但她明白,在她死去之前他想干什么。她诉说了这个穿鹿皮衣服的人是如何给她水喝、喂她食物,并抱她坐上一匹矮种马,让她返回家人怀抱的。
首领们开始交换意见。他们集体讨论作出决定后,交由坐牛宣布。这个白人可以活着,但他不能回到他自己人那里去。他会被他们杀死,或者他会把苏人的位置告诉他们。他应该交由高麋照看。高麋可把他当作囚犯或客人对待。等到春天,他可以获得自由,或继续留在夏延人那里。
营火周围的战士们纷纷表示赞同。这很公正。克雷格随同高麋骑马回到了分配给他的一座圆锥形帐篷里,由两名战士彻夜看守。第二天上午,这个大营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但黎明时回来的侦察员带来消息说,北面的蓝衣军人更多,于是他们决定南行去大角山,看看那些白人是否会跟过来。
高麋慷慨大方,把克雷格接纳进自己家族。克雷格在印第安人找到的四匹未受伤的战马中挑了一匹。印第安人更喜欢耐力型矮种马,在他们眼里,战马没有太大的价值。这是因为能适应平原严酷冬季的马匹很少。战马需要干草,可是印第安人从来不采集这些,它们很难像矮种马那样,靠地衣、苔藓和柳皮就能活过冬天。克雷格选了一匹他觉得应该能适应的栗色母马,模样粗犷、瘦瘦高高,并起名为“罗斯巴德”,以纪念他与轻风姑娘相遇的地方。
因为印第安人从不使用马鞍,他很快便选中了一副。他还找到了被其他人收为战利品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尽管对方不太情愿,最后也物归原主了。在山头上他那匹死去了的战马的鞍袋里,他发现了夏普斯步枪的弹药。山坡上被洗劫一空。印第安人把他们喜欢的物品全都拿走了。他们对白人扔在草丛里随风飘扬的那些纸片不感兴趣。这其中,就有威廉?库克上尉写下的第一次审讯记录。
拆卸村落花了一上午。他们拆下圆锥形帐篷,收拾好炊具,把妇女和孩子们的包袱装在许许多多雪橇上。午后不久,部落人上路了。
死者被留了下来,躺在他们原先的圆锥形帐篷外面,被涂上了去另一个世界的油彩,身上披着他们最好的衣袍,旁边还放着象征各自级别的羽毛头饰。不过,他们所有的日常手工制品都按照传统留在了地上。
从北方山谷过来的特里将军的部队在第二天发现这一情况时,会认为苏人和夏延人是匆匆离去的。其实不然:把死者的物品分散地摆在地上是种习俗。不管怎么说,这些物品都将被掠走。
即便平原印第安人会辩解说,他们只想打猎、不想打仗,但克雷格知道,联邦军队将会从失败中恢复过来,找他们复仇。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一定会来。坐牛的议事委员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在几天之内就达成共识,各部落分成更小的群体,各自行动。这将给蓝衣官兵的工作增加难度,也会让印第安人有更大的机会在荒野里度过冬天,而不是被赶回达科他州的保留地,捱过一个半饥不饱的冬天。
克雷格与高麋家族的剩余成员一起骑马行走。在罗斯巴德河畔失去女眷和孩子的十个猎人中,两个已在小大角河畔战死,还有两个负了伤。腰部受了轻伤的一位战士选择骑行。另一个伤员在近距离内被步枪子弹射穿了肩膀,他躺在一张雪橇上。高麋和另外五名男子将会找到新的女人。为此,他们已经与另两个大家庭会合,组成了一个有六十名男女老少的部落。
当关于分开行动的集体决定传到他们那里时,他们找委员会商量自己该去哪里。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南下去怀俄明,躲进大角山脉中。他们要求克雷格发表意见。
“蓝军官兵会去那里。”他说。他用一根棍子画出大角河的线条,“他们会到南方,在这里寻找你们,还有东部的这里。可我知道在西部的一个地方,叫普赖尔山。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向他们讲述了普赖尔山脉。
“低缓的山坡上到处是猎物。森林很密,茂密的树枝可以遮挡炊烟。溪水里鱼虾成群,山上还有湖泊,湖里也有许多鱼。白人从来不去那里。”
部落同意了。七月一日,他们离开了夏延人的大部队,在克雷格的引导下朝西北方向的蒙大拿南部行进。特里将军的巡逻队以大角山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搜寻印第安人的踪迹,但他们不会深入到那么远的地方。七月中旬,他们抵达普赖尔山。那地方果然和克雷格描述的一样。
在树枝的遮掩下,半英里以外就看不见这些圆锥形帐篷了。在今天被称为“孤峰”的一块附近的岩石上,看守者能看见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没人过来。猎人们在林中捕获了许多鹿和羚羊,孩子们在溪流里垂钓鲑鱼。
轻风姑娘年轻又健康。
干净的伤口痊愈得很快,现在,她又能像一只轻盈的小鹿那样奔跑了。当她给部落的男子们送饭时,克雷格偶尔会与她四目相交,每当这时,他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她则不动声色,遇到他的眼神时,她就低头朝下看。当她看到他那双深蓝色眼眸,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要溶化了,胸腔也快要爆炸,这些他都无从得知。
那年初秋,他们相爱了。
女人们注意到了。她为男人们送完饭回来时,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鹿皮束腰外衣的胸口总是急剧地起伏着。年长的妇女会开心地咯咯笑。她的母亲和姨妈都没有活下来,部落里的女子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但那十二个未婚、同时也是合格的战士的男人中,有她们的儿子。她们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这个美丽姑娘的**。她们逗她快点说出来,免得她的情人被另一个姑娘偷走。但她告诉这些女人,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九月份,树叶开始掉落,营地迁到更高的山上,躲在针叶树林的遮蔽之下。到了十月份,夜间变得寒气逼人,但打猎还是很容易,矮种马吃完最后一批草料,然后才会转去吃地衣、苔藓和树皮。罗斯巴德已经像周围的矮种马那样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克雷格时常下山去草原,带回一袋新鲜的青草,用猎刀切细了喂它吃。
假如轻风有母亲,那么她也许会与高麋商量此事,但问题是,她没有母亲,所以当她最终亲自去告诉父亲时,他顿时勃然大怒。
她怎么能去想这种事情?白人摧毁了她的家庭。这个人将会回到他自己人那边去,而她在那里不会有容身之地。更何况,在小大角河畔肩部中弹的那位印第安战士,现在差不多已经痊愈。断裂的肩骨终于接合了,不是局部,而是完全愈合。他是“走鹰”,也是一位优秀而又勇敢的战士。他将成为她的未婚夫。这事第二天就要宣布。就这么办。
高麋心绪不宁。很可能那个白人也是如此。从现在起,必须不分日夜地监视他。他不能回到白人那里去;他知道他们扎营的地方。他要留在这里过冬,但得有人看管着。就这样。
克雷格突然被安排住到了另一户家庭的帐篷里。有另外三名战士与他合住同一间屋子,他们警惕地注视着他在夜间的一举一动。
十月底的时候,轻风来找他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帐篷里,心中正思念着她。这时候,一把刀子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圆锥形帐篷的一边。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钻出破洞。她站在月光下迎视他。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炽热的爱在他们之间流动。
她挣脱开来,后退一步并招了招手。他跟了上去,一起穿过树林来到营地视野以外的一个地方。罗斯巴德已被挂上马鞍,一件野牛皮睡袍卷好了放在马鞍后面。他的步枪挂在马肩上的一只长筒枪套里。鞍袋里装满了食物和弹药。一匹白斑色矮种马也已经配上缰绳。他转过身来,和她吻在一起。寒冷的夜晚似乎在他周围旋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带我去你的山里,本?克雷格,让我成为你的女人。”
“现在,直到永远,轻风。”
他们跨上马轻轻地穿越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平地,然后一路下坡经过孤山,朝着平原疾驰而去。日出时,他们回到了山脚下。黎明时,一小队克劳人远远地看见他们,然后转向北方,沿着博兹曼小道朝埃利斯堡前行。
夏延人来追他们了;一共六个人,速度很快。他们轻装出发,肩上斜挂着步枪,腰里插着斧子,屁股下垫着手工编织的毯子。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走鹰的未婚妻要活着带回来,那个白人则应该去死。
克劳人小分队朝北骑行,走得很艰苦。其中一人夏天时在军队里当过侦察兵,知道蓝军部队已经贴出布告,重金悬赏捉拿那个白人叛徒,赏金多得足以购买许多马匹和物品。
他们最终没有去博兹曼小道。在黄石河以南二十英里处,他们遇上了由一个中尉带领的巡逻小队,一共有十个人。克劳人解释了他们所看到的情形,他们基本是在用手势比划,但中尉能明白。他让巡逻队去南面的山区,要克劳人充当向导,在前面探路。
那年夏天,卡斯特及其部下遭屠杀的消息如同冷空气般横扫美国。在遥远的东部,国家领导人于一八七六年七月四日在费城聚集,庆祝一百周年国庆。来自西部边疆的那条消息令人难以置信。当局下令要立即展开调查。
那次战斗之后,特里将军的士兵们已经清理了那片不祥的山坡,期望能找到对这场灾难的解释。苏人和夏延人已于二十四小时之前离去,特里也没有心思追击。雷诺少校的残余部队已被解救出来,但除了当时看着卡斯特率领官兵骑马走出视线进入山丘后面以外,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在山坡上,每一片证据都被收集并保存了起来,正在腐败的尸体要赶快掩埋。在收集到的物品中,有夹在草丛中的几张纸片,其中有库克上尉所作的笔录。
当时站在卡斯特身后参与审问本?克雷格的官兵们,没有一个活下来,但上尉副官所记录的内容足以说明一切。对于这场灾难,军队需要一个理由。现在他们有了一个:那些野蛮人预先得到了警告,并已做好准备。毫不知情的卡斯特中了大埋伏。而且,军方有了一个替罪羊。经验不足不能作为理由被接受,但背叛可以。悬赏一千美元捉拿侦察兵克雷格的布告贴出来了,不论死活。
叛徒克雷格已失去踪迹多时,直到这一小队克劳人看见了这个逃亡者,后面还跟着一个印第安姑娘,两人在十月最后那几天里骑马跑出了普赖尔山区。
中尉部下的马匹在夜里休息过,而且已经吃饱喝足,现在它们精神饱满。于是,他率领战士们骑上马朝南方奔去。他的职业生涯来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日出后不久,克雷格和轻风抵达了普赖尔山口,这是夹在主山脉和西普赖尔峰之间的一道低矮的隘口。他们越过隘口,策马慢跑穿过西普赖尔山脚来到荒野之中。崎岖的山区里都是长满荒草的山脊和隘谷,向西绵延达五十英里。
克雷格不需要太阳来指引方向。在清冷蔚蓝的天空中,他能够看到远处的目标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他正在朝阿博萨洛卡荒原行进,那是他孩提时与老唐纳森一起打猎的地方。那个地方很荒凉,只有一片荒芜的森林和岩石**的高原,很少有人能追来,而且,从那里可上行通往熊牙山脉。
即使相隔那么远,他也能看到山上的几座雪峰——雷山、圣山、药山和熊牙山。在那里,一个人只要有一支上好的步枪就能抵挡一整支军队。他稍作逗留,让浑身冒汗的坐骑喝上几口水,然后继续向着仿佛把大地与天空连接起来的那些山峰进发。
在他身后二十英里处,六个印第安战士边仔细察看地上留下的马蹄铁痕迹,边策马飞驰,这样既能节省矮种马的体力,又能长时间奔跑。
北面三十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正南下寻找踪迹。他们于中午时分在西普赖尔峰以西处找到了。几个克劳人侦察兵突然勒住缰绳让马绕起圈来,他们双眼盯着被太阳晒干了的一块土地,朝下指了指那些铁蹄印迹,以及紧跟在后面的未钉铁掌的一匹矮种马的踪迹。
“嗯。”中尉轻声说,“我们有了竞争对手。没关系。”
尽管马匹已经有点疲倦,他仍下令继续西行。半个小时后,他爬到平原的一个高坡上,取出望远镜观察前方地平线上的动静。逃亡者倒是没看到,但他见到了一丛飞扬的尘土,下面是六个微小的人影骑坐在白斑色矮种马上,向着山区快步跑去。
夏延人的矮种马也累了,但他们知道,前方逃亡者的坐骑肯定也一样。战士们在布里吉村下方的布里吉溪旁让马匹喝水并休息了半个小时。一位战士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于是他们上马继续前进。一英里之后,他们的领头人拐到一边,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山包后面躲起来,然后爬到山顶瞭望。
他看到了三英里之外的骑兵队。夏延人不知道山坡上的什么记录纸,也不知道对那个流亡白人的悬赏。他们认为,肯定是因为他们逃出保留地,那些蓝军官兵才会追来。因此他们一边观察一边等待。
骑兵巡逻队在抵达土路的分岔点时停了下来,克劳人侦察兵下马察看地面。夏延人看到克劳人一直在指西方,骑兵巡逻队也继续朝那个方向跑去。
夏延人与他们齐头并进,保持平行,如同小狼当时尾随卡斯特沿罗斯巴德河北上那样尾随着这些蓝军战士。但在下午三四点钟时,克劳人发现了他们。
“夏延人。”克劳人侦察兵说。中尉耸耸肩。
“没关系,让他们打猎去。我们有我们的猎物。”
两路追捕者持续行进,直至夜幕降临。克劳人跟随那些踪迹,夏延人尾随巡逻兵。当太阳落到山峰后面,两路人都意识到,他们得让马匹休息了。如果他们非要接着往前走,身下的坐骑会累垮的。此外,地面变得越来越崎岖不平,追踪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们没有带马灯,在黑暗中,没有马灯根本不可能赶路。
在他们前方十英里处,克雷格也明白这一点。罗斯巴德是一匹高大、强壮的母马,但它已经载着装备和一个人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跑了五十英里。轻风不是一个熟练的骑手,她也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在雷德洛治镇东边不远的熊溪旁扎了营,但不敢点火,唯恐被发现。
夜幕来临后,气温急剧下降。他们蜷缩在那件野牛皮睡袍里,轻风姑娘很快就睡着了。克雷格没有睡觉,他可以之后再睡。他钻出睡袍,把自己裹在一条红色的手工编织毯里,注视着他钟爱的姑娘。
没有人来,但他在黎明前就起来了。他们拿出风干的羚羊肉,和她从自己的圆锥形帐篷里带出来的玉米面包,和着溪水匆匆咽下,然后便离开了。当第一道曙光照下,小径显露出轮廓的时候,追捕者也起来了。他们落后了九英里,但正在逼近。克雷格知道夏延人会追来;他所做的事情是不可饶恕的。但他对骑兵追捕队则一无所知。
地面更崎岖了,前进的速度也更慢了。他知道追捕者会追上来,他需要布下假的踪迹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在马背上骑行两小时之后,逃亡者来到了两条溪水的交汇处。左手边从山上翻滚流淌下来的是罗克溪,根据他的判断,这条路无法通到荒野。正前方的是西溪,水更浅,石头也更少。他跳下马,把矮种马的缰绳拴到他自己马匹的鞍子上,然后牵着罗斯巴德的马勒在前方领路。
他带领这支小小的马队以一个朝向罗克溪的角度离开岸边,进入水中,然后折回来走另一条水路。他的双脚被冰冷的溪水冻麻了,但他踩着溪底的砾石和卵石坚持行走了两英里。接着他转向左边的山区,牵引着坐骑走出溪流,进入到一片浓密的森林里。
在此地,树林底下的土地变得陡峭起来,太阳也被遮住了,树林里阴森森的。轻风用毯子裹住身体,骑在矮种马的光背上以步行的速度前进。
在后方三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抵达水边停了下来。克劳人指的方向似乎是朝罗克溪而去。中尉在与中士商议以后,命令巡逻队朝那条假踪迹追去。当他们消失之后,夏延人来到了两溪会合处。他们无需踏入溪水来掩盖足迹,但他们选择了正确的溪流,快马加鞭上了岸,打量着远处马儿出水的痕迹,朝着上山的方向进发了。
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溪水对面一块软土上的痕迹。他们骑着马大步踏过溪流,进入到那片山林之中。
中午时分,克雷格抵达了记忆中多年以前打猎时经过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岩石高原,叫银径高原,可以直接通往山区。他和轻风不知道的是,他们实际上已经来到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高山上了。
站在岩石边缘俯视,能看见他曾经沿着走来而后又离开的那条溪水。在他的右边,下方有人影。那是两条溪流的分岔处。他没有望远镜,但因为空气很稀薄,能见度特别好。半英里之外的那些人不是夏延人,而是十名士兵,还有四个克劳人侦察兵。他们这路巡逻队在发现自己走错路之后,从下面的罗克溪折返了回来。这个时候,本?克雷格方才明白,因为他放走了那个姑娘,部队仍在追捕他。
他从皮套里取出那支夏普斯步枪,塞进一颗子弹,找到一块可以卧倒的岩石,举枪瞄向下面的山谷。
“干掉马。”老唐纳森以前总是这么告诫,“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失去坐骑的话,只能掉头回去。”
他瞄准了军官坐骑的前额。子弹射击时发出一声爆响,声音如雷声般在山峦间回**许久。子弹擦过马的脑袋,射中右肩上部。战马颓然倒地,军官也跟着跌倒了。中尉倒下去时,扭伤了一只脚踝。
骑兵们四散逃入林中,但中士没有逃跑,他冲向身后倒在地上的战马,试图去帮助中尉。那匹马已经受了致命伤,但还没死。中士用手枪了结了它的痛苦,然后把中尉拖进树林里。枪声没有再次响起。
夏延人在山坡上的树林里下了马,停留在落满松针的土地上。他们之中,有四个人带着从七团缴获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但与平原印第安人一样,他们的枪法也很差劲。他们知道那个年轻的白人能熟练使用夏普斯步枪,可以在各种射程内射击。他们开始往上爬行,这使得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六人中的一人殿后,引领着六匹矮种马。
克雷格把一条毯子割成四片,分别包住罗斯巴德的四只蹄子。夹在铁掌和岩石之间的这些布料很快就会磨破,但能隐藏五百码距离的蹄印。然后他策马朝西南方向去,越过高原向山峰挺进。
过了银径后再走五英里,周围变得光秃秃的。两英里之后,这位边防战士扭头看身后,有一些微小的人影越过山脊到了石梁上。他继续策马前进。他们射不中他,也抓不住他。过了一会儿,人影更多了;骑兵们已经引着马匹穿过树林,也到了那块岩石上,而夏延人在他们东面一英里处。此时,克雷格来到了一个裂口处。他以前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山上,不知道这里有一个裂隙。
这道裂口里有一条又陡又窄的山溪,叫莱克福克溪,两岸长着松树,溪水冰冷刺骨。克雷格沿着溪边行走,想找一处较浅的堤岸跨过去。他在雷山的影子下发现了合适的地方,但这花去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引领马匹下到深谷,又上了对面的坡顶,到了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岩石上,那是赫尔罗林高原。当他从溪谷中走出来时,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在山谷对面,一个骑兵发现了松林里的动静。他这一耽搁,不但使追捕队赶了上来,而且还暴露了他穿越山溪的路径。
在他前方还有三英里平地,然后才是后卫山高耸入云的岩壁。在峰峦叠嶂、洞穴遍布的高山上,世上再没人能抓住他。两个人和两头牲畜在稀薄的空气中大口吸着气。他仍在顽强挺进。夜幕很快就会降临,他将消失在后卫山、圣山和熊牙山之间的峰峦沟壑之中。没人能跟踪到这里。过了圣山是分水岭,翻过去一路下坡就能到怀俄明州了。他们将远离敌境,结婚,在荒野里生活,直到永远。天光退尽时,本?克雷格和轻风甩掉了后方的追捕队,朝后卫山的山坡前进。
他们在黄昏时爬上岩原,来到山顶终年冰雪封盖的雪线地带。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块平坦的突岩,五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后面还有一个深深的洞穴。山上最后的几颗松树遮挡着洞口。
夜幕降临时,克雷格拴住马,让它们在树下吃松叶。山上寒气逼人,但他们有野牛皮睡袍。
侦察兵卸下马鞍和随身带着的毯子进入山洞,他在步枪里塞入子弹后放在身边,然后在洞口附近摊开野牛皮。克雷格和轻风躺了上去,他拉起另一半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在这个大茧包里逐渐回暖。轻风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本,”她轻轻对他说,“让我成为你的女人。现在。”
他开始把鹿皮束腰衣从她那热切的身体上剥下来。
“你这么做是错误的。”
这么高的山上万籁俱寂。这个声音虽然苍老虚弱,但用夏延语说出来的话却一清二楚。
克雷格已经脱去皮衬衣,在冰冷的空气中光着上身。他提起步枪很快就到了洞口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此前没有看见这个人。他盘腿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平石边缘,铁灰色的头发垂到**的腰部,脸上布满皱纹,活像一只被烤过了的核桃。他已经相当苍老了,但十分虔诚,他是一位部族的萨满,是未来的预卜者,来到荒芜人烟之处是为了辟谷、沉思,并寻找神灵的指引。
“是你在说话吗,圣师?”侦察兵用了一个称呼年长智者的称谓。他猜不出老人来自哪里。老人是如何爬上这么高的山区的?他也无从知道。他是如何在没有衣物的情况下顶住严寒的,这倒不是不可想象。克雷格只知道,有一些朝圣者能抵御所有已知的恶劣环境。
他感觉到轻风来到洞口处,站在他身边。
“在圣人和无处不在的神灵眼里,这是不对的。”老人说。
月亮尚未升起,但在清冷的空气里,星星倒是很明亮。那块宽大的岩石沐浴在一片淡淡的亮光下。克雷格能够看到树下老人眼中反射出的闪烁星光,那双苍老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为什么不对,圣师?”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另一个人。她的郎君曾英勇地抗击白人。他赢得了许多荣誉,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可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她会成为你的女人,山里人,但不是现在。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她应该回到她的族群和她的郎君那里去。如果她去了,那么有一天你们会重新团聚,她会成为你的女人,你也会成为她的男人,直到永远。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
他拿起身边地上的一根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他那**的肌肤又黑又老,在寒风中显得病怏怏的,全身只围了腰布,穿了鹿皮鞋。他转身缓慢地穿越松林走下山去。慢慢地,他的身影在克雷格的视野里消失了。
轻风朝克雷格仰起脸。眼泪流过她的脸颊,但没有掉下来,在淌到下巴之前,泪滴已经冻住了。
“我必须回到我的族人中去。这是我的命运。”
他们没有争论。争论也没有用。她围上腰布并把毯子裹上身体的时候,他备妥了她的矮种马。他最后一次抱住她,把她抱上马背,再递给她缰绳。她默默地把矮种马引到那条下山土路的起点处。
“轻柔说话的风。”他叫道。她转过身来,在星光下长久地凝视着他。
“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当莺飞草长、江河化冰时,我会等待着你。”
“我也会等你的,本?克雷格。”
她走了。克雷格仰望星空,直至寒气更加深沉。他把罗斯巴德牵进山洞深处,为它准备了一大把松叶,然后在黑暗中铺开野牛皮,躺上去拉起一边往身上一裹,就睡着了。
月亮升了起来。印第安战士们看到轻风穿过岩石平原朝他们走来。她看见下方峡谷边有两堆燃烧着的篝火,听到左边那堆篝火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鹰叫。于是,她朝那里走去。
他们没说什么,有什么话应该让她父亲高麋说。但他们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洗劫了他们村庄的白人必须死。他们在等待天亮。
下半夜一点钟,大片云朵飘到了熊牙山上空,气温开始下降。两堆篝火旁边的人全都瑟瑟发抖。他们裹紧身上的毯子,但那没用。不久,他们全被冻醒,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禾,但气温仍在下降。
夏延人和白人都曾在严酷的达科他过冬,也都知道寒冬是什么滋味,可现在才十月底,冬季还没到,温度却还在下降。凌晨两点,漫山遍野下起了鹅毛大雪。在骑兵队的营地里,克劳人侦察兵起来了。
“我们要走了。”他们对军官说。中尉的脚踝还在疼,但他知道,如果能抓到犯人获得悬赏,他在部队的仕途就会大为改观。
“天是很冷,但很快就到黎明了。”中尉告诉他们。
“这不是正常的寒冷,”他们说,“这是‘长眠之寒’。任何衣袍都无法抵御。你要找的那个白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会在太阳升起之前死去的。”
“那你们走吧。”军官说。已经不需要追踪了,他的猎物就在山上,他在下雪前的月光里看到过那座山。
克劳人骑上马离开。他们折回去跨越银径高原,走下山坡去那条山谷。当他们离开时,其中一人发出一声夜鸟鸣叫般的刺耳叫声。
夏延人听到了叫声,他们面面相觑。那是警告的叫声。他们把雪块扔到篝火上,然后骑上马带着姑娘离开了。气温还在降。
凌晨四点钟左右,雪崩了。铺天盖地的雪块从山上崩落到了高原上。积雪像一道高墙般一边发出咝咝声,一边滑向莱克福克溪,将一路带下的所有东西都卷进了沟壑里。留在原地的骑兵巡逻队人马已经无法动弹;寒气把他们固定在了各自躺着或站着的地方。白雪填满了溪谷,只有松树的树梢隐约可见。
到了上午,云开日出。山里一片白茫茫。成百上千个山洞里都是山上和森林里的动物们,它们知道冬天已经来临。它们应该一觉睡到开春。
高山上的那个洞穴里,裹在野牛皮睡袍里的那位年轻边防战士也在睡觉。
他醒来后,一时记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是在高麋的村庄里吗?但他没有听到妇女们准备早餐时的声响。他睁开眼睛,透过野牛皮的折缝窥视外面。他看到山洞粗糙的洞壁,突然间,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坐起身,努力消除头脑中最后一丝睡意。
他能够看到外头覆盖着冰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块白色大石板。他光着上身走出去呼吸早晨的空气。这感觉很好。
罗斯巴德还拴着,但它已经走出山洞,在那块石板的边缘啃着一些小松树的嫩芽。上午的太阳在他的右边,他面朝北方,凝视遥远的蒙大拿州平原。
他走到石板的前沿坐下,俯视前方的赫尔罗林高原。莱克福克溪那边没有炊烟飘来,看来追捕队已经走了。
他回到洞穴,穿上鹿皮衣、扎上皮带、拿上猎刀后又回到罗斯巴德身边,解开了系住它的缰绳。母马轻声嘶叫,还用天鹅绒口套轻轻蹭他的肩膀。这时,他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
罗斯巴德啃食的那些绿色柔软嫩芽,是春天才会长的植物。他打量四周。熬过了严寒的最后几颗松树迎着太阳,都长出了淡绿色的嫩芽。震惊之余他意识到,像荒原动物一样,整个严冬他都在冬眠。
他听说过这样的例子。老唐纳森曾经提起过,一名捕兽人在一个熊洞里度过冬天,没有死去。他像他身边的幼兽那样睡着了,直至春天来临。
他在鞍袋里找到最后一块风干肉。这些肉硬得难以咀嚼,但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为了润喉,他双手捧起一丛雪,用手掌揉搓然后饮下雪水。他知道雪最好不要直接吃。
鞍袋里还有那顶暖和的狐皮帽,他取出来戴在头上。为罗斯巴德披上马鞍后,他检查了夏普斯步枪和剩余的二十发子弹,然后把枪插进皮套,准备离开。那件野牛皮睡袍重是重了些,但他把它卷起来,绑在鞍后。洞穴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妥当了。他抓住罗斯巴德的马勒,牵着它沿着那条土路走下高原。
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去做什么,但他知道,山下的森林里有许多猎物。光是用陷阱捕猎,一个人就能在山区生活得相当滋润。
他慢慢走过第一个高原,等着前方的动静,甚或是从溪谷边飞来一颗试探的子弹。但都没有。当他抵达裂口时,没有发现追捕队仍在猎杀他的迹象。他不会知道,那些克劳人已经报告说,所有的蓝军士兵都死于那场奇特的雪灾,而且他们的猎物也肯定已经死了。
他又找到了下山通往莱克福克溪的那条土路,然后淌过溪水上了对岸。当他走过银径高原时,太阳已经升得差不多一竿子高了。他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他穿越松林往山下走,直到周围出现了阔叶树。他在那里停下来,扎下他的第一个营地。这时候是中午。他用一些细嫩的树枝和从鞍袋里取出的一段麻线,做了一个兔子陷阱。一小时后,一只野兔未起疑心,从洞穴中跑出来,被逮住了。他杀了它,剥下皮,用一盒火绒和发火石生火,然后品尝起这顿野味烧烤来。
他在森林边的营地里生活了一个星期,体力渐渐恢复。林中鲜肉丰足,他还可以在溪流里抓到鲑鱼,口渴了则有溪水喝。
到那个星期结束时,他决定走出山地去平原,昼伏夜行,回到普赖尔山。他可以在那里搭一座木屋,建一个家。然后他可以去打听夏延人去了哪里,并等待轻风获得自由。轻风会是他的女人,他对此深信不疑,因为神灵就是这么说的。
第八个晚上,他挂上马鞍离开了那片森林,披星戴月朝北行进。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大地沐浴在一片淡白色的亮光之中。他走了一个晚上,白天则在一条干涸的溪谷旁扎营,那里没人能够看见他。他没再点火,用在林中烤熟了的熏肉充饥。
第二天夜晚,他转向东面普赖尔山横卧的方向,很快就跨过了一条两头望不到边的狭长的黑色硬石地带。黎明前,他又跨过了一条,但此后就没有了。接着,他进入荒野。地面崎岖不平,很难骑行,但适宜躲藏。
有一次,他看到月光下站着一些牛羊,对那些拓荒移民放任自己的牲畜不管的愚蠢行为感到纳闷。要是被克劳人发现的话,他们就有口福了。
在骑行的第四天早晨,他看见了一座城堡。他有一回在一个小山包上扎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过西普赖尔山脚下的那个城堡。他观察了一个小时,看看那里是否有人居住,风中会不会传来军号声,部队厨房里有没有炊烟升起。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日上三竿后,他躲进一片灌木丛的阴影中睡觉去了。
吃晚餐时,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这里仍然是一片荒野,一个人单独行走常会遇到危险。那座城堡去年秋天还没有,显然是新建的。这么说来,军队已经扩大了对克劳人部族的土地管制。一年前,距这里最近的城堡还是东面大角河边的史密斯堡,距西北方向博兹曼小道最近的则是埃利斯堡。埃利斯堡他没法去,那里的人会认出他来。
但如果驻守在那座新城堡里的不是七团,也不是由吉本将军统帅的部队,那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而且,如果他报的是假名……他为罗斯巴德配上马鞍,决定在夜间悄悄侦察一下这座新城堡。
他在月光下抵达这座城堡。旗杆上没有部队军旗飘扬,里面没有一丝灯光,也没有人的声响。因为安静,他的胆子也大了。他骑马到正门口,门洞上方有两个单词。他认出第一个单词是“城堡”(FORT),因为他以前见到过这个词,知道它的形状。第二个单词他没能回想起来,第一个字母是由两条竖杠和中间一条横杠组成的。在左右两扇高大的城门外边,一条铁链和一把挂锁紧紧锁住了城门。
他骑在罗斯巴德背上,绕着十二英尺高的围墙栅栏走了一圈。为什么部队建起一座城堡后又丢下不管了呢?它是否遭到过攻击,已经成了一座空城?里面的人都死了吗?但如果那样的话,为什么还挂一把大铁锁?半夜时,他站到罗斯巴德背上,伸长双手搭上护墙。翻过墙头后,有一条高出地面七英尺,比护墙矮五英尺的内沿走道。他跳上走道,俯视下方。
他分辨出一些军官和士兵的营地,马厩和厨房,还有军械库、水桶、储物仓库和铁匠铺。一切应有尽有,却是个被遗弃的空城。
他轻手轻脚地走下里面的楼梯,手里端着步枪开始探查。没错,这是一座新城堡。这可以从榫头和大梁上的新鲜锯痕看出来。驻地司令官的办公室上着锁,但其他地方都敞开着。那里有两间平屋,一间给士兵住,另一间是给旅人的。他没能找到茅坑,这倒是很奇怪。在远离主门、贴着后墙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旁边的主墙上有一扇门,一条木杠从里边把门拴住了。
他卸去木杠到外面沿着护墙走过去,把罗斯巴德牵了进来。然后他重新用木杠封住门。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能力孤身守住这座城堡。如果一批印第安人来进攻,战士们能与他一样轻易地翻墙而入。但在他查明高麋的部族去了什么地方以前,可以把这城堡当作临时基地。
白天他去察看了马厩。里面的分隔栏可容纳二十匹马,饲料充足,外面的水槽里还有新鲜饮用水。他卸下罗斯巴德的马鞍,在它吃燕麦的时候,用一把硬刷子为它上上下下刷了一遍。
他在铁匠铺子里找到一罐润滑油,把步枪擦拭到金属和木柄都重又闪闪发亮。储物仓库里有猎人使用的捕兽器和毯子。他把毯子拿到供旅客使用的木屋,在角落里的床铺上铺好。现在他唯一缺乏的是食物。不过,他最后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罐糖果,于是就当作晚餐吃掉了。
第一个星期似乎过得很快。每天上午,他骑马出去捕兽打猎,下午,他把那些捕获的动物皮晾干,以便将来出售。他有了所需的新鲜肉类,而且他知道,荒野里有几种植物的叶子拿来熬汤营养很好。
他在储存库里找到一块肥皂,就在附近的溪流里洗了个澡。那里的溪水虽然很冷,但洗过以后精神大振。溪边还有罗斯巴德可以吃的鲜嫩青草。他在厨房里找到了碗和锡盘。他搬来干燥的越冬柴禾,忙着生火烧水、刮胡子。在他从唐纳森的木屋里拿来的物品中,有一把锋利的旧剃刀,他一直把它保存在一只细长的钢盒子里。有了热水和肥皂,他对于剃须变得那么容易大感惊讶。在荒原里或与部队一起行军时,他曾经不得不在没有肥皂的情况下用冷水刮胡子。
春天已转为初夏,但仍然没人来。他开始纳闷,他该到哪里去问夏延人去了哪里,他们又把轻风带到哪里去了呢。只有等打听清楚之后,他才能去找她。但他不敢骑马去东面的史密斯堡和西北面的埃利斯堡,在那里,他肯定会被认出来。如果他获悉部队仍要绞死他,他将使用唐纳森这个名字,并希望能由此不知不觉蒙混过去。
他在这座城堡生活了一个月之后,有客人来了,但他当时刚好去山里捕猎了。客人共有八个,是坐两辆长长的铁管车来的。车下滚动着几只黑乎乎的轱辘,但不是用马拉的,轱辘的中间是银色的。
八个人中,其中一个是向导,其余七个是他的客人。那导游是博兹曼蒙大拿大学西部历史系主任约翰?英格尔斯教授。他最重要的客人是一位资历尚浅的州参议员,是大老远从华盛顿赶来的。还有三位是来自蒙大拿州首府海伦娜的议会议员和三位教育部的官员。英格尔斯教授打开城门挂锁,让这群人走进去。他们好奇而又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
“参议员、先生们,欢迎你们来赫里蒂奇堡。”教授说完,绽露出欢快的笑容。他是一位说话幽默的人,热爱自己据以为生的专业。他研究古老的西部和西部历史中的具体细节,工作是他毕生的爱好。他对旧时蒙大拿、平原上的战争,以及曾在这里交战和狩猎的土著美洲人有着惊人的了解。赫里蒂奇堡是他精心照看了十年并在委员会会议上吹嘘了无数次的一个梦想。这一天,是十年来最关键的一个日子。
“这里的城堡和商栈按原来尺寸真实再现,逼真还原了当年不朽的卡斯特将军所在的地方。我亲自监督了每一处细节的施工,可以向你们打保票。”
在带领团队参观周围的木屋和设施时,他解释说,这个项目是他向蒙大拿历史学会和文化基金会申请之后才立项的,项目资金来自基金会内部闲置的煤炭税费,经他多次说服后才得以落实。
他告诉他们,设计时做到了尽善尽美,使用的是当地森林出产的木材,而且,因为他追求完美,甚至钉子也是原来用的那种,铁螺丝是禁止使用的。
他的热情感染了客人们。他告诉他们:“我希望,赫里蒂奇堡不但为蒙大拿,而且将为周边各州的儿童和年轻人,提供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教育基地。预订旅游大客车的团队中,已经有来自怀俄明州和南达科他州的游客了。
“在克劳人保留地的边缘,我们在墙外有二十英亩的围场可供马匹使用,而且,我们会及时备妥干草来喂养它们。专家们会用当时所使用的那种长柄大镰刀割草。游客们将会看到一百年之前的边疆居民的生活方式。我向你们保证,这在整个美国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错,我很喜欢。”参议员说,“那么,你准备如何配备人员呢?”
“这真是至高荣耀,参议员。这儿不是博物馆,而是一座功能齐全、可以投入使用的一八七○年代模样的城堡。该项基金可以雇用六十名人员,在正好包含了国定节假日和学校假期的整个夏季工作。员工主要是年轻人,从蒙大拿州各大城市的戏剧学校里抽调过来。学生们热情高涨,他们将会完成一项极有价值的任务,也会对这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另有六十名志愿者。我自己担任骑兵二团的英格尔斯少校,统帅这个据点。我手下有一名中士、一名下士和八名骑兵,都是些会骑马的学生。马匹是由一些友好的农场主出借的。
“此外,还会有一些年轻妇女扮作炊事员和洗衣工。服装式样与那时候的一模一样。其他学戏剧的学生将扮演来自山区的捕兽者、来自于平原的侦察兵,以及要西行跨越洛基山脉的移民。
“一位真正的铁匠已经同意加入我们,所以游客们能看到钉马掌。我会主持小教堂里的仪式,我们会唱响那时候的赞美诗。当然,姑娘们会有她们自己的寝室,还会有一位小组监护人,那是我们系里的助教——夏洛特?贝文女士。战士们会拥有一座宿舍,平民们另有一座。我向你们保证,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到了。”
“肯定还有些现代年轻人离不开的设施。关于个人卫生、新鲜水果和蔬菜是怎么安排的?”来自海伦娜的一位议员说。
“完全正确,”教授露出微笑,“实际上有三处技术处理。兵营里不能有荷枪实弹的火器。所有手枪和步枪都是复制品,除了少数几支能在监管之下放空枪的武器。
“至于卫生,你们看见那边的军械库了吗?那里有存放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架子,不过,在一堵假墙后面有一间真正的浴室,配有自来水、厕所、水龙头、台盆和淋浴装置,能提供热水。盛放雨水的大桶呢?我们铺设了地下自来水管。大木桶背后有个秘密入口。里面有一只燃气冰箱,用来放置牛排、猪肉、蔬菜和水果,使用瓶装煤气。就这些。没有电,照明只有蜡烛和油灯。”
他们走到旅客宿舍的门边。一位官员朝里面窥视。
“好像已经有人抢先住进来了。”他说道。他们全都盯着角落里那张铺着毯子的行军床看,之后还发现了其他痕迹:马厩里的马粪,火堆里的炭。参议员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一些游客似乎等不及了,”他说,“也许已经有一位真正的边防战士住在这里了呢。”
听到这话,他们全都笑了起来。
“说真的,教授,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保证,我们都赞同。向你表示祝贺。这里是我们蒙大拿州的一张名片。”
他们随即离开了。教授转身锁上正门,心里还在纳闷,不知道那张床铺和马粪是怎么回事。三辆车沿着土路驶向一条狭长的黑石带,即三一○号高速公路,然后朝北方的比灵斯和机场疾驰而去。
两个小时以后,本?克雷格从设陷阱的地方回来了。外人进来过的第一条线索,是小教堂旁边主墙上的那扇门,被人从里面插上了木杠。他记得他曾经把门关上并插入木楔。不管插木杠的人是谁,要么已从大门离去,要么仍滞留在城堡里。
他检查了那两扇高大的主门,但它们仍上着锁。外面的一些奇怪痕迹是他所不明白的,那似乎是马车轮子留下的,但更宽,还有锯齿形的花纹。
他提着步枪登上墙头,但经过一个小时的检查后,他满意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卸下门上的木杠,把罗斯巴德牵进来,看到它在马厩里安顿下来并开始吃草后,又去检查阅兵场上的印迹。那里有鞋印和靴印,还有更多的锯齿形痕迹,但没有蹄印。而且大门外也没有鞋印。这倒是很奇怪。
两星期后,城堡居民工作团组抵达。克雷格又一次外出,去普赖尔山脚下设陷阱了。
人员浩浩****。一共来了三辆大客车、四辆轿车和装有二十匹马的银色拖车。客货全都卸下后,汽车开走了。
这些工作人员在比灵斯就已经换上各自扮演的角色服装。每个人都有一只装有替换衣物和个人用品的背包。教授已经检查了每一件物品,并坚持禁止他们带来任何“现代化”的东西。任何电器或电动用具都是不允许的。有些人实在难以与他们的晶体管收音机分手,但合同的规定必须遵守,甚至连二十世纪出版的图书也不允许。英格尔斯教授坚持认为,无论从真实性的角度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彻底变换为整整一个世纪前的模样至关重要。
“过上一段时间,你们就会相信自己就是当下所扮演的角色,是生活在蒙大拿历史上最关键时期的边民。”
很快,戏剧系的学生们开始欣喜地探索起他们周围的环境来。他们不仅想在暑假里志愿从事一份远比餐馆打工要好的工作,还希望这份具有教育意义的工作,能对他们今后的职业生涯有所帮助。
骑兵们把马匹牵到马厩,在营房里安顿了下来。有人把拉蔻儿?薇芝[59]和乌苏拉?安德丝[60]的美艳照片钉在墙上,但立即被没收了。城堡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人们变得越来越兴奋。
来自遥远东部的平民工人、小商贩、钉马蹄铁的铁匠、厨工、侦察兵和移民占据了第二座大营房。贝文小姐把八位姑娘安排到女生宿舍。两辆由白帆布作篷的四轮大马车,由雄壮高大的马匹拖曳抵达后,停在了城堡大门附近。这对于未来的参观者来说,将构成一个重要的景点。
本?克雷格在半英里之外勒住罗斯巴德的缰绳,警觉地审视着城堡,这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大门敞开着。隔着这段距离,他能够看到停在大门内的两辆有篷马车,以及在阅兵场上穿行的人群。星条旗在大门上方的旗杆上迎风飘扬。他看见两名蓝军士兵。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想找人打听夏延人的去向,但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
经过半个小时的思量,他骑马前行。他在两名士兵正要关门的当口穿过门洞进入城堡。他们好奇地看看他,但没有说话。他跳下马,想把罗斯巴德牵向马厩,却在半路上被拦住了。
夏洛特?贝文小姐是个好心人。她善良认真,充满了美国人式的热情。她长得金发碧眼,鼻子上有几颗雀斑,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看到本?克雷格,她绽出灿烂的微笑。
“嗨,你好。”
天太热,已经戴不住帽子了,所以这位侦察兵无法脱帽致意,只能点点头。
“女士。”
“你是我们团里的成员吗?”
作为教授的助手和研究生,她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个项目,还参加过无数次面试以确定最终人选。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年轻人。
“我想是吧,女士。”陌生人说。
“你的意思是,你想加入?”
“我想是的。”
“哦,这有点不合常规,你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但现在天色晚了,不适合在外面草原上过夜。我们可以让你在这儿过夜。你把马牵到马厩去,我去和英格尔斯少校谈谈。请在半小时后去司令官办公室好吗?”
她穿过阅兵场走到司令官办公室,在门上敲了敲。教授穿着骑兵二团少校的制服,坐在办公桌后埋头处理公文。
“坐吧,夏莉[61]。年轻人全都安顿好了吗?”他问道。
“是的,而且我们又多了一位。”
“是谁?”
“一位骑马的年轻人。二十三四岁。刚从草原上骑马过来。看起来像是一个迟到的当地志愿者。他想加入我们的队伍。”
“这我不一定能同意。我们的编制有名额限制。”
“哦,不过,他已经带来了自己的所有装备。马、很脏的鹿皮装,还有马鞍。马鞍上甚至还挂着一张卷起来的动物毛皮。他显然很能干。”
“他现在在哪里?”
“在马厩里。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半小时内来这里报到。我想你至少可以见他一面。”
“哦,好吧。”
克雷格没有手表,他是根据落日来判断时间的,误差在五分钟以内。他前来敲门,听到许可后走了进去。约翰?英格尔斯坐在写字台后面,已经扣好军服的纽扣。夏莉?贝文站在一边。
“你要见我是吗,少校?”
教授立即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逼真打扮吸引住了。他手里抓着一顶圆形狐皮帽。开朗而诚恳的栗色面孔上,有着一双沉静的蓝眼睛。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修剪的栗色头发,在脑后用皮带扎着马尾,旁边还插着一支山鹰羽毛。身上的鹿皮装甚至还有手工缝制的歪歪扭扭的针脚,和他以前所见到过的那种真品一样。
“哦,好吧,小伙子,这位夏莉告诉我,你想加入我们的队伍,相处一阵子?”
“是的,少校,我很愿意。”
教授作出决定。该项目的操作基金留有一些余裕,以备偶尔“应急”之用。他判定,这个年轻人的加入就是一次应急情况。他把一张长长的表格挪到面前,拿起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
“好吧,让我们了解一些细节。姓名?”
克雷格犹豫了。到目前为止,还丝毫没有被认出的迹象,但他的名字也许会使人们回想起来。可这位少校身材丰满,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像是刚来边疆。也许东部地区的人们没有提起过头一年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事件。
“克雷格,长官。我叫本?克雷格。”
他等待着。少校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反应。他那胖乎乎的手工整地写下:本杰明?克雷格。
“住址?”
“什么?”
“你住在哪里,小伙子?你从哪里来?”
“外面,长官。”
“外面是草原,然后是荒野。”
“是的,长官。在山区里出生并长大,少校。”
“天哪。”教授曾听说过有些人居住在荒山野岭的油毛毡棚屋里,但那通常是在洛基山脉的森林中,在犹他、怀俄明和爱达荷。他仔细地写下“无固定住所”。
“父母名字?”
“都死了,长官。”
“哦,对不起。”
“是在十五年前过世的。”
“那么,是谁把你抚养长大的?”
“是唐纳森先生,少校。”
“噢,那么他……”
“他也死了,是被熊抓死的。”
教授放下了钢笔。他没有听说过有人因遭受野兽攻击而丧命,只知道有些游客处理野餐的垃圾残余时非常粗心。这完全是对野生动物了解多少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这位长相英俊的年轻人显然没有家庭。
“没有亲属吗?”
“什么?”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应该与谁联系?”
“没有,长官。没有人可以联系。”
“我明白了。出生日期?”
“五二年。应该是十二月底吧。”
“那么,你快要二十五岁了?”
“是的,长官。”
“好。社会安全号码?”
克雷格睁大眼睛。教授叹了一口气。
“唉,你确实像是一条漏网之鱼。好吧。在这里签字。”
他把表格掉了个头,推向书桌对面,并把钢笔递过去。克雷格接过来。他看不懂“申请人签名”这几个单词,但哪里是空白的地方还是能明白。他弯腰签上自己的记号。教授取回表格,不可置信地凝视着。
“小伙子呀小伙子……”他把表格转了一个方向以使夏莉能够看清。她看到空白处是一个墨水笔画的十字架。
“夏莉,作为教育工作者,我想你今年夏天有一个额外的小任务。”
她露出笑容。
“是的,少校,我明白了。”
她今年三十五岁,结过一次婚,后来分道扬镳,从未有过孩子。她认为这个来自荒野的年轻人就像一个小弟弟,天真、脆弱,需要她保护。
“好的,”英格尔斯教授说,“本,如果你现在还没安顿好的话,那就先去安顿,然后和我们一起在食堂的搁板桌前吃晚饭。”
晚餐菜肴很好,这位侦察兵心里想,而且很丰富。饭菜是盛在搪瓷盘里端上来的。他用自己的猎刀、一把勺子和一块面包作为餐具吃晚饭。周围坐着的人窃窃暗笑,但他没有注意到。